這裡處深山深處, 氣候四季如春,雖已是冬季,萬物依舊鬱鬱蔥蔥, 只是風較往常涼了些。
傍晚的時候, 木青秋煮好了晚飯, 便坐在屋頂上面, 一邊看西天的斜陽與晚霞, 遠處蓮湖上漁歌互答,一邊等着朱雲狄回來。
他們成親已兩月有餘,朱雲狄日間與鄉里年輕人一起上山砍柴打獵, 木青秋便與村裡女子一起浣衣採蓮,過着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的生活。
日子富足幸福, 歲月安穩靜好, 他對她極盡體貼,她也對她無限溫柔。
原本, 生活如此,已是美滿。
只是,木青秋心底,總有一絲隱隱的不安,擔心這樣的幸福不久便會不再, 或許, 是因爲太幸福了, 便杞人憂天吧。
木青秋坐了一會, 仍舊不見朱雲狄回來, 她從腰間取下了竹笛,橫在脣邊, 緩緩的吹奏起來,是他最喜歡的《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成親之後,她告訴他說,他曾經送給她的玉佩在沙漠中遺失了,他便要把他身上象徵他大明王爺身份的九龍王佩送給她,她說她只想要一隻笛子,他便親手爲她做了這根笛子,雖然是竹笛,她卻愛若珍寶。
一曲終了,木青秋似乎沉浸其中,良久纔回過神,放下竹笛,輕輕揉了下腹部,嘴角不自覺便露出絲幸福的笑。
遠處,朱雲狄從林子裡徐徐走來。木青秋起身,從梯子上爬下屋頂,迎着他奔了上去,接過他手中的砍刀,一眼就看見他衫子上破了好大一塊,上面似乎還有血跡,忙問道:“你受傷了?”
朱雲狄匆匆扯過袍子擋住了傷處,“無妨的,小山砍柴時不小心滾下了山崖,我下去救他,把衣服劃破了,皮外傷。”
木青秋看着朱雲狄,心中忽然有些苦澀,他不該是這樣子的,他是天之驕子,有抱負,有夢想,他不該在這裡陪着我種田打獵過活,虛度光陰,蹉跎歲月。更何況,現在……木青秋不由又輕輕撫了下腹部,總之,無論如何,無論爲了誰,都不能再留在這裡,這裡不過是鏡花水月的幻象,外面的世界纔是真實的,他不該有這樣的命運,腹中的他更不該。或許,這就是她擔心的所在吧!
木青秋一邊與他攜手往屋裡走,一邊暗暗做了個決定。
朱雲狄腳步忽然慢下,瞥了她一眼,“青兒,想什麼呢?”
木青秋忙道:“沒什麼,我們回去吃飯吧。”
朱雲狄又看了她一眼,默默的點了點頭。
兩人相對而坐,一燈如豆,卻透着無限溫馨。
飯菜很簡單,菜是青菜與蘿蔔,飯是糙米飯。木青秋盛好飯遞給朱雲狄,柔聲問:“今天累嗎?”
朱雲狄淡淡一笑,“不累。”
木青秋盈盈淺笑,幸福便又洋溢上臉龐,“雲狄,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訴你。”
朱雲狄放下碗筷,笑看着她,道:“你說吧。”
木青秋垂下頭看了眼腹部,輕聲言道:“我們,我們有孩子了。”她聲音極低,幾不可聞,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歡喜,還有初爲人母的興奮與嬌羞。
朱雲狄一時愣住,目光盯着那閃爍的油燈,半晌才喃喃重複道:“孩子,孩子……”
木青秋看朱雲狄神色,心中一時只覺得無盡失落,問道:“雲狄,你不想要孩子,對嗎?”
朱雲狄猛然回過神來,搖頭道:“我怎麼會不想要,怎麼會不想,我只是,只是太開心了,我們有孩子了,我們兩個的孩子。”他的神色又是歡喜又帶着些悽惶,一時讓木青秋有種泫然欲涕的感覺。
他盯着桌上的飯菜看了一會,忽然搖頭道:“青兒,不行,你不能吃這些,我去打一隻山雞回來給你煮湯,你要好好補補身子纔好。”說着便奪門而出。
木青秋追到門口,“雲狄,雲狄。”他的身影卻已消失在了林子深處。
木青秋依着門框緩緩滑坐下去,眼中流下兩行清淚。
他是在故意躲避我,爲什麼他聽到有孩子會是一臉挫敗與傷感的神情?
木青秋痛苦的抱着頭,苦苦思索着,很快便有了答案,是啦,他自負才學武功冠絕古今,卻走不出修羅古道,他一定對自己很失望,可是他又不甘這樣的命運,他每日早出晚歸,除了砍柴種田,更是在尋找出路,可是這麼久了,他仍舊沒有找到。
他面上風輕雲淡,似乎對現在的生活甘之若飴,其實一直都對自己很失望,只是我被幸福衝暈了頭腦,不去發現,視若無睹而已。現在有了孩子,他便更加覺得挫敗,因爲他走不出去,他的孩子就要與他一樣的命運,他沒有辦法給愛的人他想給予的幸福,他便會更加痛苦!
木青秋順手抹了把眼角的淚水,心中已有了計較,她扶着門框起身,快步向桑林深處走去。
不就是失去聲音嗎?只要能換回我丈夫與孩子的幸福,我願意。
山神廟在夜色掩映下顯得更加寥落。門扉被風吹打着,吱吱響着,彷彿一首悽婉的曲子。
木青秋在門檻外稍微頓了頓腳步,便毫不遲疑的跨了進去,她匆忙的在神像前跪下去,叩頭道:“山神娘娘,我願意付出我的聲音,換取修羅古道的出口,求山神娘娘成全。”
山神廟裡一片沉寂,並沒有人回答她。
木青秋愣了一會,又道:“山神娘娘,你法力無邊,我知道你一定聽到了,我真的很需要那個出口,我愛他,更愛腹中的孩子,我不想,不想看着他受煎熬,不想孩子一出生,便生活在這個不真實的幻境裡。”
那個聲音微微嘆了口氣,道:“小姑娘,你在這裡生活的不幸福嗎?爲什麼會覺得生活在幻象中?”
木青秋遲疑一下,道:“不,我很幸福,只是,這幸福,太不真切了,這裡的一切儘管都很真實,可是,我總是覺得只是一個夢,一個美夢。我們的愛承擔了太多,即使在最,最親密的時候,我也不曾忘記過父母的大仇,我想,他也忘不掉,忘不掉他的抱負。
“我們刻意的忘掉,刻意的融入這裡的生活,刻意的讓對方覺得自己在這裡生活的很好。可是那些仇恨與抱負還是存在,時刻縈繞在心頭,不曾消失過。
“我們都肩負了太多,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只有去勇敢的面對,纔可以解決那些問題,纔可以使我們的心真正親密無間的連在一起。
“山神娘娘,謝謝你給了我們這個夢,讓我們得以共同度過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你說修羅古道是參透領悟之道,我想我已經想的很清楚了,儘管可能不是你要的答案。我當時答應與他成親,其實是因爲無法忘懷少年時彼此給予對方的承諾與溫情,我想他也是。我們都很矛盾,我父母的大仇是橫亙在我們彼此心裡的硬刺,而他的夢想,也不會得到我的理解與支持。
“我知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我知道仇恨不會讓人快樂,可是,我想只有讓我去真切的經歷,或許纔可以真的做到放下。現在,我真的放不下那些仇恨。這就是我的參悟。
“所以,請山神娘娘成全。”
木青秋言罷,叩下頭去。
那個聲音良久才響起,帶着不盡的寂寥與無奈,“你說的似乎也不錯,好吧,那我就答應你。這裡是一瓶藥水,你喝了他,便會失去聲音,但是也可以離開這裡,你自己想清楚吧,這個代價畢竟不算太小。”
木青秋擡起頭,便看見神侃上放着一個琉璃瓶子,裡面裝着墨綠色的汁液。她緩緩伸出手,拿起瓶子,託在掌心看了一會,嘴角露出絲笑,那笑裡是由衷的幸福,因爲,這裡面承載的是她對未來美好的希冀。
木青秋擰開瓶口的木塞,揚起脖子,將汁液盡皆倒入了口中,入口清涼,不覺得有任何異味,可是不過片刻,便覺得咽喉處一陣灼熱的刺痛,彷彿被火燻烤,木青秋腦中一陣眩暈,便暈了過去。
一個高大的影子快步搶入了山神廟,他一把攬起木青秋的身子,面色陰冷若冰,眥目欲裂,瞪視着那尊五尺高的神像,一字一頓道:“你給她吃了什麼?”他說話時已緊緊握住了手中的擎天劍,他已動了殺念。
傷害他要保護的人,無論是誰,都該死!
那個聲音似乎也被他的殺氣所震懾,輕輕驚呼了一聲,道:“她要換取修羅古道的出口,我們不過是做了個交易,那是她自願獻祭的。”
朱雲狄仍舊瞪視着那神像,道:“她獻出了什麼?”
那個聲音忙道:“聲音,她的聲音。”
朱雲狄道:“她爲什麼要與你交換?”
那個聲音道:“因爲她放不下,放不下仇恨,她還覺得,你也放不下你的抱負。她認爲只有解決了那些問題,你們纔可以真的親密無間的在一起。還有,還有你們的孩子,她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命運。她其實很愛你。”
朱雲狄冷冷道:“救回她,我與你交換。”
那個聲音道:“可是她已經服下了藥。”
朱雲狄猛地站起身來,厲聲道:“我說救回她。”
那個聲音忙道:“好好好,現在藥效應該還未發作,我試試看。”
一個透明的影子從神像中閃出,他伸出一指在木青秋脈門上一搭,道:“還好,還好,還來得及。”他伸出另外一隻手,在木青秋太陽穴處輕輕一點,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被緩緩地渡入木青秋體內。
朱雲狄小心翼翼的拖着木青秋身子,低聲問道:“她爲什麼還不醒來?”
那個影子道:“她要半個時辰纔會醒來。”
朱雲狄盯着他,道:“你最好不要說謊,否則,我會讓這裡變成真的修羅道場。”
那個影子道:“不敢不敢。”
朱雲狄略微嘆了口氣,又道:“我願獻祭,你說吧,需要付出什麼,我們纔可以出去?”
那個影子遲疑了一下,道:“這個,我已經說過,是你最寶貴的東西。”
朱雲狄冷哼一聲,道:“我最寶貴的東西現在就在我懷裡,這個不行,再換一個。”
那個影子爲難了一會,道:“這個,這個,那,那就是你的記憶了。”
朱雲狄反問道:“記憶?”
影子道:“對,你在這裡的記憶。”
朱雲狄沉吟片刻,道:“就是說,我會忘了在這裡發生的一切。”
影子道:“對,這也勉強可以算是你最寶貴的東西。”
朱雲狄冷哼一聲,道:“好,我與你換。”
影子道:“你可想清楚了?你會忘了你與她成過親,有過孩子,還共同度過了一段幸福美好的時光。”
朱雲狄冷冷一笑,低頭看了懷裡的木青秋一眼,道:“我不會忘的。”他猛地抽出擎天劍,伸出手指,用內力在劍柄上迅速的刻下一行字,隨即還劍入鞘,對那影子緩緩說道:“好啦,開始吧。”
影子遲疑了一下,將一瓶紅色的汁液交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