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錚身量高挑,曾經被秦孤陽嘲笑過的身材已經發育得頗好,白底描花的上裳和墨綠色束腰長裙在她身上穿出卓雅幽凝的氣質。
她的眉梢安靜,疏朗韻致的眉間一抹冷冽之色,浮着細碎光影的眼底彷彿有冰流緩緩流淌,不復往日清潤,反而沉寂而複雜。
她望着婉約美麗哀求的臉,雙眉幾不可覺地一揚。視線在屋裡環視了一週,低聲問:“這就是你的目的?”
“是。”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婉約咬牙:“有些時候了。”
“籌劃了這麼久,還需要我的幫助?”蘇錚語帶輕嘲。
婉約答不上來,可見着衆人情緒都有些煩躁了,她急切懇求:“大姐,求你了,我只有這一次機會,別的事以後我再向你解釋好不好?……阿覺也是這個家的人……”
她淚溼於睫,臉色煞白,削肩微顫,楚楚可憐,目光裡快要溢出來的不止有殷切、乞求、痛苦,還有濃濃的信任依賴。
蘇錚有些失神,看看她,又看看蘇覺,他們的樣貌依稀是相似的,可是和自己卻絕不相像。
早該料到的。
她強忍身上的不適,大概昨夜沒休息好,她覺得精神很是不濟,太陽穴疼得厲害,心率也有些失常。她微微鬆開蘇覺,拍了拍快到自己肩頭的男孩:“阿覺,先聽你二……姐姐的。”
蘇覺撅起嘴。
蘇錚心裡稍得寬慰,對他微笑:“乖。”
蘇覺不情不願地跟着婉約走到林老夫人身邊。那廂如何親熱不論,大多數人的目光都落到蘇錚臉上,有人驚奇,有人失望。
今日的事是順利進行還是變成一場鬧劇。剛纔幾乎可以說就捏在她手上。
而她面無表情,沒有理會任何目光,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周身空氣凝結,卻是看着垂頭喪腦大氣不敢出的那兩個人,不知在想什麼。
祖孫三人親熱完,林老夫人開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哀哀慼戚地講述她第三子的悲慘故事。
蘇錚這才瞭解到,以蘇繡起家的林家,青壯一輩有兄弟四人。姐妹五人。
姐妹都已出嫁。這裡便一筆帶過。而四房兄弟中大房、二房三房都是林老夫人所處。四方是小妾的兒子,林三爺也就是婉約的生父作爲林老夫人的幼子,從出生起就倍受寵愛。很有經商天賦的他從小被委以厚望和重任。所以比起他的兄弟,他主要是在外頭跑生意的,常年不着家,最後一次回家的途中,被年關窮得發瘋的一夥山匪盯上,落得個家破人亡的地步。
婉約取出一枚碎了一個角的白中透青的雕着一隻兔子的玉佩,哽咽道:“爹爹肖兔,祖母特地將陪嫁中這塊崑崙玉雕了一隻兔子,並請高僧開了光,送給爹爹做護身玉佩。當日爹爹匆忙之間只來得及將玉佩交給我。就……”
林老夫人摸着那玉佩泣不成聲:“是,是三兒的玉佩。我的三兒啊……”
蘇錚瞥了一眼,那玉佩散發着柔潤熒光,神奇的是兔子體內遊着兩條血絲,一看便是上了年代的佳玉。
她想到當年離開李水村,他們幾乎可以說身無分文,只有她當代筆掙來的一把銅板,日子拮据而前途暗淡,冬天裡屋子冷得像冰窖,她卻拿不出錢來買些炭火取暖,三個人只好擠在一張牀上互相取暖。
這塊玉若是拿去當了,定然價值不菲吧。
婉約又說:“孫女始終牢記自己是阮南林家婉字輩的女兒,所以一有機會便改回了名字。”
蘇錚又想起當初改名字時,她說出婉約這兩個字時神情的異樣。
婉約,婉意,她怎麼會認爲這只是一個普通的詞語?
林家的老爺們都不聲不響,有一個夫人按捺不住,對婉約姐弟的身份說出自己的質疑。
直接坐在羅漢牀旁邊的一個蓄着鬍鬚,不怒自威的中年人道:“阿覺肖父,婉約肖母,且有玉佩爲證,二弟妹莫非還有疑問?”
林老夫人的目光如同利錐,不看那婦人,反而瞪着其身邊的男子:“老二,三兒是你嫡親的弟弟,他死得慘烈,如今好不容易他一雙兒女找到,你……”
不等她說完話,林老二忙不迭站起來,抹了一把淚水:“三弟的兒女找到這是天大的好事啊,想來三弟地下有知也可以安息了。”
老太太的臉色好了不少。
林老二又將失而復得的侄女侄兒拉到跟前左看右看,慚愧不已地道:“侄兒啊,二伯沒用,你們就在荊異縣,二伯卻找了這麼多年都沒找到,瞧着瘦的,這些年受了多少罪啊。大哥,你是在哪裡找到他們的啊,這要是早幾日,侄兒們就少吃一點苦,母親也能早日放心啊。”
老太太的目光又落在如今自己最成器最看重的長子身上。
林老大不慌不忙:“此事說來話長,母親,最重要的是將三弟兒女的名分定下來,挑個幾日祭拜先祖,將他們在祠堂裡的牌位撤了。不過,”他故意做了個停頓,意有所指地道,“怕只怕有人不服氣,依舊認爲名不正言不順。”
“我看誰敢!”
“母親息怒,兒子也是不想侄兒侄女日後爲人詬病,因而特地找來了當初收養他們的人家。”他轉頭,神色聲音也陡然變得酷厲,“李黃氏,你還不快將你知道的事從實說來!”
那兩個近乎是被押着進來的人身形一抖,戰戰地擡起頭來。蘇錚頓時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此二人正是李家外婆黃氏,以及她的孫子李存磊。
蘇錚對這兩個人說不上討厭,雖然剛穿越過來那陣,黃氏確實壓榨過她,這兩人的嘴臉也確實惹人厭惡,甚至還曾要賣了她以求富貴,但蘇錚的性子並沒有使她吃多少虧。當初一別,到如今已有一年時間,還記得李存磊是要去考秀才的,可眼前這兩人皆是衣衫破舊,面黃肌瘦,一看就知道日子很不好過。
蘇錚看了看他們,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兩人不知道是沒看到她還是被人叮囑過不要東張西望,黃氏被問到後頭也不敢擡,直接磕磕巴巴地說:“回大老爺,這蘇小妹和,和蘇糰子確實不是他們蘇家的人。”
林老大解釋兩人曾經改過名字,黃氏叫的是他們以前的名字,不過這樣粗俗的名字還是讓在座的人發出幾聲低笑,婉約臉色微漲,似乎衆人看着黃氏時露出的那種不屑也將她一併籠罩進去。此時此刻她深深爲曾被李家這種人家收養而感到羞恥。
她不由得去看蘇錚的表情,見她仍舊一臉漠然,彷彿這裡的事和她沒有一點關係。
林老夫人拿出貴婦的威嚴:“這話怎麼說?”
黃氏深深地彎腰低頭,破舊的衣服在她乾癟的軀體上顯得空空蕩蕩,很是滑稽:“賤婦那個女兒,也就是他們兩個名頭上的娘,在生頭胎的時候落下了病根,好些年也沒再生,這事她跟我念叨過。可是後來來投奔的時候卻帶來了三個孩子,我當時就覺着不對勁,但也沒多想,到底是女兒帶來的,好生照料總不會錯。可後來村子裡來了一個算命的,他指着賤婦的茅草屋說什麼屋裡有人貴氣太重,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家壓不住,勢必會帶來大禍。”
黃氏臉上的神情很古怪,好像還沉浸在當時的震驚中,但蘇錚沒有忽略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憤恨。
她愣了愣,忽然覺得黃氏的話應該是可信的。據說李家曾經也是殷實的人家,從親家蘇家沒落,嫁出去的女兒投奔孃家,不久後就是女兒病死,兒子離世,媳婦改嫁,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她和李存磊又落魄到了塵埃裡,想必這一切她都歸罪於那個給他們家帶來厄運的“貴氣”。
蘇錚心情複雜,看來蘇覺他們真的不是蘇家的人。
不知道蘇平安若沒死,知道自己護着的弟妹是別人家的孩子,而且妹妹還一早就知道這件事,心裡會是什麼感受。
反正她心裡不大好受。
這種被人欺騙,被人隱瞞,盤算着要和誰好好過日子,結果那人滿肚子小九九,成天想着怎麼離開你,回到她原來的家中,這種感覺任是誰都一時間接受不了吧。
林家的人又問了許多問題,黃氏一一作了回答,看得出來這些都是事先就做好準備的,他們祖孫被人帶下去安置,林老夫人又將其他人趕出去,又對婉約蘇覺噓寒問暖起來。
“一會去見過你們祖父,以後就陪在祖父祖母身邊,外邊那些人啊,再也別想欺負我的心肝寶貝兒。”
婉約大喜,不過她忍着這份喜悅沒有張揚,只是乖巧地點點頭,接着顯得有些遲疑,欲言又止。
“乖孫女,你想說什麼想要什麼,都跟祖母說,別怕。”
婉約咬咬牙,從羅漢牀邊起來,拉起蘇錚的手:“這些年孫女和小弟多虧了蘇家姐姐看顧,如今我回了家,蘇姐姐就成了孤家寡人了,孫女求祖母讓她也留在府裡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