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靠在牆邊,點起一根菸對她說,“一路順風,不送你了。”
“說不定以後我還可以在電視上看到你。”她說,“你不是要當明星的嗎?”
“呵呵呵。”我乾笑着,一定比哭還要難看。
就在我難看的笑容裡,孟夢跟我揚了揚下巴,就拖着她的兩口箱子走了。我知道她這一走,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心裡就難免有些酸楚。奇怪,以前的我並不是這樣一個三八兮兮的人,離開家的時候,我都沒有半分留戀。一個人在外飄蕩,也極少打電話回家。我媽總罵我是個冷血動物。
但現在,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不知道。
我轉過頭才發現,昨夜還很亂的家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定是孟夢趁我睡着的時候乾的。地也拖過了,上面還有淡淡的水漬。空氣中有微香,她應該還噴了清新劑。如果是我先走,一定不具備她這樣的素質,想到這裡,我破天荒地把手裡的菸頭,扔進了垃圾桶。
三天.
三天後,我得自己租這個房子。
不過沒什麼,我有強烈的預感,我蔣藍的黴運走到頭了,好運就要來了。話又說回來了,一個人不可能這樣一直倒黴下去的。想到這裡,我奔到牀邊,從枕頭下拿出那個信封,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再細細端詳了一番,又重新把它們放回去,再塞回枕頭下面。然後,我倒下去,重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也許是白天睡得好的原因,那天晚上,我心情不錯。我很細心地打扮了自己,然後去了酒吧。我想那小子一定會在酒吧等我,不管他希望我做什麼,我都要先回他兩個字:“沒門。”然後我會再加上一句:“除非給我錢,足夠的錢”。這麼一想,在上班的公車上,我就差點笑出聲來。
然而,現實總是和理想有一定差距。當我走進酒吧大門,不僅四下沒看到那小子的蹤影,反而被告之,我被辭退了。
“憑啥?”我盯着老闆的麻子臉問。
“你是沒出來混過還是裝傻充嫩?”老闆說,“上班時間溜號,投訴你的客人一個接一個,要不是看在阿布的面子上,我早請你洗洗睡了。”
我咬着牙,面朝着他攤開出我的手掌,他想了一下,走到櫃檯裡,拿出三四張輕飄飄的一百元,放了上去。
我還沒來得及罵粗話的時候他說:“對了,其它的錢我都替你賠給客人了,你要不要看看單子?”
看個頭,算你狠!
我把那三四百元用力反拍到吧檯上,大聲說:“上酒!”
老闆壓根不理會老孃的酷,反而比我更酷地說:“喝吧,今晚喝多少,都我請!”
既然這樣,不喝白不喝。我把錢揣進自己的口袋,一杯一杯地喝着,開始了我守株待兔的生涯。
凌晨一點的時候,我已經醉得不輕,然而,我等的人還是沒有出現。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走出酒吧的大門。北京秋天清涼的微風吹着我的臉,我忽然想起孟夢,想起她對我說:“我媽病了,需要人照顧。”
我忽然很想我媽。我不知道她好不好?我已經很久沒有聯繫她,在我混出來之前,我覺得我沒有臉聯繫她。我還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能見到她,我也不知道當我再見她的時候,她會不會撲上來撕扯我罵我是個不孝女。想到這裡,我悲從中來,趴在街邊的一個欄杆上嚎啕大哭起來。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哭過了,哭讓我舒服,讓我從頭到腳地暢快。我就這樣一個人走在北京的街頭,邊走邊哭,邊哭邊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走到了阿布的家門口。
阿布也是租的房子,在六樓,一個小開間。好幾次我無家可歸的時候,都是呆在他這裡過夜的。我躺在他的小牀上,他躺在茶几前的地板上,一男一女清白如水,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其實阿布家條件不錯,他爸是軍官,只是他不走正道,所以被他爸從家裡趕了出來。性子比我還要倔的阿布最背時的時候替人洗過車,在街邊賣過盜版CD,替快餐公司送過外賣,但他從沒有回到家裡跟老爺子要過一分錢。從這點來說,我很佩服他,他很有點兒男人的硬氣。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有最丟人的一面,比如,在面對莫醒醒那個妞的時候,我看他就丁點兒也硬氣不起來。
不過別誤會,我今天來找他,不是要跟他借錢。而是因爲,在北京,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在這個寂寞失落的夜晚,我想找他陪我繼續喝。
我手軟腳軟地爬上六樓,用力地擂門。可是,半天也沒有人來開門。我掏出手機打阿布的電話,竟然已經停機。我沒力氣了,坐在樓梯上喘氣的時候對門的姑娘回來了,她側身走過我的時候問我:“你是找對門的嗎?”
“嗯。”我說。
“進醫院了。”她說。
“爲啥?”我騰地站起身來。
那女的指着樓下說,“就在這樓下飆車,摩托車,說是他自己改裝的,時速可以多少多少,正跟人賭呢,結果撞牆了,頭部重傷,流了好多血,我親眼見到的!”
“什麼時候的事?”我聲音都抖了。
“好幾天了。”她說,“你是他朋友吧?我好像見過你。”
“嗯!”我拼命點頭。
“快去醫院看看吧。就離這裡不遠,出門往西走幾百米那家,”她說,“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呢。”
聽她這麼一說,我的酒徹底醒了,撒腿就往樓下奔去!
有件事我一直都不想承認。那就是——阿布,其實,是我的初戀。
這應該只是屬於我個人的秘密。
記憶中,西落橋邊心靈手巧的阿布和現在的他判若兩人。那時候的他乾乾淨淨,剪一個小平頭,有很多的變形金剛,會編葦葉口哨,做坦克模型,疊可以飛得高高的紙飛機。我對他的崇拜雖然談不上猶如滔滔江水,卻也是心裡的一股暗流,日日涌動着新鮮和快樂。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時我還有一個情敵,就是後來和我成爲死敵的莫醒醒。爲了讓她離阿布遠一些,我不惜把我自己最喜歡的洋娃娃送給了她。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我是一個爲了愛情可以犧牲一切的賤女人。只是後來我們都長大了,他去了北京,我們再也見不着面。而我也遇到其他讓我心動的男孩,這份感情才慢慢地被我自己藏了起來,藏到自己都不願意觸及的靈魂深處。
年少時的清純本來就是個奢侈的夢。我願我已經忘記了那些,再也不用想起。可是,當我看到滿頭包着紗布,靜靜躺在那裡的阿布的時候,往事還是一幕幕地閃回,不容阻擋。我想起他把那個巨大的燕子風箏放到我手裡,在我耳邊輕聲說:“來,我們試試,讓它飛到天上去。”我想起他異想天開跑去種假劉海,滑稽到可以去死的衰樣。我想起他在莫醒醒家的樓下打坐,扯着嗓子大喊“莫醒醒我愛你,再見你一面讓我死也願意”時的英雄氣短……
過了很久,我問了護士一句廢話:“他還活着嗎?”
護士像看怪物地看着我,良久才答:“是。”然後說,“你是他什麼人?”
“朋友。”我說。
“送他來的人都不見了。”護士說,“你最好通知一下他的家人,讓他們趕緊來醫院交錢,否則……”
接下來的話她沒往下說,當然我也不想聽。
我輕輕地握住阿布垂在牀邊的手。想象他忽然從牀上坐起來,精神矍鑠地對我說:“餓了,走,去整點烤串吃吃!”但他沒有,他只是乖乖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像一隻被打過鎮定劑的猴子。
“你能找到他家人嗎?”護士低聲問我。
“還是他醒來你問他吧。”我說。
我沒有撒謊,除了知道他爸是個軍官之外,我對他家的情況一無所知。
護士白了我一眼,扭着屁股走了。我卻追了上去,抓住她問:“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找不到他家裡人,該如何處理?”
“他腦部重創,命是保住了,醒來是什麼樣還不曉得,就算醒了,會不會再度昏迷,也不知道。如果找不到他家人,可能會隨時放棄治療。”
放棄治療?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想掄起拳頭打護士那張粉臉!但我忍住了,心平氣和地對她說:“好吧,等我去想辦法。”
“要快!”她吩咐我。
我從阿布身上掏出了他家門的鑰匙,打開了他的出租屋。我在那狗窩一樣的地方尋找了一個多小時,沒找到關於他家和他親人的任何訊息。我打開他已經停機的手機,買了充值卡替它充好值,翻着上面的通訊錄打了無數個電話,不是問他要錢的,就是問他死哪裡去了的,要不就是要約他一起去喝酒飆車的。他沒有親人,甚至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我真替他感到悲哀。可是我又轉念一想,如果此時此刻,是我蔣藍躺在那裡,難道不也是同樣的狀況嗎?
也許也只有阿布,不會置我於不管不顧。
所以,我不能丟下他。
忙完這一切,已經又是清晨了。一夜沒睡的我從阿布家出來,打了一輛車,回到家裡,從枕頭下抽出了那個信封。不管有用還是沒用,不管會不會被別人利用,我現在都管不着了。
我需要錢,我要救阿布。這是我腦子裡唯一的想法。
我要去找的人,是吳明明。
清晨八點,我吃了簡單的早飯,一碗豆漿,一根油條。然後,我穿上了我最高跟的高跟鞋,揹着我最心愛的包,來到了吳明明公司的樓下。這個喜歡過夜生活的女人,不會起那麼早,但是我願意等,因爲我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我的說辭。我坐在她公司接待處的沙發上把信封裡的東西再次抽出來看,裡面有一張欠條,欠條金額是二十萬,債主是蔣皎,我的堂姐。而欠錢的人,就是吳明明。我不知道她是何時欠下這筆債務,更無從知曉這張欠條怎麼會落到別人的手裡,也無從猜想當我把它遞到吳明明手裡時,她會是什麼樣的反應。更何況信封裡還有一些吳明明的照片,那些照片,怎麼說呢,按我有限的文化水平,我只能用“不堪入目”四個字來形容。
那是吳明明和一些女人的照片。
天,想不到她竟有這樣的嗜好。或許,她應該去找找天中那兩個丫頭,和她們交流交流體會倒是不錯。
一夜沒睡,我這麼想着,就靠在那張軟軟的沙發上睡着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很巧,我一眼就看到了吳明明。
她還是那樣,幹練的短髮,戴一副GUCCI的墨鏡,低頭行色匆匆地從我面前經過。
我適時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擋住了她的路。
她先是停住,從下到上將我看個清楚,然後笑着說:“藍藍?多日不見。”
她連墨鏡也不捨得摘,霸道得可以去死,而且表情口氣彷彿早對我的降臨瞭如指掌似的。我用盡量高高在上的語氣跟她說:“有事找你談。”
“我很忙。”她說,“今晚手下有兩個藝人有通告。”
“不是晚上嗎?”我說,“就佔你五分鐘,別忘了,我也曾經是你手下的藝人。”
我把“曾經”二字說得很重。她笑了一下,然後說:“OK。我給你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