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愕了, 看了看顧平川,他發出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我瞪着林書文,滿嘴火氣地問:“你纔多大?螺螄大點的東西, 就有男朋友了?”
“可是我覺得我被騙了……”他擡頭看我一眼, 也許我的眼神非常凶神惡煞, 直接又將他逼得低下頭去, “上次我看見他了, 跟另外一個男人在一起。”
“這種男人都是豬蹄子。”我氣不打一處來,很想揍他,深深地覺得現在的腦殘弟和神經妹太多了, 年紀輕輕不好好學習,淨搞些跟學習無關的勾當, 還以爲自己能當大英雄或者賢妻良母, 到時候受傷了還是要哭爹找娘——但是我實在拿他沒辦法, 恨鐵不成鋼,只能加以教育:“你能不能好好學習?你花的可是我家的錢, 若你花的是你媽的,你被賣到窯子裡面去都跟我沒關係!”
顧平川抓了抓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衝動,我看他一眼,卻發現正在偷偷地笑。
“他很帥的!儘管他這樣, 我還是喜歡他!”
“他能有多帥啊?”
林書文又偷偷看我一眼, 咕噥:“沒你帥, 也沒有帥哥哥帥。”
“你扯哪呢?”
林書文扯了扯嘴角, 顯然覺得不太痛快, 遂拿出手機找了張照片出來給我看。我拿起手機打量打量,之後我更氣了, 這不是多年以前早就消失了的殺馬特麼?
殺馬特是醜惡的人心驅使人強加在自戀的外表上的一團散發辣臭的蘿蔔花,沒什麼美感。
再說了,這人就是個痞子樣,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乾淨的貨色。
我將手機扔給顧平川看,問:“你看看,這是不是渣男的樣子?”
顧平川哭笑不得,只搖搖頭,不再說話。
我問林書文:“你打算怎麼辦?”
林書文摳了摳頭髮,笑道:“我……我也不知道,我現在就想着把錢還了,再說了我也不能向我男朋友去要,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林凱哥,你能不能讓我在你這裡多住幾天啊?”
“你不上學麼?你的學業不要緊嗎?”我仰着頭,覺着這麼生氣下去也是絲毫沒有用處的,這些年來我的脾氣真的暴躁了很多,但是我肯定又不能打他,像林書文這樣的,打是打不怕的,那胖子揍了他那麼多回,也沒見他長過記性給他還錢。我長舒一口氣,強壓自己的怒氣,顧平川的手也在我背後輕輕撫着。
我站起身來,指着他鼻子,忿忿,“你今天哪兒也不去,就這樣。”回頭我跟顧平川說:“走吧,早去早回,我還得去上班。”
“好。”他又穿上了他那身小西裝,欣長的身在深色的映襯下更加高長。穿好後,對我浮現了一抹微笑,比外邊初晨的陽光而更加溫暖。
在車內的時候,他問我:“你爲什麼叫林凱啊?”
又是這件事情,但他知道我的過去,因此我也不用大費心思跟他說起我的過去有多麼慘。但這個想法讓我想起了十年前,在他家的時候,我和他躺在牀上,我在他的懷裡,他說着他和顧閆的過去,我說着我的過去,互相交換着不幸的過往……想到這裡,我竟然忘了啓動我的車。
“若是你不想說,我也不必強求。”
我回過神來,道:“阿濤不是我親生父親,我父親叫林森,林書文是林森的侄子。”
我啓動了車,顧平川驚愕問:“那他的父親不是你殺父仇人?”
我沒點頭,亦未搖頭,表示默認。
顧平川與我一樣,看着前方,“那你還對他那麼好。”
“林書文是無辜的。”我嘆息,“即使他父母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情,但他的確是無辜的,而且這孩子本性並不壞,就是父母教育不好而已。等他以後吧,若是不想上學了,我也不用管了。”
“你還是會管的。”顧平川笑道,“我瞭解你。”
“你的意思是我不夠絕情,或者是我拿着一樣東西就不會放手?”
“都有。”
他的回答似乎沒有經過腦子思考,剛一出口,就覺得說錯了什麼,或者說到了讓我和他都不舒服不自在的地方,而後不再說話了。
他肯定認爲我還拿着已逝的感情,不肯放手吧。
來到醫院的時候,阿濤果然在裡面。不過顧平川似乎不知道阿濤來了,不然他的表情也不會如此惶惶。我在門口看見阿濤與顧閆時,和他都在門口站住了,不敢進去。
阿濤手裡端着一碗湯,正一口一口地喂顧閆。從側面看過去,阿濤眼裡含笑,甚是愛憐,似乎他身前的是一朵易受傷害的薔薇,他細膩地呵護着,不受任何風吹或任何侵蝕。
顧閆也是如此,一口一口地喝着湯,微微笑,那笑容,就好像夏日豔陽下,在瀲灩水光上偷偷綻放的菡萏芰荷,不染俗塵,不合漣漪,安靜,卻是幸福的、甜蜜的。
我的淚水盈眶,火辣辣的,我看向另一頭,卻看不到樓道的盡頭,淚水已經滑了下來。
而身邊的顧平川甩袖就走。
我想要去追,右手半擡起,朦朧的視野裡他背影急促,越走越遠,決然不回頭,我的手指也漸漸抓不到他的影子,我想要喊,卻也喊不出聲。
我蹲下,抱頭痛哭,卻沒有哭出聲。
“愛森來了。”顧閆微弱的聲音就好像斷了的琴絃,根本不奏音律,卻是悲傷的聲音。
阿濤聽到顧閆的話後,回頭看我一眼,我看見那目光,那張臉,憔悴,似是好久沒睡過覺了,眼睛也是紅腫的,也不知道哭了多少遍。
我看了,很心疼。
“你好,顧閆,好多年未見。”
顧閆很瘦,簡直就是皮包骨,棱角分明,我能看到那清晰的顴骨,只有一張薄薄的皮裹着,深邃的眼窩,臉色蒼白,若是沒有外在的那層皮,我真的以爲那是……骷髏。
曾經的風華絕代,絕豔,笑容令我傾迷的男人,擁有着獨特的魅力,他敢作敢當,仗義勇爲,從來不會懼怕任何事,外表強大,內心強大,在我看來無懈可擊的男人,今日竟然……如此風景。消瘦,瘦骨嶙峋,無精打采,全身無力,失去了原本擁有的那銳慧,失去了那曾經的睥睨,一切都變得完全不一樣。
每當想起他,應該是在廚房裡忙碌面帶笑容的樣子;每當想起他,應該是在車裡與顧平川拌嘴的日子;每當想起他,應當是嘴上不饒人但又對我尊重的樣子;每當想起他,應該是那日拿着菜刀砍人的樣子。
——似乎那個顧閆永遠都回不來了,保存在我殘存的記憶裡,甚至讓我回想不起來他曾經是什麼樣子。
心好痛,真的好痛,痛到我喉嚨處似有一把刀子在割裂,痛到心臟裡似有一塊烙鐵在心臟處烙出那滾燙的印,那過程,就好像扒皮抽筋般可怕。
艾滋病真可怕,毒蝕了一顆滾燙的心,使得那原本活躍的心臟,被病毒包圍,每一個細胞被慢慢吞噬,直到心臟不再跳動爲止。
我似乎聞到了一股惡臭,但我泣不成聲,已經辨別不出來了。
晶瑩的淚珠,也出現在阿濤那張憔悴的臉上,他似乎哭得比我更加厲害,就好像小孩一樣。
我捂着臉,奔跑了出去,完全不敢看我眼前的一切。
我坐在門口,等待着,我看着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上課,這裡離學校只有二十分鐘的路程。因此,我能待二十分鐘,雖然我並不能做什麼。
顧平川始終沒有回來,然而我肯定是等不到他回來的。阿濤請來了護士,之後他捂着臉,站在我身邊,靠在牆上。
“爲什麼不接我電話?”我看着他微微抖動的身體,哽咽着問。
阿濤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吐出,但那氣息似乎都是滾燙的,燙出淚來。
“我沒看手機,也沒心思看。”
我說:“阿濤,其實顧閆是幸運的,你也是幸運的。”
阿濤說:“可是幸運很短暫,他就像林森一樣,出現在我的世界,而後又拋棄我而去。”
我道:“林森是愛你的,顧閆也是愛你的,所以你不枉愛一場。”
“跟我說這些沒有用。”阿濤說,“我現在只關心他什麼時候出現幻覺,什麼時候退燒,什麼時候吃飯,什麼時候再次大小便失禁,什麼時候再跟我說說話談談心,什麼時候談談我們的理想。”
“奶奶知道這件事情嗎?陸巖知道嗎?”
“我不關心……我只告訴了你一個人,奶奶知道了我無所謂,不管她怎麼打我罵我,我還是要珍惜跟他的每一分每一秒。”阿濤看着我,他似乎已經沒有眼淚了,似乎早已哭得乾乾淨淨,“愛森,林森死得太突然,他都沒來得及跟我說最後一句話,他都沒有最後看我一眼,也沒最後看你一眼,就走了……顧閆死之前,至少能看我一眼,跟我說說話,準備死去,似乎這樣會更好些,讓我們想一個更好的方式,選一個固定的時間點,道別。”
秋天又來了,夏天似乎很漫長,又很短暫。校園裡的落葉又在鋪滿着道路,落在地上沙沙作響,那樹上的金黃的葉,或那楓紅的楓葉,都維持不了多長時間。
陸巖好像知道了阿濤所經歷的事情,但他卻面不改色好好工作。也許這纔是堅強的人吧,他們並不是忽視身邊的一切痛苦,而是知道如何抑制痛苦在外表現,盡所有力量不影響身邊的一切人、一切事。
他既然不向外表露,不外說,我也不好過問,捅破了那層紗,會讓雙方尷尬而視,這樣不好,心照不宣便是做好的結果。
其實今天要帶的課並不多,上午一節,下午一節,可是我卻覺得好累,中午也是隨便吃了點。下午帶完文學課的時候,顧平川竟然來找我了。那時候有個學生還在問我大仲馬與小仲馬在文學上的成就問題,而他直接進了教室,站在講臺邊,等我。
他吸引了很多學生的目光,也引來了學生們的猜測,我只好認認真真給學生講解。
“你來幹什麼?”
我看了看教室裡,就剩下兩三名學生還在收拾着東西,但還捨不得走,好像在做一些多餘的動作,拖延收拾東西的時間,聽我和顧平川的對話。
我看得出他心情很不好,好像一整天都沒去醫院,我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不知道,走着走着,就到學校裡來了,就想着來看看你。”
我收拾着東西,問他:“你今天去醫院了嗎?”
他不看我,看着黑板,淡淡道:“我不想說這個事情。”
不說,那便不說吧。
“陪我去走走吧,好久沒來學校了,就想着看看有什麼新變化。來到學校,就想讓你帶着我去逛逛。”
“好。”
我揹着一個單肩揹包,與他行在校園裡。這時候有人下課,有人上課,路上的人熙熙攘攘,人肩接踵,也甚是嘈雜,我們也沒怎麼說過話。我們也不知道去哪裡,就是這樣走着,任由着各自的性子。不知不覺,我們來到了湖邊。
在這湖邊,以前我經常在這裡早讀。我很回味,似乎我看到了一個坐在草地上的少年,正在模仿着法國口音,背單詞,讀課文……一切都是那麼迷幻,迷幻在陽光下五彩斑斕,閉上眼時,一切都好像如昨天,但卻是模糊的,當我睜開眼時,一切都已經流散成塵、散落成沙。
秋風忽來,水波興起,日光照射在湖水盪漾的湖面上,似乎鍍了一層金,卻是動態的、波浪形的,圈圈點點,洇到遠方。
看到那湖水漣漪盪漾,顧平川的表情似乎舒暢很多,他負手而立,看着遠方,道:“爲什麼不說話?”
我看着落葉落在湖面上,卻終沉於湖底,揉了揉太陽穴,道:“太累了,就這樣,不說話,挺好的。”
沉默就是我們的獨白。不一會兒,顧平川看膩了,目光轉向他處,對我說:“去我們經常去的那個小山坡吧。”
恐怕要令他失望了,那裡已經被幼兒園替代。
不過,我沒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