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終將沒有轉過頭來。我覺得這樣也好, 以免他看到我尷尬的面目,會讓我更加尷尬。
他走到一家奶茶店前,點了兩杯可樂。這讓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吃聖代的場景。不過我們都變了, 那些年華, 再也回不去。
可樂做好了, 他遞給我一杯。杯子很涼很涼, 在這炎炎的夏日, 讓我心中的熱,暈開了不少。
“謝謝。”
他站得筆直,吸吮了一口, 笑道:“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喝這些,我記得你以前只喝白水, 很少喝飲料。”
他說的倒是真的, 我真的很少喝飲料。不過我也沒答覆他, 只是默默行在他的左後方。我們行到一長椅前,他坐下了。
我看着星空, 好多星星,一眨一眨的,爲蒼穹點綴了金白。我坐在他身邊,看着人來人往,聽着城市喧囂, 不遠處的華爲專賣店, 正放着蔡依林的《消極掰》。
我在等待着他說話。沒有星星的夜空, 就沒有話題可以補充。然而在繁星下, 他好像在醞釀, 又好像在我旁邊一直注視着我。
我眼角餘光瞟見的一切,都被我忽視了。
“你總是這樣, 生氣的時候,或者緊張的時候,都不說話,而是裝作心裡很平靜。”他話裡帶着微微的笑,語氣柔和,倒是失去了往年的粗狂。
這不算猜心術,這本是我的性格,這是我不需要刻意告知而身邊的人本就知道的一件事。所以這沒什麼值得他驕傲的。
他好像看了我許久,看得我渾身有點不自在。他好像也看膩了,微微擡頭看着星色,如星光般沉默。
滿天星輝下,他問:“你最近怎樣?”
他的陳述句讓我不知如何潤色回答。但他的疑問句若是我不答,那就太不像話了。若是放在當年,若是我一直不說話,他肯定要逼我。經過星霜變、日風移,年輪也止不住變化的腳步,似乎他的性格也溫順了幾分。
“我剛從法國回來,留校了。”
“之前呢?”
我忍不住看他,正見他目光中水波瀲灩,可能是夜間黑暗讓他黑瑪瑙中的一點燈白更加顯目照人,他那微微有點皺褶的眼角,有蝶翼要翔的弧度,下頜光滑順暢。
我看了幾眼,他轉移了目光。我便覺得再這樣看下去他都會不好意思,於是我也轉移了目光,而後訕道:“你走後,我當然要念完大學。不過大四的時候,我已經保研了,在學校學的口譯。再後來,我申請了去巴黎三大進修社會學博士,就這麼多。”
他沉默了,襯托了四面的喧囂。我舉目前看,自己都搞不明白看的是何人何物。
他始終沒說話,我只好微微轉頭,看他,問他:“你呢?”
“我其實很多年沒回來了。”他答得很快,好像在特意等待我問他問題一樣,“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深圳,現在在做紅酒生意。”
深圳,好像一直都是他的夢想。這個新生的城市,承載了中國四十年的歷史。歷史的見證表明,這是一個年輕人的城市,很多年以前經濟總量已經超過廣州,現在很快就要超過北京了。
年輕人,都在那裡淘金、追夢。他去那裡,是在理的事。
“那你爲什麼要回來?”
“顧閆回來了。”
由於我問的問題本就很傻,因爲我知道答案,因此我並未感到侘傺。
他停頓半晌後,又道:“我很多年前離家之前就跟鄰居們交代過,若是顧閆回來了,務必告知於我,這些年其實我也有跟鄰居聯繫。”
“顧閆他怎麼了?”
“艾滋病,已經沒得救了。”他竟諷刺地笑了一聲,就好像在笑自己荒謬的人生,顧閆悲慘的現在使他完全沒有用處。
我很震驚,雙眼已經微微熱了。
“你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其實我就該懷疑了。他上吐下瀉,發燒不斷,三番兩次去醫院,可是你也知道,他根本不要我管。他很要強,覺得這是恥辱,若是讓人得知他得了艾滋病,他肯定沒臉見人。2009年的夏天,他在深圳的夜總會提供性服務實際上是被逼的,那些尋歡的人根本不會採取保護措施。他重獲自由後,我帶他去醫院檢查了,當時我們都沒有窗口期這種意識,就檢查出來是陰性,我們才長吁一氣。後來我們都以爲他沒事,也就沒把艾滋病放在心上。艾滋病在人體內的潛伏期是兩到十年,剛好在2013年的時候,他發病了。就在那天,他離開了這裡,獨自一人,沒有告知我們真相,自己去了雲南。你也知道,後來我得知他在雲南的消息,我就把他送到廣州治病去了。醫生說還有救,但是要花很多很多錢,我想把房子賣了給他治病,可是那破房子能賣幾個錢?遠遠不夠,他也死活不肯。後來包豔萍得知了這件事……”
後面的事情,不用他說,其實我也知道了。而且,他也不願意說。因爲這滾燙的過去,遇到我本就欲將滾燙的心,肯定會把我的眼淚逼出來。
“他是覺得要是別人知道他是男妓,而且得了艾滋病,他會生不如死吧……”
“是的。”他頓了頓,又繼續說:“我跟錢茗悅結婚後,我壓根沒碰她一根毫毛,成天冷冷冰冰的,她倒是挺熱情。後來顧閆看我很痛苦,失魂落魄的,乾脆又放棄了治療,還捲走了包豔萍很多錢,自己跑了。跑了好啊,跑了我就自由了,反正我覺得他在我這裡就是個負擔,他要是存在,我日子沒法過。可是每當想起這些,我心裡就會很痛,想起他對我的栽培……但是他跑了的事實是改變不了的,我只能跟錢茗悅提出離婚。那年,我還不到二十四歲,我去參軍了,去了西藏。我那時候覺得好輕鬆,身邊沒有煩惱的事情,一個人都不認識,沒有牽掛,沒有羈絆,一無所有,孑然一身,真的很輕鬆。”
也許這纔是自由的真諦吧。但以我所見,雖然他說無牽無掛,但他實則心中還是有羈絆的吧。
“其實我有去找過你。”他的目光就好像可樂紙杯上凝起的水珠,風輕輕地吹,漸漸氤氳了一團水汽。我害怕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低首。“我曾經問過你,若是我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你會怎麼辦。你說你會選擇忘記我,永遠地忘記我。我當時覺得,要是你還在傷心,我會將你挽回。但那時候你好像無憂無慮,成天泡在圖書館裡看書,好像在備考,好像把我忘記了……但我知道你沒把我忘記,只是曾經對你的傷害減輕了,沒有我,你照樣可以好好地生活,因此我還是選擇了去當兵。”
“不說這個了,沒什麼用。”雖然鼻子酸溜溜的,但我還是忍住了。悵然一舒氣後,我微微笑道:“再痛的傷口,都會癒合的。”
愛情啊,就好像一根皮筋,越拉越遠,越拉越遠,越拉越長,越拉越長,可是受傷的總是最後放手的人。
我多麼希望我不是最後放手的。但我擡首才發現,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放開了沒。
可是他仍舊堅持着說:“我是怕你更傷心,因此我纔沒把這一切告訴你,就離開了。”
“就算死,也要死個明白,好像這都是知道的道理。”我苦笑道,“一段愛情的死亡,雙方都有權利知道死亡的原因。”
不然,我們的死去的愛情找誰索魂?
其實不知比知道更痛苦,因爲去追尋、去猜想結束的過程也是痛苦的過程。附加的痛苦強壓下來,早就讓我透不過氣。
但是這些都過去了,何必朝花夕拾呢?
他似乎覺得愧疚,低頭不語。
因此我決定轉移話題:“顧閆還剩下多少日子?”
他雙手捂着臉,不讓我看見他的表情。
“不到一個月吧,醫生說的。”
我跟着他的動作,後來我才發現,我的臉早就溼了。
也許顧閆死後,他獲得的纔是真正的自由吧。
人情世故的牽扯,永遠都如紫藤蘿的藤蔓一般交纏,人與人之間形成的關係,愛、恨、喜歡、好感、輕微的觸碰、重擊後的火花……這些都可以將人壓得透不過氣來,而人要揹負着它們一輩子,去完成生命最後一瞬之前的使命。
我站起身來,發現腿已經微微發麻,跟他說:“走吧。”
他未語,這次換他走在我的右後方,跟隨着我的腳步,跟隨着我的步伐。
我始終沒有回頭,朝家裡走去。他好像認清了這條路。這是一條小吃街,各色貨物應有盡有,大街上還傳着吆喝聲,在這條路的中央,地鐵口,還有一個女孩在賣唱,引來了很多人拍照圍觀。閃光燈一閃一閃的,音響的聲音也甚是聒耳。我選擇了繞道回家。
“我送你到家門口吧,還有不到一公里的距離。”
“好。”
走到離我家最近的街區,避開了人羣,似乎也安靜了不少。燈火斑駁,在我的淚眼中不太清晰,我就好像長着一雙擁有散光的眼,燈光的形狀也抓不住了。直到我聽到有人的怒罵,我才清醒了幾分。
“不還錢,老子定要將你扔到車輪子底下去,把你軋成爛泥!”
“哥,我看今兒就把這事兒了結了吧?這貨,根本拿不出錢!”
“我看也是,他家那窮酸樣,砸鍋賣鐵也拿不出八千塊錢來!”
我順着聲音瞟了過去,正看見一個人抓着一個少年的頭髮,使勁地搖,似乎要將他的頭髮與頭皮分離才罷休,剩餘兩人自然也沒閒着,連踢帶打,踢得中間的少年腳步不穩一個踉蹌,痛哭中摔倒在地。“嘭”的一聲,是羸痩的身體與地板磚碰觸發出的聲音,驚人雙耳。
我自然是要多管閒事的。顧平川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就搶我一步,走在我前面。
我們徑直走去,這裡是一個小巷子,走近才知道,這是個死衚衕,那邊是沒有路的。微弱的燈光僅僅照亮數平米之地,而那三個人正在對着林書文行兇。
“住手!”我的聲音很清澈,刺破了那戲謔的笑聲和怒罵,以及林書文低低哭泣的聲音。
那三人舉目朝我看過來。
林書文重獲自由,就要往我這邊跑,然而很快就被那叫“勇哥”的胖子擒住。胖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林書文的頭髮,死死拽緊,讓林書文不敢再近我一步。
林書文又發出一聲哀嚎:“林凱哥哥,救我——”
我搶先站在顧平川的前面,環手於胸,道:“你們放開他,有話好好說。”
那胖子怒喝:“見錢放人!沒看見錢,老子是不會放他的!”
“他欠你們多少錢?”我問了一個極度白癡的問題。
“八千!”
“他爲什麼借你那麼多錢?”
胖子的手又抓得緊了些,林書文又一次哀嚎。
“你自個兒問他!”
我慢慢靠近,面上也沒有懼怕,腳步輕輕。行到林書文面前,我便開始了我的怒吼:“你借這些下三濫的那麼多錢幹什麼?你才十五六歲,拿着這些錢幹什麼去了?嫖男妓去了?”
林書文淚流滿面,“哥,我是真有苦衷。”
胖子道:“我勸你啊,趕緊替他還上,我也就不再糾纏他。要不然,我打斷他的腿!”
我靠近林書文,看了看他的腿,道:“好啊,那你打吧,要是他的腿值八千塊錢啊,那你儘管拿去。在我看來,是值不了這麼多錢的,恐怕得兩條腿。這人天生命賤,賣了出去還得倒貼。”
胖子瞪大了眼睛,林書文咆哮道:“哥,哥哥,我求你別這樣對我,好歹我也是你的堂弟……”
“上次的事情我還沒找你算賬呢!”胖子道,“他老孃就是個老寡婦,有個屁的錢,你倒是把爹爹們給騙了!”
還真去了啊?我還以爲不會去的,從這裡到湘潭,車費錢都得花很多錢吧……
“勇哥,你過來,我告訴你一件事兒,保證拿到錢。”我勾勾手指,笑得神秘。
那胖子還真是見錢眼開的主,見我如此,就傾過頭來,我微微一笑,捏起拳頭直接往那塌得肉眼難見鼻孔外翻的鼻子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