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開院長辦公室的門之前, 在外邊猶豫了幾分鐘。不過人是要吃飯的,要想吃飯,就得有個飯碗, 雖然我接下來得到的是個鐵飯碗, 它不是金的也不是銀的, 未來也會勞苦勞累, 但至少能讓我生存了。
想了想, 我還是敲了敲門。
陸巖的聲音在屋內響起:“進來——”
我面帶微笑,手裡還拿着禮品,道了一聲:“陸老師, 好久未見。”
“就一年而已。”陸巖站起身來,笑得很璀璨, “咋還帶着禮品?我知道你是來求職的, 但是……你這樣不太好哦。”
“這可不是我給你的, 我爸給的。”陸巖接過禮品,領我坐下, 我將求職信交由他,他爽快接過了,看也不看直接在桌上一扔,道:“行,你被聘用了, 西語學院需要你。就算你不來啊, 我都要請你來。”
“我哪有那麼大面子?”我低眉笑, “您真是折煞晚輩了。”
陸巖微笑着端詳着我, 看了好久, 最終拍拍我的肩,笑道:“後生可畏, 前途無量。”
“陸老師,您看也不看一下我的求職信,您就聘用我啊?”
“你是什麼樣的人我還不知道?”陸巖重回座位,端坐,“行吧,你回吧,玩個十來天就來上班報道,這些學生一屆不如一屆,就交給你們了。”
我問:“他們什麼時候開學?”
陸巖說:“大一新生9月9號,研一也是,老生在1號,你得提前五天來,所以這十來天好好放鬆放鬆,我知道在法國也挺不容易的的。我這兒還有事兒,改天帶上你爸,一起吃個飯。”
我湊近去,挑釁地問:“您……跟我爸處得怎麼樣啊?”
陸巖竟不敢看我,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翻着辦公桌上的材料。
“我和他,僅僅只是朋友,你別瞎想。”
“您說是就是吧。”我笑了笑,離開了,“Je vous remercie, monsieur !(謝謝您!)”
我走在校園裡,仍舊是那令人懷舊的風景。但是好像很多景物都變了。歐式路燈都換了新的,以往的平地荒地都建了新的教學樓或宿舍樓,操場也翻了新,甚至還多建了一個籃球場。我在學校裡面轉悠了半個多小時,發現在學校邊緣,那高高的山坡卻被一座幼兒園給替代了,我記得在這座學校讀研的時候,每當路過這裡時,我心裡都無盡哀婉。出了校門時,發現那法國梧桐仍在,但高大了不少。
我今年二十九歲了。大學畢業後,在這座學校讀口譯研究生,兩年制,之後去了法國巴黎三大念社會學博士,我卻讀了五年。九年的時間,一直都在學海里,從未停止過。甚至可以說,在這二十九年的年華里,我花了二十三年的時間在學習。現在終於參加工作了。
每每想起這些,感傷自然少不了,但要時刻懷揣着希望。
還有十來天的時間,那我便好好休息吧。昨天剛回來,今天都沒怎麼好好休息,早上一大清早起來收拾房間,在這60多平米的房子裡,雖然不大,但我收拾起來極其費勁。下午我纔去找的陸巖。而現在回來,也快傍晚了。
我睡了一覺,一覺醒來,已經晚上七點,我還得拿着禮品回家看奶奶。我開車去的,到達家裡,奶奶和阿濤竟然都不在,也不知道幹什麼去了。屋子裡太悶熱,我也沒有開空調,準備出門吹吹風。
這座城市靠近海,說實話夏天也還能忍受,畢竟晚上能夠吹到海風。我又回到了在國內時的穿着,簡簡單單的,一件白短袖,一條短褲,一雙帆布鞋。說實話我在法國的時候穿着沒那麼邋遢,只是現在的裝束能讓我想起以前。不過,我現在年紀也大了,再也回不到以前清純懵懂的年代。
大街上人滿爲患,情侶們手拉着手,夫妻們牽着孩子的手,老人倒是不太常見,中年們在外邊溜達着,過着喜歡的夜生活。老了就是老了,我在外邊瞎逛了半個小時,剪了個頭發,把劉海剪沒了,之後便覺着累了,就要回阿濤家。
“唉,這不是林凱嘛,好久沒回來了吧?”
經過大波叔的店時,我被他叫住了。我轉過身,笑得燦爛,叫道:“大波叔。”
九年了,不僅物非,而且人非。身邊的人一個個老去,臉上的皺褶是他們向外的表露,大波叔也不例外。他們的店開得更大了些,不僅賣菸酒和雜貨,還在賣湖南米粉。
“來來來,叔叔給你下碗粉,還沒吃飯吧?”大波叔忙得汗流浹背,汗水都沒有時間擦。
“叔,您別忙着了,我回去吃飯呢。”
“你爸早就在這吃過了,現在回去了。”他還是給我做好了一碗粉,放在桌上,“現在過了飯點,人少了些,你坐在這兒,吹吹風,多舒服。”
我開始大口吃了起來。湖南的米粉,細膩,有米香,其實最重要的是湯,帶着肉香,表面還飄着晶瑩的油在燈光下發光,撒了蔥,加了肉,再配上酸菜、辣椒,令人慾罷不能回味無窮——我好久沒這樣吃了。
我吃着吃着,問:“嬸子呢?”
“你嬸子病了,在牀上躺着呢。”
“不嚴重吧?”
“沒事兒,做了個小手術。”大波不再笑了,“就是肚子裡有個結石,前些日子摘掉了,醫生說以後沒事兒的。”
我笑道:“沒事兒就好。”
大波叔忙完了,坐在我面前,看了我許久,才發出一聲感慨:“都長大了……萍萍高考被人大錄取了,強強補課去了,明年高考。”
“那恭喜萍萍,她人呢?”
“抓着假期的尾巴,去外邊跟高中同學瘋去了,也還沒回來。”這時候大波看見揹着書包出門的黃遠強,於是問:“咦,你不是去學校了嗎?咋還沒去?你哥哥在這裡,好久沒回來了,法國回來的。”
黃遠強撓撓頭,笑笑,“林凱哥,歡迎回來。”
這孩子長得很高,至少比我高,我一個一米七四的,在一米八的孩子面前就得仰着頭,儘管他現在坐着,我還是得稍仰着。清純、乾淨,我羨慕他們的年華。他們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我真的希望一生能保持住年輕時候的實在和純潔,可是在外邊那麼長時間了,我變得不再認識我自己。
“上高三呢?”我問黃遠強。
大波拍拍他的肩,道:“好好跟你哥聊聊,爸去忙。”
“是啊,高三。”他說完,賊眉鼠眼看了看四方,好像有什麼秘密要講,確認無人後,問我:“哥,你是不是Gay啊?”
“啊?”我聽到這話,怔住了。現在的小孩都這麼直接麼?
他面色變得不好看了起來,說:“我跟阿濤叔年紀差別大,聊不來,我跟你聊得來,我加你微信,以後咱們聊。”
我尷尬地笑了笑,但又不好拒絕,他加了微信就去學校了。
“好好學習,學學你姐,也考到北京去。”
誰知他嘀咕道:“能考個破二本我家祖墳就冒煙兒了……”
“……”
這時候我也吃完了,我拿出一張一百塊,放在桌上,說:“叔,我吃完了,錢放這兒了啊。”
“我怎能收你的錢呢?拿走拿走。”他拿着錢就往我手裡塞。
我拒絕了,道:“你不要我的錢我這輩子都不會跟你講話,你要是找我錢,下輩子我都不會跟你講話。”我推脫掉了,離開時又說:“我知道我爸來你這喝酒從來不給你錢。”
回到家的時候,我拿着鑰匙開門,發現門沒鎖。我一進門,就看見奶奶,我還沒來得及叫她一聲奶奶,她就說:“處對象沒?”
“……”我尷尬笑笑,說實話這些年我根本就沒考慮到感情上的事情,“奶奶,我沒有。”
“我不管,你趕緊給我找個對象回來,我急着抱重孫子。”奶奶有點生氣,直接坐在了沙發上。
“奶奶,我爸呢?”
“你別給我轉移話題!”奶奶說,“我啊,我不想死。等我見到我重孫子,我才死。”
我坐在她身邊,摸着她長滿繭子的手,“奶奶,您別這麼說,這事兒能着急嗎?”
“不着急?”奶奶瞪着眼問,“再過一年,你就三十了,你瞧瞧你爸那沒出息的,三十多歲的時候還有女人喜歡他嗎?我不管,你要聽我的。”
我也賭氣道:“我不管,啥時候我爸找到了我才找。”
阿濤,對不起……
“你爸很奇怪啊,總跟一個男人小打小鬧,那男人還蠻有錢的,就跟你一樣,斯斯文文的,還是個老師。”
“您說的是陸巖老師吧?他是我老師。”
“你爸就是同性戀!”
“所以我也是咯。”我漫不經心地說。
奶奶瞪大眼,問:“你真是啊?”
我的臉沉下來,“奶奶,甭說了,我和我爸,都是。”
這時候阿濤剛從浴室裡邊出來,用毛巾擦着頭髮,聽到我的話,立馬進了自己的屋。
“你們這些人,一個比一個沒孝心!我不管,就算跟你老師一樣,你也得搞個娃回來,傳宗接代的事兒必須執行!”
“奶奶,現在是2023年,您怎麼還有那種思想。”
“對哦,你才知道現在是2023年啊?中國就因爲你們這些人,生育率都下降了。沒娃怎麼行?娃娃是祖國的花骨朵兒,沒他們國家就得完蛋。你趕緊給你爸搗鼓個孫子出來,你爺爺死前也是這麼說的,咱鄭家,不能沒後!”
“好好好,奶奶,我盡力。”
奶奶去端菜,回頭還怨我一聲:“女人不帶個回來,男人也不帶個回來。”
我和阿濤都是吃過了的,不過奶奶沒吃,但她還是叫我們喝點雞湯,這鍋子湯全然是爲我熬製的,奶奶說要趁熱喝。
奶奶給我夾來了一個魚尾,道:“知道你喜歡吃魚尾巴,現在奶奶允許你吃。”
阿濤道:“媽,你怎麼能這樣呢?你以前不是說吃這玩意兒不好麼?”
“現在是2023年!”奶奶拍拍桌子,“我孫子博士都畢業了,中國博士畢業的人佔了幾成?那是少數!”說着,她豎起了大拇指,“不管怎樣,他都是這個,吃啥我都無所謂!現在也不考試了,我不擔心他考倒數。”
我笑了起來,阿濤見我如此,道:“笑啥……”
“不好好教育自己兒子,現在好了,都喜歡男人!”
阿濤頂撞回去:“喜歡男人怎麼了?錯?”
奶奶乾脆放下筷子,“是沒錯!你老孃這些年看那些腐劇,覺着是沒錯,但是咱家要有後啊!森森啊,我聽說了,咱去柬埔寨搞個代孕回來,那邊便宜。是兒子是女兒都沒關係,都能傳宗接代!”
這回輪到阿濤笑我了,我白了一眼,哭着道:“奶奶,現在孩子多難養啊。”
“我不管,兩年之內,我得看見重孫子。”她敲敲桌,又指着阿濤,“還有你,森森剛回來,你就把他接到新房子裡邊兒去,讓他在這兒住幾天不好嗎?”
阿濤雙手合十,那她當菩薩一般拜着,“媽,您就不能少說兩句嗎?”
奶奶也覺着自己話多,也不再說話了,埋頭吃飯。我和阿濤對望一眼,互相哀嘆一聲。許久後奶奶又說:“媽就是孤單。”
吃完晚飯後,我幫着做完了家務,去了阿濤房間。他坐在辦公桌上看着文件,戴着一副眼鏡,竟然都沒察覺到我的存在。我看着他的側面,有些心疼。
是啊,阿濤今年四十五歲了。
“現在好了,我也遇到了你當年的困難,催婚。”
阿濤沒看我,直接道:“你奶奶還算好的,咱倆算是都出櫃了,現在也放心了,只要別懷疑你的身份就行。”
我環手於胸,“奶奶就是個千年老妖精。”
“你可別這麼說,你這麼說是早點盼着你奶奶生病嗎?”阿濤放下文件,皺着眉頭看我。
“我可沒這麼說,她身體好,我當然高興了。”
“不過今天還是得感謝你。”阿濤又重新拿起了文件,“竟然替我出櫃了,我這輩子都不敢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