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晉被救了下來,之後送進了醫院的精神科,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龔明的狀態也不太好。他找我談話了,就在週五的下午。
那天下午正在下雨,從早下到下午沒停過。我撐着傘,獨自走在一棵棵意大利柏樹之間,雨水早就浸溼了我的鞋。
這兩天總有人跟着我,但我每次回頭,跟隨我的那人早已不見蹤影,這加深了我的不安全感。
龔明約我在學校門口的雲棧咖啡廳見面。雖然我對着人仍舊有點排斥,但是他打電話過來,並且聽得出他的語氣很認真,似要向我傾訴。
學校門口的車來來往往,還塞車了,一片混亂。我好不容易到了咖啡廳,脫了外套,才讓身上好了些。一進門我就看見了他坐在那最不起眼的角落,在那盆假蘭花旁邊,低頭沉思着。燈光從他的頭上傾瀉下來,襯着無比白淨的膚色,伴隨着他那慵懶而憂愁的眼神,在此時,我已經準備好了做一位傾聽者。
我在他對面坐下,他竟沒有注意到我,也許是思考太過於專注的緣故。我坐下來幾乎有十幾秒後,他才擡起頭,看了我一眼,沒有了往日微笑的熱情,我倒是有些不太習慣。
“咖啡點好了,我給你點了杯拿鐵,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他看着手機,慵懶地點着屏幕,漫不經心地說。
我笑道:“沒關係,我本就不太喜歡喝咖啡,喝什麼都行。”
龔明冷眼眺望身周的一切,目光終於落在了中央的吊燈上。吊燈的光芒,似乎寶石的晶瑩光輝,明亮清照,那似水晶般的透明顏色,照得他目態朦朧,似乎醉意很深,欲要找到文字傾吐。
未飲酒,卻現醉態,可見此人的心,已經在吃苦了。
朦朧唯美的光線下,他輕輕啓脣:“我對他很好,他竟如此說我,那天真的了傷我的心。”
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得明白,這裡的“他”,斷然是龔晉。
“我比他大,大一個小時,卻甘願承擔保護他的使命。”他喝着一杯清水,水珠從淡紅的脣上滑下,垂在下頜,他輕輕用衣袖吸了,又道:“小時候我處處讓着他,他總是能得到最好的。長大後他向我傾訴秘密,我從來都爲他保守秘密。我從未向他傾訴秘密,因爲我沒有秘密,我的一切他都知道。你可知道,一個人能否對另外一個人撐開保護傘,竟然可以撐到沒有秘密的地步?”
作爲兄長,龔明算是十分合格了。但龔晉似乎是個白眼狼呢?恩將仇報,毫不領情,而且意識不到自己的錯誤。若是我,我早就忽視了。然而龔明的性格便是如此,希望承擔,放不下,放不開,可能對龔晉的讓步已經達到了習慣,甚至可以說是麻木。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真的,我真的不太愛會安慰人。
“你不用安慰我,你聽我說就好。”龔明露出無法釋懷的笑,笑得很吃力,臉上很僵硬,“因爲小時候父母就教育過我,要好好保護弟弟。而且打小龔晉的身子骨就弱。愛森你可曾聽說過,在動物界,它們一產仔都會產很多,通常情況下,最小的那個存活率最低。我便想着也許他比我晚出生,他便是那先天性身子骨脆弱的那一個。這其中,也怪我,因爲我比他先出生。”
“這不是命運的安排,這也並不是你的錯,這一切本不應該由你來承擔。”
“你會這麼想,我不會。”龔明打斷我,“小時候我有什麼好的都會給他,他想要什麼總是哭着向我要,我會竭盡所能爲他求索,即使有時候我會爲了他做壞事,不過我媽媽會教訓我。我爲他扛罪,過於寵溺他。以至於長大了我還是如此,我爲他頂下了同性戀的名聲,受人欺凌,受人厭惡。可是你知道,前兩天他在樓頂上怎麼看我嗎?他說我是個廢物,懦弱,而且他還是感覺到不公平,因爲從小他身體不好,智力缺陷,爸媽要把未來放在我的身上。他罵我,厭惡我,痛恨我,絲毫不把以前的情誼掛在嘴邊。”
我繼續安慰:“你明明知道他精神不太正常,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也知道。”龔明道,“平時我可以忍受,但是,這次我忍受不了了,人都是有底限的,這已經到了我的極限。”
“我能理解。”我說完,低首不再言語。
“其實我知道我也是個另類,書呆子,在別人眼裡就是神經病。”
“你別這麼想,你很正常。”
“我是一隻愚蠢的驢,倔驢,愚蠢,真的好愚蠢。”
我今日萬萬沒想到龔明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語來,我突然感覺並不認識他。
“你也感受到了,你可能不理解我,也許你會對我懷有偏見,但我就是這樣,我希望我的熱情別人會收下,我不希望別人忽視我的熱情。而且,長這麼大了,我也習慣了被別人拒絕。”他說着說着,都把自己給說笑了,這時候服務員已經做好了咖啡。我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這種味道很苦澀,我不太喜歡。我這人喜歡甜的東西,或者是辣的,這種口味對我來說太過了,若是可以選擇,我更傾向於茶。龔明則不把苦味放在眼裡,喝了幾口,繼續道:“天哪,我都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平時沉默寡言的我,竟然對你說了這些。我在你面前一直都想扮演一個堅強的角色,然而今日,卻變卦了,對不起,讓你知道了這些。”
“我並不在意,你放心。龔晉現在怎麼樣?”說實話,我這句問候有點假惺惺的,因爲我並不想知道龔晉的一切,然而此情此景,我不得不轉移話題,轉移龔明的注意力。
“在醫院呢,一直想要自殺,我父母連夜在那裡守着。”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雙眼,“你看看,我的黑眼圈,他的手筆,這兩天我幾乎沒有睡過好覺。”
龔明的確憔悴了很多,目光無神,即使在那璀璨而明亮的燈火照耀下,還是驅除不了他眼角的陰翳。
龔明突然又說:“愛森,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我心裡一緊,問:“答應你什麼事情?”
“他心情很不好。”他的手握着咖啡杯,吸取着咖啡杯的熱度,“他對我說,他想見你,想跟你說說話。”
我感到很意外,很吃驚。我跟龔晉有什麼好說的?若是見了面,會引來尷尬吧。我們算是情敵,亦或根本不算情敵,我一直對他沒有好感,而且他一直對我存在着誤解,即使他想化解誤解,但是我甚至不想給他機會,因爲我不屑於聽他解釋。
我低首,心裡虛虛地道:“抱歉,恕我不能從命。”
他又抿了一口咖啡,苦澀使他蹙起了眉頭,深深寧寧,憂憂地道:“他已經放開了,他說只想跟你見一面,跟你說說話,他想給你道歉。”
“我真的不能從命,真的抱歉。”
想來,我今日來見他,也許是一個錯誤吧。聽了他的故事,喝了咖啡,原本這是最爲享受的時光。但是今日卻不是,沒有那種享受故事細細品茗的愉悅與放鬆,反而讓我愁緒不舒、蒼涼不解。
我不能接受龔晉的道歉,至少現在不能。即使他根本不欠我什麼,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互不相干的人。因此我根本不需要他的道歉,若是道了歉,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他交流。
我拿起我的雨傘,拿起了我的書包,靜靜走去,離開了。龔明並沒有攔我,似乎還沉浸在那愁緒當中,似乎那愁緒正是那明亮燈光的書寫筆記,爲他此時的心情量身打造。
無味的雨水,陰暗的天空,伴隨着落葉。秋天了,樹葉枯黃,四季隨序,似乎等待着來年的更替。若是人的一生若四季一般規律該多好,然而總是充滿着各種不愉快、不順暢。但似乎青春正是痛苦的拼湊,才能鍛造更爲強大的自己。我根本不知道命運是怎樣安排的每一個人,竟然能形形色色無比繁複,有些人的快樂,成就了別人的痛苦,有些人的挫折,鑄就了別人的繁華。
鞋溼了,穿起來極爲不舒服,秋天的雨越來越寒,但這溫度卻恰到好處。我脫了鞋,走在校園裡,似乎我成爲了最爲原始的人,最爲親近大自然。
我的手機開始振動,我拿出來一看,竟然是顧平川。我微微一笑,接通了。
“喂。”
“下雨了,一個人在外邊瞎逛什麼呢?出去見什麼人了?”他語氣雖然怨我,但充滿着寵溺。
他知道我在校園裡走動,也知道我出去見了別人,他肯定在附近。我一邊把手機放在耳邊,一邊眺矚四周,並沒有發現他的一蹤一跡。
我低聲嘀咕:“你葫蘆裡又裝了什麼藥?你是不是派人跟蹤我了?”
說實話我有點生氣,然而他卻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你能保證我回答了你的問題你就能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學會跟老子討價還價了。”顧平川在電話那邊笑,“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怎麼回答你的問題?所以,你方纔這個問題要在你回答我第一個問題後才能作答。”
我乾脆坦率,懶得跟他磨嘴皮子:“我去見龔明去了。”
他的語氣開始轉爲常態,我似乎還聽出了一絲生氣的味道:“你去見他幹什麼?”
我冷冷道:“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是,我派人跟蹤你了,現在該你回答我的問題。”原來是他派人跟蹤我的。
“他叫我去看他弟弟。”
“別去看!”他突然咆哮,“我勸你別跟姓龔的染上任何關係。龔晉是神經病,龔明,更不行,老子知道他對你有意思,你是老子的。”
“你這是無理取鬧。”我懶懶道,“龔晉說想見我,想跟我談談心。”
“龔明那混蛋還膽敢叫我去給龔晉道歉呢!”
“我覺得你卻是欠他一個道歉。”我正經道,“有的時候心平氣和好好拒接人家,沒準不會上演前兩天這樣的悲劇。”
他似乎聽出了我話裡有話,繼而怒道:“你的意思是,我的性格有毛病?你是說我太魯莽,是個莽夫,只會用暴力解決問題?”
“到底是不是這樣,你自己清楚。”
他覺得我和他不能將這個話題進行下去,也許正是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了,不然上次我也不會腳踝受傷。若是還將話題進行下去,我和他肯定又會鬧翻。
“好了好了,老子不跟你吵。”
“我也從來沒打算跟你吵啊,有什麼好吵的。”
“你吼得過我嗎?”
我故意以調侃的語氣道:“光憑聲音大,那可不叫勝利。”
“要是我吵不過你,我會征服你,用力氣。”
“我會跑。”
“你跑不過我。”
“我騎馬,你恐怕不會騎。”
“我是套馬的漢子。”
“……”
他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道:“吼不過我,打不過我,跑不過我,跑了還會被我抓回來。鄭小鴨,你會被氣死吧?”
說實話我很想打他,但還是故作常態道:“不生氣呀。”
他繼續嘚瑟:“所以啊,還是乖乖服從老公的命令,不許去見那姓龔的,要去見,必須向我提交申請書。”
這人不要臉起來還真的可以做到沒臉沒皮。
我和他共同安靜了十多秒,我一時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在那邊咳了咳,可能是想到了什麼不好啓齒的事情,之後才慢吞吞道:“明天我去學校找你吧?”
對哦,明天週末,也許他不上班。即使我不知道他做的什麼工作,但他向我保證過,肯定是正經行當。
“好的,我等你,到時候你聯繫我。”
這自然是我期待的事情。
也許愛情就是這樣吧。我不會顧慮到後果,我會奮不顧身。我不會考慮到顧閆的話。也許在他看來我們不合適,但是我覺得,既然兩個人互相吸引,相互喜歡,爲什麼就不能在一起?他提出的那麼多“不合適”的標籤,都只是外在的因素,而並不是內在的、深處的原因。
深處的、內在的原因,是那矢志不渝的感情。我相信一切困難,我們都會共同克服。我已經準備好了冒險,而且我會好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