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七章

我真的輸了,輸得如此心甘情願。這並不是因爲我愛他,相反,我很厭惡他。我不喜歡被壓迫,就好像從小就不喜歡一樣。而是在暴力面前,我無法釋脫。

我的目光漸漸暗沉下來,微弱地盯着他。要知道他若是性格不如此,我還真的會喜歡上他,可是世界上哪會有讓自己完完全全稱心如意的東西?

他目光縮了縮,我能看得清他臉上的每一個毛孔,厚重而又平穩的呼吸灑在我的臉上,讓我感覺到了一絲癢意。

我不能再這麼被他看下去,至少我還是有自尊的,不過我也沒有揭掉腳上的腳鏈,因爲我怕他周而復始地來逼迫我,而我只想過安安靜靜的日子。

我將目光轉向門口,也等待着面前這人什麼時候可以從我面前消失。可是門口現在站着一個人,那個人是如此熟悉,他跟龔明長得一模一樣,只是神色不太相似。龔明在我面前是死倔的,眼裡滿是不服輸的精神,有時候有點虎頭虎腦的讓人不安分,但至少能見到他目中躍耀精神的光芒。而門口的龔晉展現的是可憐楚楚,一副哭得露欺海棠雨打梨花,雙手不停地抹着眼淚。

我怔住了,看了看顧平川。他正在笑,我也不懂得他這笑是什麼意思,總之這一切就好像設定的一般,面前的一切都是假象。

我算什麼?搶男人的小三?龔晉應該算是一個好男孩吧,至少他爲了顧平川上了這所大學,一心一意只想跟他在一起。而我呢,算什麼?跟龔晉的付出比起來,我什麼也不算。

轉眼間,門口的龔晉早已不見了。

我冷冷一笑,還是彎下身,解開了楓葉腳鏈,看也不看順手扔出了窗外。

“顧平川。”我語氣冰冷,“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吧?你今天在這裡出現,今天要發生的所有都在你的算計之內,你把龔晉叫來就是爲了讓他看到這一幕的吧?很好,很好,今天我當了演員,我不要工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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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我的頭像炸裂般疼痛。我摸索下牀,陽光已經從窗外灑在了我的透明玻璃杯上,卻有了彩虹的顏色。

杜航此刻就坐在我的身邊。他好像剛晨練回來,大冬天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背心,正在翻看着手機。若是在平時,他此刻會跟我說說話,可是昨天的事情發生過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說過話。

他恨我,噁心我。因爲他注意到了我注視的目光,刻意而生硬地面向了窗外。

而且我還跟花肘子有關係,他就更加恨我了。

我聽到了敲門的聲音,見杜航無動於衷,我只好去開門。開門之後發現是郭沐瑤。

“你怎麼能來男生宿舍呢?”我愣了一愣。

郭沐瑤往我身後看,說:“宿舍有人?”

我推着她說:“你趕緊回去。”

誰知郭沐瑤跟泥鰍似地從我身邊鑽進去了,說:“打你電話打不通,你手機多久沒開機了?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沒什麼擔心的,我現在擔心你,你趕緊離開。”

“我累了,我想坐會兒。”郭沐瑤深深地看着我,眼神裡帶着心疼的意思,“阿森,不要在乎別人的目光,過好自己就好了。做好自己便足夠了,我們不能因爲別人的目光而改變自己,你懂嗎?”

我自然是懂的,因此我欣慰一笑。出櫃又如何?只要別人不來打我就好。

“這位同學,請你出去。”杜航冷冷的聲音響徹在宿舍,低沉而認真。

郭沐瑤聽了後卻面不改色,懶懶回頭看了一眼,又對我說:“你想吃什麼?我請你吃。”

我搖搖頭說:“不了,你走吧。”

郭沐瑤是一個臉皮厚的,聽到別人不爽的聲音她就是不服,就是要跟對方槓得你死我活才罷休。

“唉,顧平川其實不是什麼好東西,渣男界的一哥了。你最好離他遠一點吧,陰晴不定的。上次的事情之後啊,我就覺得這男的不是什麼好東西,媽的,往老孃頭上倒水!呸!他算什麼東西,臭狗屎的樣兒,求根子的盤兒,哪配得上你啊,你是全校最帥的!”

“同學,請你出去!”杜航又開始喊了。

我連忙拉了拉郭沐瑤,誰知郭沐瑤翻了個白眼說:“喲,大冬天的咋還有蚊子啊,真吵!”

“滾!”杜航再次咆哮。

郭沐瑤跳了起來,飛快往宿舍門口跑,留下了一句:“媽了個巴子的,老子還不稀罕來呢!”

其實我很感激郭沐瑤,她對友誼的詮釋跟別人之間的友誼不一樣。她給我的是莫大的關懷和依賴,以及在心中的默默忍受。

因爲我知道她在外邊的名聲不好。以前我是她的“男朋友”,現在我被迫出櫃,外邊的人到處都在嘲笑她。畢竟討厭她的人算是多數,自從這事發生以後,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都一一出來對她冷嘲熱諷了。可是她都沒跟我提過這件事情。

我又恢復了在圖書館的日子。不過與以往不同,我就好像出了名的人一樣,圖書館內總能感覺到別人的指指點點。還有一個不同點就是,龔明雖在,但卻沒時時刻刻跟蹤我了。

也是因爲那件事情吧,這樣也好。

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去上課,到哪裡都是一個人。

天變得更加冷了,在十一月的中旬圖書館的人更多了起來。考研大軍正在奮戰,作最後一個月的殊死搏鬥,他們真努力,我真羨慕。我埋沒在人羣裡成爲了最不起眼的黑點,貪婪地瀏覽着書本。

我好久沒回家了,今天阿濤來看我了。

我晚上十點半回到宿舍的時候,阿濤正坐在我的位置上。兩位俄語的同學自然對我不理睬,看都懶得看一眼。杜航則懶懶地躺在牀上,也不知道睡着沒有,睡覺的姿勢很奇怪。

“爸。”我叫出這個字,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

阿濤笑了笑,站起身來幫我解下了書包。就好像小時候一樣,這個動作還是那麼熟悉,他站在我的身後,輕輕地幫我解下書包。不過這次不同,因爲我長高了不少,他爲我解下書包後,卻坐在了杜航的位置上。

我看着桌上擺放的零食,我知道是阿濤買的。

“你怎麼來了?還買這麼多我不愛吃的東西。”

他捏着我的肩膀說:“你好久沒回家了,這裡離家又不遠,你週末也不回去看看我。我剛從深圳回來,太忙了,也沒怎麼聯繫你,就想着從深圳給你帶點特產回來逗你開心。”

我卻真的笑了,他總是這樣,出其不意地讓我發笑。

“阿森,開心點好不好?”他的語氣變得真誠起來,我聽了後卻是莫名地難受。頓了頓,他又說:“我知道你在學校發生了什麼,我不在乎。”

我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我希望你在乎。我只想安寧地過完大學四年,可沒想到這纔剛剛開始,就不安寧了。”

“這是無法選擇的事情,主要是你要過得開心,因爲你也沒辦法改變,你並沒有做錯什麼。人們總是把與自己不一樣的人視作變態,這時候更要堅強。”

“其實也沒你想的那麼恐怖。”我極力地讓他不擔心,“很多人還是支持的,至少表現出漠不關心的態度吧。”

“對啊,時代變了。”

是的,時代變了。要是放在他們相愛的那個年代,我肯定會被人人打罵。至少在湘潭老家是這樣。畢竟林森當年所經歷的都跟我說起過。

送走阿濤之前,我承諾週末回家一趟。

終於熬到了星期五的下午。那天下午的課是極其難熬的,由於很多人知道了我的身份,但卻沒見過我的真人,特別是像這堂視聽說課,兩個班一起上課的,基本上一個星期才上一節。正因爲那件事,我上週,以及上上週都沒來上課。因此今天下午很多人盯着我看,而且還在竊竊私語。

我的手機振動一下,我連忙拿起來看,發現是阿濤給我發了信息:【我現在在學校門口轉轉,順帶等下你。】

其實他是刻意等我,順帶在門口轉轉而已。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對我說的話:這是無法選擇的事情,主要是你要過得開心,因爲你也沒辦法改變,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我突然輕輕啜泣了起來,淚水染溼了手心。

一分鐘後上課鈴聲響起,我看向了窗外,整座城市都是陰暗的,沉浸在霧霾之中。

我的桌上突然多了一張紙。我頓了頓,發現是杜航坐在了我的身邊,雖然他的目光看着電腦屏幕,但我知道這是他給的。

“謝謝。”我輕輕地說。

我始終紅着雙眼,視聽說老師陸巖一進來就看見了我,再看了看餘人嘲笑與惡毒的目光。不知怎的,他卻倒吸一口氣,呼吸變得越發急促。

“Aujourd'hui, on va terminer de travailler sur...sur...(今天我們要結束……)”他背對着我們雙手開始顫抖,粉筆在手中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卻寫不出一個字,聲音變得遲鈍而嚅囁。

我看着那瘦弱的背影,心想發生什麼了?

陸巖老師突然轉過身來,眼睛突然紅了。

“現在開始做聽寫,把我說的都寫出來,一字不差,寫得好的平時分會很高。”

我們一聽到這話,立馬拿起了紙筆。因爲聽力是我們最怕的環節,法語不同英語,它是一門嚴謹的語言,甚至在法國的初中生也要經常練這個,哪怕一絲錯誤都不能犯。

“Aujourd'hui, je ne veux pas parler de l'épisode 10, mais je veux parler d'un garcon. Un garcon qui baisse toujours sa tête sur le campus. Il n'ose pas lever sa tête parce qu'il n'ose pas regarder dans la rue les regards méprisants des autres. (今天我不想講第十課,我想講一個男孩的故事。那是一個在校園裡總是低着頭走路的男孩。他不敢擡頭,因爲他怕看到別人鄙視的目光。) ”

太難了,太難了,我們初級階段根本聽不懂,下邊的學生紛紛抱頭叫痛。

“那個男孩,就是我。”陸巖似坦然自若地說,“我總是在校園裡低着頭,因爲我害怕別人的目光。”

說完,他目光朝我投射而來。

我看得出陸巖是在強制性地保持着微笑,但我能看到他眼中分佈的紅色。紅色使得他眼睛發腫,但是強顏歡笑的他又使得教室裡面的氛圍有些尷尬。

“我給大家說完這個男孩的故事吧。”他始終微笑着,下面的學生也正在細膩認真地聽,“在以前,那個男孩被別人發現自己的身份之後,爲了保護另一個男孩不被人發現,一個人扛了下來。在校園中他時常受到欺凌,經常鼻青臉腫的,但是他一直都很堅強,那個被他保護的男孩因此也更加地愛他,也屢次跟他提起過要不要也跟他一樣在衆人面前出櫃,至少這樣別人的目光只投放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們就好像雙生石一樣,同樣的性別,同樣的年齡,又好像兩張相似的綠葉,陽光雨露,風吹雨打,災難來臨,一起越過,陽光雨露,一起分享。

終於熬到了大學畢業。男孩終於解脫了,因爲這樣意味着他可以逃離這個世界,他選擇去了讀研。另一個男孩終於在所有人面前出了櫃,開始了工作。他學習,他工作,他養他,二人相濡以沫,鶼鰈情深。

時間過得很快啊,男孩讀完了研,再去了巴黎索邦大學讀完了博士。天哪,那時候真的是青春不饒人吶!博士畢業以後他都三十了!另一個男孩有了自己的事業,創立了自己的公司,身價漸漸上達了好幾千萬,也小有名氣。男孩的運氣真好,真的,遇上一個如此愛他的人,一直爲他付出的人。也終於,他們終於在一起了,真正地生活在一起了。學習的完成了學業,開公司的也經常在家,就這樣,他們買了套房,生活在了一起。

可是好景不長,父母的逼迫呵生活壓力讓那個男孩得了抑鬱症。另一個男孩看他這樣太可憐,就提出去國外代孕兩個孩子回來,他的心情可能會好些。但是真的,當兩個混血寶寶初生之後,他的抑鬱症也真的不算什麼的。

一家人,四口,簡簡單單的生活,過了三年。他們認爲愛情是上帝給予他們最好的東西,能夠強大到衝破倫理的束縛,刺破道德和傳統的制約,這是偉大的,這是無限的,就好像兩個圈圈套在一起,無限地循環。

可是,好景不長。男孩的另一半終於在前兩年因爲絕症去世。雖然不在了,但是他殘留的香氣永遠停留在男孩的記憶裡。”

這個故事有點傷感,可是我並沒有哭。我知道這是陸巖的故事,那個生存的男孩就是他,去巴黎上博士的是他,以前受欺凌的也是他。

我不知道這個圈子裡面是什麼情況,能夠有真愛的人是非常少的,能真正想過日子的也在少數。我聽阿濤說,這個圈子很亂,很多人對未來不抱希望,僅僅是找個人釋放身體上的壓力而已,而根本不相信愛情。但是陸巖的故事,和阿濤的故事是令人感動的,他們的故事是這和圈子裡難有的珍貴。

不過,那麼癡情那麼認真的人,爲什麼都要失去自己最珍惜的東西?老天真的是造化弄人。

我恨命運,因此我想衝破命運。我知道這個世界待我不友好,我這樣走下去會很困難。但是我就是要走這條路,我就是要做自己,因爲別人都有人做了。

聽完他的故事,我不想哭,有些人想哭,也有些人跟我一樣不想哭。我希望我能做一個冷漠的人,在這個世界唯有冷漠,才能被世界接受,才能更容易融入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存在着太多的批評家,他們的言語太過於苛刻。但似乎他們都是跟風而走。就好像你討厭同性戀,厭惡同性戀,我也跟着厭惡和討厭一樣。如果你不厭惡也不討厭,不跟着大衆潮流,你就會受到排擠,甚至被扣上“同性戀”的帽子。

有些人,如果你給了他面具,他就會敢說出真相。

這些人,都是懦夫。

“Esson,你的聽寫做得怎樣?聽懂我說的話了嗎?”

我開始震驚,想到了那意想不到的答案。這個答案就好像一隻螞蟻的嘴,在我身上蟄一口,便讓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毛骨悚然。

我聲音細膩地說:“老師,對不起,我……我有幾個詞聽不懂。”

“沒關係。”陸巖笑着說,“那麼我問你,你的感受是否和我的一樣?”

“我……我要是說不害怕,那自然是假的。”

下面好像聽懂了一切,豁然頓悟,就好像早已被燒得滾燙的鍋,突然加入少許水,鍋裡便變得聒噪而不安分了起來━━下面的人正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陸巖真噁心。”

“沒想到他也是唉。”

“有什麼噁心的?不惹我就行。”

“不過不得不說,他的確挺慘的,感同身受吧,人家也是人,憑啥噁心人家。”

“對啊,你噁心人家,說明你無知。人家好歹是個博士,比你優秀,一個同志都比你優秀,你還噁心人家,你活在這個世上還有啥意義?對了,人家一個人把倆孩子拉扯大,容易麼?上次我看到他帶着兩個洋寶寶,我覺得挺親切的。”

“杜航,以後別在宿舍脫衣服哦,至少不要脫褲子,哈哈哈……”

“夠了!”杜航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我轉過身,發下杜航直直站起。一米八幾的大高個目光炯炯,一聲奔若雷霆,使得四周安靜了下來。

“以後誰要是敢罵鄭愛森,那就是跟我杜航過不去!他是同性戀怎麼了?老子不在乎!老子樂意跟他稱兄道弟!誰要是惹他,我不介意打他一頓。”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這樣,讓我成爲大衆的焦點。但是杜航的做法令我感動。他爲何接受我了?這個過程他一定想了很久。

陸巖開始鼓掌,下邊也不失禮貌地跟着開始了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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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發生的一切都說給了阿濤聽。我第一次想哭,而且還哭出了聲。其實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我並不強大,我只是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我只是需要一個人可以保護我。

從始至終,只有阿濤能給我安全感。他就好像一棵參天大樹,張開枝葉,受着日光暴曬,無私地給了我擁抱,讓我免受巨日的毒蝕。

從林森死後,我第一次在他懷中哭得那麼厲害。

“這就對了。”阿濤拍着我的背,“有的時候他跟你一樣,太獨立了,我想給他什麼,他都好像自己都能辦到,讓我沒有安全感。因爲我想要保護他,而他好像表現得並不需要我,讓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多麼希望你和他能弱小一點,讓我好好地保護你們。”

屋內的時鐘滴答滴答地響,就好像心跳的旋律一般契合。阿濤養的烏龜又爬了上來,最終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五頭立馬縮了回去。玻璃窗上的霜霧讓我看不清外邊的世界,好像一切都是灰色的。陰暗的客廳安靜無聲,細膩的灰塵摩擦的聲音好像都能肉耳聽見。

“阿濤,你已經做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