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來是一件好事——花花來到了工地上。
我既使請也請不來啊。
我這才意識到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聯繫過她了。我認爲我們之間的結是不可解開的死結,經常有一種絕望的感覺,過去就這麼悄悄地溜走,連一句道別都沒有?
這一年多,我用工作來充實自己,實際上也是一種麻痹。每每夜深人靜之時,我會慢慢咀嚼過去的時光,苦難、無奈、痛苦、幸福、牽念,五味雜陳。一萬次地拿起電話,卻不敢撥通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我沒有勇氣面對花花,其實是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內心,哪怕自己心裡的那一絲絲愧疚。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沒有什麼高深的知識和遠大的理想,只想用財富爲自己換來自尊;也說不來什麼甜言蜜語,認爲愛就是愛,沒有那麼多過場,不知不覺卻發現愛已經遠離。
花花呢?甦醒之後,卻選擇了迴歸到那個帶給她無數痛苦和折磨的家庭,侍候癱瘓的婆婆,養育領養的唐印。我不知道她真實的內心,是否有在深夜的回憶和感嘆?
想不到的是,花花和花菜一起來的。花菜開車到古錦縣城專程去找花花,女人的好奇心促使她就想看看與自己長得像雙胞胎的花花是何方神聖,讓這麼多男人神魂顛倒。結果兩朵花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花花聽了花菜的介紹,便一定要花菜陪她到工地上來一趟。
一看見花花出現在我眼前那一瞬間,我是幸福得有些暈眩了。
花花。我的聲音有點顫抖。
花花一臉嚴肅:陳波,本來我不想理你的,但今天必須來問你,你爲什麼要開發大爐溝銅礦?
這個問題太大,我沒有辦法回答,何況我並不知道花花心裡到底想的什麼。我望着她,一言不發,因爲我知道,下一句她就會爆發。
果然不出所料,花花的語氣悲憤而激動:你知道銅礦開發對環境造成多大的破壞,甚至遠超森工時代。如今大爐溝的生態纔剛剛恢復多少,就被你們這樣的開發糟蹋得像個什麼樣子!
我沒有說話,奇怪她爲何如此大動干戈?
波兒,你到底在聽沒有,是不是又左耳進右耳出了?花花對我的表現大爲不滿。
在聽。我簡潔的回答道,低下了失態的眼睛,臉卻紅了。不是你想的那麼嚴重,相信我,你會看到一個全新的大爐溝,一個全新的波兒。
好波兒,我求求你,別再開發大爐溝銅礦了,還大爐溝以自然、祥和和安靜。花花的語氣陡然緩和下來,你是知道的,我在全域旅遊研究中,對兩河口地區有深入的研究和通盤的考量。
已經晚了。我淡淡地說,頭已經鑽進去了,退不出來了。
現在退出還來得及。花花急切地抓住我的手說,或者,馬上改成旅遊設施,前景一樣的光明。
我重重地喘口氣道:那樣,我會破產,死得很難看。
不會的,我會幫你重新設計、打造,相信我。花花的眼睛裡閃現出希望的星火,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
我搖搖頭,輕輕地把手從花花的手裡退了出來,臉扭在一邊,我實在不敢看到花花那張充滿期望的臉。她還在思考她的全域旅遊,她的夢想顯然比我更大更遠。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們一直是並駕齊驅的,但現在,她的夢想與我的夢想有了牴觸。
你會後悔的!花花的語氣冰冷而堅硬。
韋瑋走了過來,聽了幾句,顯然明白了花花的來意,不耐煩道:你代表什麼來的,你是來給我們發號施令嗎?
花花現在沒有任何職務,一直賦閒在家,代表不了任何單位和任何職務進行表態。但我很詫異韋瑋的語氣,完全沒有了以往那種對花花的柔情蜜意,在銅礦巨大的投資和利益面前,花花已經是翻篇的一頁,是不值一提的前情故舊。
我太高估自己了。花花的聲音有些失魂落魄。
這裡是重點工程建設工地,請你離開!韋瑋冷冷地說。
這時,花菜臉上印着五根手指印,哭着過來了。她被韋瑋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韋瑋命令她馬上將花花帶走。
不,我既然來了就不會走!花花執拗地站在原地,花菜哭着怎麼拉她求她她都不爲所動。
這是在交通要道上,本來就是一條狹窄的礦區道路,花花堵塞了所有來去的工程車輛。一輛巨大的裝載機停在花花面前,不停地按着喇叭,示意花花讓路。花花一動不動,憤怒地盯着我,那樣子像極了螳螂擋車。
山區的天氣說變就變,剛纔還是烈日炎炎,馬上就烏雲密佈,狂風大作,礦區立即被嗆人的灰塵籠罩,一場暴雨傾瀉而下,花花拒絕了我讓工人送來的傘,固執地站在裝載機下,被大雨淋得溼透。
花花淚流滿面:波兒,我的心好痛!
我大吼道:花-花,你這是要逼死我啊?
你們是大爐溝的惡魔,大爐溝的罪人,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們!花花咬脣、抽泣、顫慄,伴隨着大雨、雷聲。
也許,我的一切努力都是朝着錯誤的方向越走越遠,那麼,我的世界將陷入了萬劫不復的黑暗。但是,誰能抓住一顆出膛的子彈?
韋瑋臉色蒼白,經電話請示郎書記同意,叫來幾個女職工,強行將花花拖離公路。花花怎麼抵得過工地上粗獷有力的大媽,像一隻可憐的小雞一般,渾身泥水被塞進花菜的車裡,甚至,高跟鞋都掉在了水凼裡。
看着花花歇斯底里拼命地拍打着車窗,那痛苦和憤恨的神情,讓我心似刀絞。
花花一個人的聲音太小,被湮沒在陶醉於資本盛宴人羣的狂歡喧鬧和機器怪獸的轟鳴之中。
我對韋瑋吼道:不論怎樣,都不該這樣對待花花!
韋瑋冷眼道:就憑你倆像瓊瑤劇裡的演員一樣,在雨中煽情的嘶吼,能解決問題嗎?
我氣得嘴脣哆嗦:花花也曾經是你的夢中情人,你就這麼翻臉不認人?
韋瑋鄙夷地說:一個書呆子、精神病患者而已,你以爲我的眼界真的窄得只有花花?只有你這種置家庭於不顧的人,纔會奮不顧身,無疑于飛蛾撲火,結果呢?你們這種小地方的人,狹隘偏執,我算是領教了。我建議你也去看看精神科醫生?
這纔是韋瑋的真心話,今天終於口不擇言地說了出來。
我怒了,和韋瑋吵起來,甚至動起手來。
我們扭打翻滾在泥水中,盡情地揮舞着拳頭,瘋狂地大聲吼叫着,最後,被工人們拉開。
我們都是鼻青臉腫,氣喘吁吁,衣服撕得稀爛。
花花在車中驚恐的看着我們的瘋狂,淚流不止。
此役沒有勝利者,只有瞬間傳遍工地和古錦縣的笑話——
兩個男人爲花花而戰!
郎書記已經在來大爐溝的路上了。
老闆吵蹦了,大爐溝銅業股份公司幹不下去了。部分工人們甚至開始在財務上打聽離職補償事宜了。工人不會體諒老闆的難處,更別說與你風雨同舟了。
衣服和臉皮可以撕破,可我們還得合作,還是一體的,我們的核心利益仍然緊緊地捆綁在一起。
我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怒視着對方。
他已經不是那個單車進藏,人生的意義得到昇華,並完成了與靈魂對話的韋瑋。我呢?可能還是那個豬嫌狗不愛的波兒,在簸箕大的天地裡,滾了一身的污泥。
此後,我們都知道,維繫我們的只剩下利益。
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