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陳靖深的亡妻很好奇,這份好奇伴隨了七百多天,雖然我清楚議論亡者很不尊重,是一種褻瀆和侮辱,但我無法控制自己,我迫切想要去了解這個曾經和我擁有同一個丈夫,佔據他多年時光、並被他一直念念不忘深埋於心的女人,到底是怎樣一個女人。
“她和我像嗎。”
祝臣舟專注打量了我臉一會兒,薄脣內非常堅定吐出兩個字,“不像。”
“一點都不像嗎?”
他笑着面對我追問,臉上忽然浮起一抹邪肆,“只看臉不像,身體各個部位是否雷同我無法保證,畢竟我沒有親眼看到過,終究不瞭解。”
我沒有理會他對我的調/戲,心口內一直壓抑懸着的巨石終於落地,女人都很敏感,尤其面對男人和舊情,往往一點小事便會引發無數猜測,我單憑一枚硃砂痣就將自己幾乎逼向死路,險些掙扎不出來,此時覺得未免有些可笑。
我將最後一口雪糕融化在口中,舌尖已經被凍得失去知覺,我站在原地跺了跺腳,驅散寒意後對祝臣舟說,“你對靖深那麼咄咄逼人,不會因爲他亡妻吧?你們姐弟戀啊?”
我說完覺得特別有趣,我還真無法想像祝臣舟這樣冷峻的臉和一個比他年長的女人談情說愛會是怎樣的表情。
他指尖撥弄着那一串串穗子,“我和他亡妻沒什麼交集,根本談不上熟悉,勉強認識而已。”
“除了女人和權勢,沒有什麼能值得男人反目爲仇,因爲商人最計較利益,和陳靖深衝突對你沒什麼好處,所以我想無外乎就是那兩個緣故,權勢你們手中都有,他爲官,你在商,根本沒有對壘的地方,所以只有女人,你不願意說就算了,我對別人**不感興趣。”
祝臣舟若有所思的想了片刻,他說,“確實和女人有關,但不是他亡妻。”
我驚訝問,“不會是他女兒吧,你…”
他臉色驟然一沉,鬆開了那顏色好看的穗子,“沈小姐的大腦,真是得天獨厚,有常人無所有的奇特。”
我很認同的點了點頭,“我回去思前想後,認爲祝總在燈籠街講的非常有道理,人不能停滯不前,要不斷充實豐盈自己,爲了不被祝總甩得更遠,我決心頭懸樑準刺骨,一定要學到無理攪三分的精髓,和祝總一較高低。”
祝臣舟臉色一怔,大約覺得話很熟悉,又一時想不來,在觸及到我目光內的狡黠和戲謔後,他失神間微微晃了晃高大的身體,最終忍不住笑出來說,“記仇可不是一個好習慣,會讓自己活得過分疲憊。而且女人記仇難免生氣,很容易長皺紋,試想一個包子般的沈箏,恐怕是當不了多久陳夫人。”
我被噎得暗在心裡詛咒他明天到辦公室坐椅子上坐一灘屎。我吸了口氣控制自己翻白眼的衝動,“既然祝總明白,何不嘗試海納百川,擺出你這個位置該有的容人之量,將和靖深之間不愉快的過去揭掉。你輕鬆很多,他也不必處處防備,化干戈爲玉帛,是最美好的事,也省得你追我趕。”
祝臣舟沒有立刻回答我,他將目光投向遠處天際遍佈的淡紫色霞光,由淺至深變得越來越濃,最後一層是厚重的深紫色。他眼底藏着一條河,將黃昏下的長街消融成蝕骨的春水。
我記憶中最漂亮的晚霞在我的家鄉,靠近泮江的地方,那顏色美得像一匹綢緞,光滑細膩,渾然天成。每到臨近黃昏,坐在江畔觀賞天空的人比比皆是。但我覺得泮江下那樣動人心魄的晚霞,都不及此刻祝臣舟眼底的一幕。
司機在六點五十分準時過來這邊接我,當時祝臣舟在我萬千催促下剛剛進入車內,兩輛車擦身而過,彼此都沒有發現對方的存在。
我坐進車內,司機看了看我空空的雙手,“夫人沒有買東西嗎,似乎明年第一批的春裝上市了。”
我說,“逛了逛,但不喜歡,顏色太花哨。”
司機笑着將車發動,駛入冗長的車海,他非常官方說,“夫人這麼年輕穿什麼都不爲過。”
我一路沉默,看上去心事重重,可我其實什麼都沒想,我覺得我腦子已經跟不上現實發展的速度,我想不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祝臣舟的出現把我所有節奏都打亂。
陳靖深掌控我,他也試圖掌控,我心底冷笑,我沈箏是被人操縱的女人嗎?當然不可能。
車駛入小區內,我隔着很遠距離隱約看到了一抹非常熟悉的身影,司機打亮車燈後,我看清楚了那人,是陳靖深,他手上夾着一根香菸,煙霧繚繞中他的臉非常模糊,似乎半眯着眼睛,陷入了某種回憶,昏暗優柔的路燈將他單薄的身影籠罩得愈發滄桑寂寥。
他似乎在等我,又不像是,他臉上沒有焦急的神色,只是默不作聲的盯着地面,一口接一口的吸菸。
他原本戒了煙,就在前不久,我不知道他當時想到了什麼,總之他把家裡所有菸捲都扔掉,他做事從來都深思熟慮,絕不會一時興起,而我在那天之後也的確沒再見他抽過。
他指尖總會有淡淡的煙味,是由於長期吸菸殘存附着在皮膚內,他身上煙氣很特殊,是所有男人都沒有的,還裹着他自己的體味。我甚至可以因爲那種氣息在看不到一絲一毫的黑夜或者嘈雜的人海內精準迅速辨別到他在我哪個方向。
他說他戒了,可他又重新抽了起來。
我坐在後座看了他好一會兒,他都沒有察覺到我的視線,他好像完全和這個世界隔絕開,沉浸在自己的憂傷中。我推開車門,儘量放輕步子靠近他,在距離他還剩下一米遠時,他才終於回過神來,我用手在半空內拂動了幾下,驅散那股沉沉瀰漫的煙霧,“不是戒了嗎,你以前不是反覆無常的人。”
陳靖深笑了笑沒說話,他可能不想讓我看到,腳下胡亂的踩了踩,將十幾枚還沒有熄火的菸蒂推聚到一起,藏匿在路燈無法照射的黑暗處。
我盯着他的動作,他竟然是穿着拖鞋從樓上下來的,他一向注重自己儀容,除非他心情非常低落。
他搓了搓通紅的雙手,“都抽了快二十年,哪有難麼容易戒掉,不戒了。”
我摘下自己脖頸的圍巾,爲他繫好,在胸前挽了一個很隨意的結,我們距離很近,彼此可以呼吸到對方吐出的熱氣,我從他猩紅渙散的眼內明白了什麼,我說,“如果覺得對不起她,我不要婚禮也沒關係,一個儀式而已,代表不了一生。你不要爲難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