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 無法無天
海城西山墓園有一種非常少見的花,通體是紫色,一部經文裡提到紫色聖潔,最適合庇佑死去人的靈魂,使他們有處安放,不必淪爲孤魂野鬼。
我說紫色太深沉,它想讓人落淚,尤其在緬懷一張臉的時候。
我坐在陳靖深墓碑前,身後是漫無邊際的積雪,這條路很長,從山腳下一直延伸到山坡上,半山腰有一座極小的寺廟,裡面只有兩個和尚,一個是老和尚,一個是年輕的和尚,我上山途徑寺廟門前,被打掃積雪的老和尚攔住,他說我面目不祥,要有大災難發生,我以爲他是個騙子,並沒有理他,我本想繞開他離開,可他察覺到我的意圖,率先一步堵住了我去路,他對我說,我活不久。我氣急反笑,念在這冰天雪地的,他還出來碰瓷拉活兒也不容易,誰都是爲了活着,如果沒有真的傷害到自己,何必去斤斤計較,予人玫瑰手有餘香,無法斷定誰就一輩子窮困潦倒爬不起來,萬一他有飛黃騰達的一天,多個這樣感恩自己的人,也不算吃虧。儘管這個剃了光頭雙手合十自稱佛家弟子的和尚是沒有什麼成龍的可能了。
我從口袋內摸出錢丟到他懷裡,我告訴他拿了錢讓開,不要耽誤我事情。
他無奈搖頭,又將錢重新還給我,他說我會相信的,在再難到來那一天,他還贈送了我一串佛珠,分文不取,他說那東西開過光。
我在掌心掂量了幾下,我忽然有點半信半疑,一個不要錢還送我東西的老和尚,他在我身上應該沒有企圖,我問他這卦占卜得準不準,他說不是算卦,是看我面相提醒我,我問他有法子避難嗎,他目光深沉擡起頭盯着天邊一抹飛機劃過留下的煙霧,堅決而無情吐出兩個字:沒有。
還好,他沒有說天機不可泄露。這個套路太老了,應該摒棄。
我笑着說和他道了謝,拿着那串珠子離開寺廟。
等到我拐上山,在轉彎處的矮亭回頭去看,發現那老和尚不見了,掃帚丟在庭院門前,被白雪皚皚裹住的小寺廟看上去竟充滿了靈氣。
我坐在墓碑前的空地上,旁邊燒着紙錢和陰衣,火苗躥起來很高,似乎都要沒過我頭頂,空氣升騰得格外溫暖,爲我擋去一絲寒風。
我一邊斟滿兩杯酒,一邊對墓碑上陳靖深的照片說,“你知道嗎,剛纔山下有個老和尚,他說我活不久了,死得挺慘,而且不可避免,你覺得好笑嗎?”
我說着笑出來,“可我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因爲我遭了太多孽,雖然我本意不是這樣,但事情發展總是逃脫我掌控,你說我當初帶着露露去找你幹什麼,安分守己在家裡呆着多好,不然我也不會遇到祝臣舟,也發生不了這麼多牽絆和糾纏。”
我將酒杯遞到他相片前,緊緊貼住,陳靖深眼睛長的最好看,自帶一股深情,他眼窩比一般人要深邃一些,看上去顯老,可他鼻樑又很挺,鼻翼有人,鼻頭圓潤,還長了一張並不薄的脣,他看上去讓人覺得溫潤舒服,而不像祝臣舟,五官俊美卻又刻薄。
我將遞給他那杯酒杯口向下灑在地面,我看着液體捲起一絲飛揚的灰塵,我忽然涌出一個念頭,覺得彷彿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我拿着自己的酒杯,大口喝光,辛辣帶着微苦的氣息嗆得鼻子發澀,我眯着漸紅的眼睛,說不清是想哭還是喉嚨難受。
“靖深,你怪不怪我這麼久纔來看你,是我沒膽量沒勇氣吧,我知道你到死都沒有原諒我,蔡安和秦霽告訴我許多我從沒了解的事,可他們越是告訴我你有多愛我,我越是沒顏面來祭拜你。你看——”
我伸手指向焚焚燃燒的三炷香,“我真怕我點的香,會侮辱了你的陵園。我太髒了,你什麼都清楚,你只是裝傻,甚至到最後你都想讓那些過去,只是你扛不住了,你知道你活不了。我並不值得你那樣縱容和忍耐,你是否想過,我對你的愛摻雜了太多心機和利益,我根本就不是一個好女人,我所留給的你一切,都是我虛僞的假象。這份債我會還的,我早晚都會還給你。其實我現在就一點點還了,失去陳靖深的沈箏,過得好狼狽。”
我低低笑出來,“我很想知道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我聽人說,不管天堂還是地獄,都是風平浪靜萬里無雲,不會有風雪和暴雨,更不會有烈日嚴寒。每個人有一棟小院子,有閻王的兵馬守着,怕你偷偷跳入輪迴的湖泊,要熬滿二十年才能重生,那你寂寞不寂寞。”
我歪了歪頭故作恍然大悟的樣子,“你喜歡熱鬧,雖然你不愛說話,但你很願意去人多的地方,你喜歡聽別人說,看別人瘋,從露露母親去世,到認識我之前,你封閉自己度過了好長一段時光,你厭倦也害怕了那樣清冷的日子,對着牆壁喊一聲無人應答只有更寂寥的迴音。該不會是你要召喚我去陪你吧?你看不慣我葬送了你的心血,不想看我活得這麼好這麼久,你等累了,不想寂寞下去,所以想起了我,是不是?”
我哈哈大笑,空蕩的墓園到處都回響着我無法自抑的笑聲,可笑着笑着,陳靖深臉龐在我視線內忽然模糊起來,我甚至看不清他的眉眼,晶瑩水霧遮住了我眼睛,再不會有人回答我,這世上名字叫陳靖深的男人也許還有很多,但他們終究不是我認識的他。
他再不會笑着擁住我,逼我多吃飯,在我百般不從下,無奈而縱容吻一吻我的脣;他再不會趁我洗澡時不停敲門要進來方便洗漱,只爲了我開門時忽然扯掉我擋在胸前遮光的毛巾,然後抱着我一起沉入浴缸;他再不會在我熟睡時爲我蓋好被子,再不會在出差的深夜,感知到我失眠,陪我一聊到黎明清晨。
他只是一張相片,沒有溫度,沒有生氣,更不會眨眼和親吻。
我欠的債他生生世世都不會饒恕我,他永遠都恨我,就像我恨着祝臣舟那樣,只是我的恨敵不過愛,可陳靖深卻恨透了我,如果他的靈魂自始至終沒有離開我身邊,他一定恨不得將我吞吃入腹,讓我屍骨無存,不得超生。
我將身體傾靠過去,額頭抵在冰涼的石碑上,我顫抖的指尖沿着他眉眼一點點下滑,最終落在他微抿的脣上,“靖深,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情深意重,下輩子我會償還報答你,我一定會。”
有滾燙的熱淚從我眼角溢出,濺在他乾淨的石碑上,他笑得莞爾溫潤,暖得令我不敢看下去,我會心虛會慚愧更會疼痛,我小聲說,“還是不要償還了,下輩子不遇到我,就是對你最大的報恩。”
我在墓園待了多半天,下午忽然飄起雪花,由南向北逆起西風寒流,我出來時還天氣晴朗,又即將立春,出太陽時格外溫暖,所以身上穿得不多,原本打算陪陳靖深待一天,也不得不起身。
我離開墓地回別墅已經是傍晚,我下車進入庭院,剛好祝臣舟的車也停在外面,他從車裡步入,龐贊拿着公文包跟在他身後朝這邊走來,他站在距離我僅半臂之隔的位置,他蹙眉深吸了口氣,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一圈,“你喝酒了。”
我不但喝酒,而且還喝多了,從前圈子裡姐妹兒聚會,我極少喝酒,偶爾意思一口,搪塞過去,不掃大家興也就得過且過了,蘇玫替我攔着,誰敢灌她啊,我就在她庇護下熬過了快兩年,後來大家散落天涯各奔東西,不少姐妹兒都看透了這行的水深水淺,紛紛洗白從良,嫁人生子,而堅守陣地的幾個,都是混得相當不錯,在金主那裡吃得極開,纔敢和前赴後繼加入進來的小姑娘一爭高下,無非也就是崔婕、聶靈、薩利這三個,連蘇玫都厭倦了,加上她也生了孩子,韶華不再,總要爲孩子的感受考慮,不能指着青春和身體吃一輩子。
我的酒量有多慘,據不完全統計,紅酒兩杯勉強還能扛,三杯就發飄,等到五杯下肚,基本只能依靠別人攙扶才能移步。而陳靖深喜歡紅酒還喜歡白蘭地,他對於味道濃烈度數頗高的白酒也情有獨鍾,他說男人是烈馬,不喝烈酒都對不起自己跌宕起伏人生。的確像他那樣大起大落的人不多見,他爬到部長位置也是一步步腳印堆積起來的,最開始的小刑警,拼了命積攢功勳,多少次出生入死槍林彈雨挺過來才坐在這個位置,如果說同僚多多少少都有些旁門左道,陳靖深是唯一無愧於心的。
然而這世上對好人也沒那麼公平,這就是爲什麼越來越多人選擇當壞人的緣故,坦坦蕩蕩就可以一生平安嗎?
我在墓園喝了半瓶紅酒,半瓶白酒,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來的,紅白混着喝酒量不錯的人都未必扛得住,何況我加起來喝了一斤多,此時我眼中的祝臣舟有好幾顆腦袋,臉色臭得要命,我最看不慣他這副德行,我走過去伸出手指着他鼻子,橫眉豎目說,“祝臣舟,我早看你不順眼了,你是不是以爲天下女人都愛你?非你不嫁,唯你不可,得到你一個目光就美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你以爲你是神仙嗎?就算所有女人都這樣賤,偏偏我不是。我告訴你吧,我剛看我丈夫回來,西山墓園,他託我給你帶個話,過幾天就把你叫走!”
我說着笑出來,祝臣舟抿脣看我,他比我還要橫眉冷目,“原來對我積攢了這麼大怒氣,你繼續說。”
我拍拍自己胸口,“你讓我說我就說,你讓我停我就停,我也太聽話了。我讓你吃屎你去嗎?”
我說完打算怕拍他的臉,就像扇嘴巴那樣,可我手奔着其中一顆腦袋過去,發現撲了空,我又往旁邊那顆腦袋上伸去,還是撲了空,我瞪大眼睛用力尋找他腦袋,太多顆了,六顆還是九顆,全部都緊挨着,我伸出手在那些腦袋上使勁扒拉着,他身後的龐贊抿着脣低垂頭顱,似乎在忍住笑,祝臣舟的臉色徹底臭了,黑臭黑臭的,他一把握住我不安分找他腦袋的手,將我整個身體往他懷中一拉,夾着我朝別墅內走,我身體是扭着的,腳一點力氣也使不上,我就這麼被他拖拉着,姿勢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我清醒時候都不會罷休,何況我已經醉了,我一邊破口大罵嘶吼哀叫一邊用我腦袋往他身上撞,我也不知道都撞了哪裡,總之磕得額頭疼。
他把我夾進客廳,往沙發上用力一丟,雖然他力氣極大,可並沒有讓我碰到什麼硬物,也沒傷害到我身體,我軟趴趴窩在沙發軟墊上,保姆見狀都不明所以,我早晨走還好好的,怎麼傍晚回來就成了這個鬼德行,她們站在旁邊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問一聲,因爲都看到了住臣舟難看至極的臉色。
“夫人出去,爲什麼不阻攔。”
保姆愣了愣,“不是先生吩咐過,夫人近期心情不好,她想要做什麼,都由着她去,不必阻攔嗎?”
“我說她想要逛街遊玩,任由她去,但她今天去哪裡你們清楚嗎?她去了西山墓園,這種地方我並沒有說我允許。”
保姆更加奇怪,“夫人去西山做什麼,小少爺的墓碑不是單獨劃出了一個花園嗎?”
保姆說完後,她旁邊的小傭人忽然用胳膊肘頂了頂她,臉色諱莫如深,那名保姆這纔想起來什麼,她立刻住了嘴,白着臉一聲不吭。
龐贊看了看眯眼怪笑的我,他對祝臣舟說,“祝總,夫人心情實在壓抑,外面流言蜚語將她精神消磨得很重,她去西山嘮叨發泄一下,也許對她是很好的方式。”
“可她喝了酒,這是什麼樣子。”
祝臣舟讓保姆去端醒酒湯和熱毛巾,他走過來坐在我旁邊,動作有些粗魯扯住我手臂,讓我上半身趴在他腿上,保姆將熱毛巾遞過來,他接過在我臉上和脖子胡亂擦拭着,非常滾燙的溫度和他不憐香惜玉的野蠻,讓我皮膚好像脫了層皮,我手朝上揮舞,掌心啪一聲刮在他臉上,他手上的動作立刻停止,面無表情盯着我,我只怔了兩秒,便笑着大喊,“我終於扇到你了!”
龐贊和傭人都屏息靜氣不敢出音,他們臉上或多或少滲出一絲驚恐和慌張,祝臣舟皮笑肉不笑把毛巾丟掉,他手指鉗住我下巴,左右打量了一番,“沈箏,你是不是和我裝瘋賣傻撒酒瘋。”
我被他扣住下脣說不出話,我嗚咽了兩聲,他沒有被我的可憐打動,而是眼底掀起一股怒火,“現在知道錯了嗎?晚了。你敢扇我,還沒有人敢在我臉上刮一下,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你對我動手,再不管教你,你更加無法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