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 紅豆
閔丞紋看完全部條款後,她將眼鏡從鼻樑上摘下,她捏了捏眉骨一點紅色印記,“我們成婚的別墅,我不要,我只想收回我父親的閔宅,母親和丞蘿的靈堂都在,這套宅子必須留給我,我不想讓父親假以時日無法瞑目。”
祝臣舟聽完她的要求,他偏頭看了一眼龐贊,後者立刻心領神會,他對閔丞紋說,“您和祝總的婚房價值半億,比市場價僅僅兩千萬的閔宅多出一倍價值,您爲何要因小失大,至於母親和令妹靈堂,可以遷出來,人死如燈滅,閔小姐何必計較這些虛幻的事。”
閔丞紋非常固執的搖頭,“我一定要閔宅,臣舟你是商人,商人唯利是圖,絕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既然閔宅沒有你給我的房子值錢,我也正好不想要,你就不要和我推辭。閔宅對我而言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東西,它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安身之處,是唯一還有一絲溫度和親情的地方,我不可以失去它。”
祝臣舟其實也非常想要閔宅,他唯利是圖不假,可他更看重長遠利益,更懂得什麼是必須撈到手中的大魚。
閔氏價值幾十億,與巨文相差不多,只有將閔氏牢牢掌控住,纔有資本和蔣昇平對壘,與宏揚博弈,而閔家一族死的死傻的傻,閔丞紋留給外界的印象就是一個病秧子,一個神經病,感情受創一夜間家庭又支離破碎,承受力再好也抵不住她只是個女人,可她只要不死,祝臣舟掌控閔氏就一定要輔佐她,站在她旁邊,就像一個傀儡皇帝與攝政王的組合。
閔氏不少元老非常固執且死板,認爲祝臣舟作爲女婿,且又離婚,沒有任何資格繼承前任岳父的財產,何況他還霸佔了所謂岳母,幾乎是天理不容。
這種情況下,閔宅便被看作一個非常重要的契機,一個王牌籌碼,閔寶淶視家族老宅的看重程度絲毫不比閔氏低,一旦閔氏落在祝臣舟手中,內設靈堂,便堵住了他不孝不義不仁的悠悠之口,所以閔宅對他和對閔丞紋的價值雖然各有不同,但都是極其重要。
但閔丞紋主動開口索求,他也沒有藉口駁回,祝臣舟思索了片刻只好妥協說,“那好,依你。”
閔丞紋似乎也猜測到了祝臣舟寧可損失掉更貴重的房產也要留下閔宅的緣故,她本以爲還要費些口舌,沒想到祝臣舟這樣乾脆就答應,她眉目閃過一絲驚愕,女人很有可能在這時懷揣着最後不曾燃燒爲灰燼的情感去期待和多想,認爲男人輕而易舉答應女人要求,並不只是因爲愧疚和不忍,還有一些殘餘的情愫,只是無法再開口,他們從相識到成婚,也經歷了一條漫長的路,這條路上佈滿荊棘有過奸詐,更曾風雨交加,閔丞紋無法相信他對自己竟沒有一丁點感情的存在。
可怎麼說怎麼問,一切都將落地成冢。
祝臣舟掃了一眼牀頭和枕畔堆積擺放的一沓刊物,“眼睛不好就不要看雜誌報紙,避免對它更嚴重瑣碎的刺激,你可以在護工陪伴下到醫院花園走走,接觸自然風景你心情會好些。”
閔丞紋嘆了口氣,“我啊,懶得動,外面天氣太好,我看了心裡不舒服,天氣陰沉還不如就躲在屋裡,出去添什麼堵。”
“你應該樂觀些,閔丞蘿的死我也很意外,可這是她選擇的路,我們只能接受和尊重,至於你父親那裡,我會吩咐醫生儘可能留住他性命,至少活着就比死去強。”
“聽天由命,不用過分強求,父親高傲一輩子,也許他寧可死去,也不願這樣苟延殘喘。只是他現在沒有決定自己生死的資格。臣舟,如果你真的願意做一件善事,就讓醫生撤手,讓我父親帶着最後一絲尊嚴離世吧,不要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煎熬下去,他夢中也很痛苦。”
祝臣舟說,“可如果這樣,你在世上連最後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閔丞紋笑了笑,“他活着,和沒有有區別嗎?他能傾聽我喜怒哀樂,陪我吃飯散步嗎,他能抱我入懷告訴我笑對人生嗎,他能像全天下父親那樣,給我一個肩膀和保護嗎?都不能。他是我的牽掛,如果他走了,我可以活得更輕鬆。”
閔丞紋態度這樣堅決,祝臣舟也不好再說什麼,他對她說了一聲告辭,便起身朝我走來,他牽住我的手,我們正要往門口走,閔丞紋忽然傾身從背後叫住我,我和祝臣舟腳步同時一頓,我回頭看她,她眼底有一絲哀婉,“沈小姐能留下陪我說說話嗎?我已經許久沒找到人和我聊天了,再這樣下去我會憋死,就當你做一件好事。”
我聽到她這個讓人生憐的請求,第一時間便訝異看向龐贊,還真讓他說着了,以女人的思維,我認爲這個時候閔丞紋最討厭看到我,如果我們單獨存在一個空間,勢必會引發世界大戰,鬥得不可開交,我儘量避免可能接觸她的機會,卻沒想到她如此誠懇坦白要求我留下。
祝臣舟看了看閔丞紋,他用力握了握我手,“我在門外。”
我點點頭,他帶着龐贊走出病房,在回身關門時,還從縫隙內最後望了我一眼。
門徹底合住後,閔丞紋注視我笑着說,“臣舟難得這樣關切一個女人,看來在他心中你的確和他之前的紅顏知己並不相同,你們對他而言的意義天壤之別。”
到了這樣一步,我反而安心釋然許多,我走過去坐在祝臣舟剛纔那把椅子上,“男人也總要收心,不可能風花雪月玩兒一輩子,只能說我出現的時機恰好非常適宜,並不代表我就真的很優秀。”
“女人優秀不優秀不是說給自己聽,更不是由女人來評判和決定,而是由男人,男人認爲你不夠美,縱然你花容月貌也無濟於事,男人認爲你無理取鬧,縱然天下同性都說你善解人意也是枉然,因爲女人要嫁給男人共度餘生,而不是和鏡子裡被自己美化無數倍的假象白頭偕老。尤其我這樣的身份,在我父親光環權勢庇佑下,太多人衆星捧月花言巧語,到最後是真是假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活得非常成功,唯獨在臣舟眼中,我一敗塗地,而我最想贏的也不過他那顆心,所以這輩子註定我是輸了。”
“輸贏怎麼會是一個男人的喜歡與厭棄就能決定,我們女人的價值就是看男人臉色喜好活嗎?”
我非常不理解閔丞紋的思想,把一個男人比例看得過分沉重,而他卻滿不在乎,甚至視你爲無物,女人的自輕自賤,纔是男人把她看廉價看卑微的根源,自己都不知道珍視與矜持,男人又爲何把你掛在心上。
閔丞紋目光放空凝視前方光怪陸離的一個點,“因爲你什麼都有,傲骨,才情,手段,理智和運氣,而你擁有的這些我全部都缺失,我擁有的只有一個無所不能爲我遮天蔽日的父親,任我如何驕縱任性傲慢無禮,也能保護我平安富貴,失去父親的閔丞紋真的一無是處,不要說和我隔着深仇大恨的臣舟不愛我,我自己都不愛。是我太無知太天真,以爲過去那麼多年,她都化爲灰燼了,精誠所至,他一定會愛上我。你說我怎麼忘記了,祝臣舟是怎樣的人啊,他怎麼可能。”
閔丞紋說完這番話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瓶罐,非常大,杯口和底部是方形的,瓶身繫着一根紅絲,我終於知道爲什麼進來時就發現她背部有些凹凸,原來是鉻着這個東西。
她微笑撫摸着瓶罐,微微晃動一下,裡面便碰撞起來簌簌作響,距離相隔太遠我看不到是什麼,就是一坨紅色,閔丞紋將瓶罐舉起來,她迎着陽光去看,裡面的東西就在這一時刻忽然閃起光來。
“我以爲喜歡一個人會隨着一次次受傷與冷落而把這份感情消失,所以我每個早晨醒來都會期待我將祝臣舟從我心上剔除挖掉。如果還沒有,如果我依舊愛他,我便往這個罐子裡放一顆紅豆。每一段感情都會因爲分散而終究遺忘,我只想知道我曾多麼愚蠢執着深愛過一個男人。”
她臉上的溫婉與哀愁在這一刻忽然有些扭曲,她將瓶塞用力一拔,砰地一聲悶響,那些紅豆從杯口極速涌出,蹦跳翻滾着散落一地,我被那股巨大震痛耳膜的衝擊力嚇住,我往旁邊躲開,親眼看着那成千上萬顆紅豆墜落在各個角落。
閔丞紋盯着滿地紅豆看了半響,她放聲大笑,笑着笑着卻捂住臉,變爲劇烈嚎哭,那哭聲慘絕人寰,令我皮骨發寒,我很想走過去抱住她安慰幾句,可我知道語言的蒼白和無能,只會憑添更多苦楚與怨恨。
龐贊在門外聽到了哭聲,他以爲發生了什麼,便推開一條門縫朝房裡張望,在發現喊叫來自於閔丞紋而不是我,他又悄無聲息將房門合住。
閔丞紋嚎了不知多久,聲音帶着一絲顫抖嗚咽,我看不到她的臉,只能通過她額頭驟起的紋路判斷她此時悲痛的程度。
“全都過去了,到此爲止。我一半解脫一半不甘,我付出了多少年,都化爲泡影,而你才認識他多久,爲什麼所有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女人,只有我得到的最少,難道就像別人所說,愛情根本沒有道理不需要藉口。”
愛情本來就是一個僞命題。
是一個永遠無法被世人掌控的東西。
它決絕起來可以奪取性命,溫柔起來又能使人落淚。
我盯着拂動的窗紗,“你一半解脫一半不甘,可沒有辦法,生活還要繼續,你要重蹈閔丞蘿的覆轍嗎,死不難,死了就一無所有,連悲慘苦痛都與你無關,以後的美好與風霜,都將石沉大海,相比較這份感情,你是對於死亡不甘還是對於這顆心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