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拉自家的東西,誰還能怎麼着?真就無法無天了!”王有道提高嗓門說道,爲老伴,也爲自己壯着膽。
“這可真難說,在他們那個村,咱是外來戶,本來就撐不起人家的眼皮,這下兒子又沒了,就受人欺負了。”
“你是擔心人家不讓往回拉咱們的傢什了?”
“可不是咋的,那個妖精家雖然沒啥兄弟姊妹,但近親還是有的,知道咱們往回拉東西,難說不過去阻攔。”
“胡扯!那可都是咱們的血汗錢,他們憑啥不讓拉?”
“你也用不着朝我瞪眼扒皮的,這世道,還真就沒了幾個講道理的人,瞧瞧咱之前遭的那些事吧,唉。”
“不講理就成了?不是還有法律嘛。”
“法律?法律能把咱兒子給醫活了?”
“操,這哪兒跟哪兒呀?死老媽子盡胡說八道!”
……
老兩口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王有道猛然擡頭,見黃順昌從衚衕口那邊搖搖晃晃走了過來,右邊臂腕裡夾着個包裹,身子向右一邊微微傾斜着,邋邋遢遢走得一點都沒精神頭。
等走近了,纔看清他眼角竟然還夾着一團粘呼呼的眼眵,眼皮幾乎都要粘在了一起,勉強才睜開了半條縫兒。
黃順昌眯縫着眼睛望着王有道,又看看杏花娘,甕聲甕氣地說:“你們兩個老傢伙可別罵我狼心狗肺不是東西啊!讓你們去住那屋子,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的事,村集體再也沒有其他屋子了,連南溝裡的豬圈都被佔了,就剩下那個鬼地方了。”
老太太趕緊應着:“村長大兄弟你說哪兒去了?感激你都來不及呢?咋能罵你呢?”
王有道也跟着附和道:“哪能呢……哪能呢?咱這就知足了……知足了呀,大兄弟!”
黃順昌掏出香菸,抽一支給王有道,自己叼在嘴上一支,點燃了,猛吸一口,然後大大咧咧地說:“那個地方盛過骨灰盒不假,可鬧鬼的說法就離譜了,又沒有誰親眼看見過,只是有人打那兒走,聽見裡面有過怪動靜,我估計吧,那肯定也是活人弄出來的,怪不得那些死人,用不着拿着當回事兒。”
本來杏花媽已經差不多打消了顧慮,但聽黃順昌這般一說,心裡還是不由得索索抽搐了一陣子。
其實自打得知要他們去住“鬼屋”之後,老太太就一直逼着自己不往那事上去想,可想不想根本就由不了她自己,腦子裡總是晃晃悠悠飄着那些灰不溜秋的盒子,盒子上面刻着一張張鮮活的臉。
那一張張鮮活的臉是粘貼在上面的照片,他們都是些死去的人了,死了被燒透了才裝到裡面去的。
想到這些,老太太心裡就發緊發涼,身上也跟着麻酥酥的。
那是個什麼地方?是存放死人骨灰的地方啊!前些年裡面還整整齊齊擺放着幾十個骨灰盒呢,自己從不敢單獨打那地方走,萬般無奈走一回都要做好長一陣子的惡夢。
可想來想去不去那兒又去哪兒呢?總比蹲在大街上強吧?好在還有老頭子,死活跟着他去了。
說到底,老頭子人是脾氣犟了些,但總還算得上是個讓人踏實依靠的主兒,就像村口的那棵老槐樹,紮紮實實的,有這麼個人
倚着靠着就覺得牢靠。自從十六歲嫁給他,六十多年來她就一直跟隨在他的身後,聞着那股熟悉的汗味兒,就覺得心裡踏實有譜。
唉!死活由着他了。
黃順昌嘆口氣,接着說:“話又說回來,有這麼個地方接落一下,也該知足了,以後集體連這樣的房子也沒有了。這幾年被兒女攆出來的老東西多了去了,以後就只好蹲街頭了。你們還算是有福氣,生了杏花這麼個好閨女,要不是他們幫着你們跑前跑後的,怕你們兩把老骨頭早就完事了!”
王有道慘淡笑笑,說;“閨女是好,可也多虧了村長你幫忙呀,要不然真就死在外面了。”
黃順昌嘆口氣,再搖搖頭,順手把臂腕裡的包裹遞給了老太太,說:“好了,你也不必跟我鬧客氣了,我是一村之長,不好看着不管,這不,家裡娘們兒給你們拾掇了點鋪蓋,湊合着用吧。”說完又從褲兜裡摸索出一把灰突突的鑰匙,遞給了王有道。
老太太接過包裹後,蹲下身來,深埋着頭,稀疏的白髮把整張臉都遮住了,竟然抽抽嗒嗒哭了起來。
王有道瞪起了眼睛,氣得一跺腳,嚷道:“村長對咱這麼好,你哭啥哭?”嘴上這樣說着,鼻子竟然也泛起酸來。
“好了好了,啥也別想了,快去看看那個房子吧。我一會兒還要去鎮上開會,就不幫你們忙了。”說完邁步離開了。
王有道彎腰撿起了離自己最近的兩個包裹,拎在手上,看也不看老伴一眼,躬着腰,兀自氣沖沖地朝村外奔去。
老太太站起來,撩起衣襟擦了擦臉上的淚,利落地挎起包裹,緊跟着老頭子趕去。
王有道故意放慢了腳步,等着老太太跟了上來。
打遠處看,兩個人形影相隨,就好像是用一根無形的繩索牽引着似的。他們一臉的凝霜,一起走向了那間遠離村莊的小屋子。
那將是他們的新家。那裡曾經擺放着幾十個灰不溜秋的骨灰盒子。
開門的時候王有道的手竟然抖個不停,覺得心裡毛悚悚的,鑰匙半天都插不到鎖眼裡去。
等打開鎖進了門,也就坦然了許多,其實不過就是間普普通通的房子罷了,同樣是用磚塊壘砌起來的,水泥嵌了抹了,牆面光光滑滑的,還能有什麼能躲藏得了呢?
看上去黃順昌派來的人給收拾得很徹底,牆上、地上都乾乾淨淨,還在屋子的正中間點了一大堆柴火,大概是想驅一下里面的潮氣吧。屋裡靠西南角的地方有一盤土炕,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搭的,好像很久了,炕沿都磨損得有些破舊了,但炕面仍然平平整整的,上面還鋪了一張草涼蓆,不顯舊,很潔淨。
老太太一開始還是有些怵得慌,怯手怯腳的。但等進了屋,坐在炕沿上愣了一會兒神,心裡也就踏實了許多,覺得有這樣一間屋子也該知足了,總比無家可歸強多了。
王有道抽着煙滿屋子轉悠着,四下裡這邊看看,那邊瞅瞅,看上去神情很坦然。
老太太坐了一會兒,便從炕沿上擦身下來,彎腰拿起了牆根下的一個灰色布兜,摸摸索索從裡面拿出了一沓紙錢,碼放到了房子正中,哆哆嗦嗦劃火點燃了,焚燒起來。
正燒着,突然聽見外面響起了
一陣摩托車聲。
老太太慌忙起身,朝着門外走去。
摩托車停了下來,侄子大順從車上偏腿下來,對着滿臉疾色的老太太說:“草他姥姥個B的,那邊出亂子了。”
“咋了順子?出啥事了?”
“東西剛剛裝了一半,就被幾十號人團團圍住了,死活不讓動了。”
“順子……順子……你說的是真事兒?”王有道慌里慌張從屋裡面跑了出來。
“這還有假,我剛剛從那邊趕過來,杏花姐怕你們着急,讓我先回來跟你們說一聲,然後再幫你們歸落一下東西。”
“那你快說說,快跟俺說說是咋回事啊?”老太太湊上來,着急上火地問明亮。
大順子就把去拉東西所遭遇的事兒大概說了一遍——
天還沒亮透的時候,杏花就帶着兩輛車去了那個村子,先把爹孃剩餘的幾樣東西裝上了車,然後就去了弟弟家。
東西裝到差不多一半時,不知道從哪兒呼啦啦冒出很多人來,感覺幾十號,幾百號都不止,有青壯年,也有老弱病殘,好幾個人手中還拿着叉耙掃帚啥的,有幾個老頭老太太手中竟然還攥着明晃晃的菜刀。
那些人涌到院子裡,先把車圍住,再把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堅決不讓裝東西。
杏花一看這境況,就站到車斗裡對着他們說好話,告訴他們屋裡的東西都是用爹媽積攢了一輩子的血汗錢換來的,理應歸老人家所有,請他們高擡貴手,別再阻攔。
人羣中擠過一箇中年男人來,他滿臉橫肉,趾高氣揚,對着杏花大使淫威,噴着唾沫星子吼道:“你算個啥鳥?你憑什麼來我們村拉東西,你也不問問,這些東西都姓啥?”
這邊就有人忍耐不住了,喝問他:“你是誰?你算那盤菜?”
那人就說:“我姓丁,是這家主人家的堂哥,這東西是我們丁家的,你們打哪兒來回哪兒去,東西你們拉不着個數!”
杏花軟下來,對他說:“按輩分我該喊你一聲表哥。”
“誰是你表哥?現在咱們之間已經不是親戚,是仇家!”
杏花強忍着滿腔的怒火,說道:“不管是不是親戚,可咱說話做事總得講個道理吧,俺爹孃辛辛苦苦了一輩子,就積攢了這麼點家當,怎麼好就扔在這兒呢?”
“你還口口聲聲講道理,講道理咋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當然得講道理了,我那一句話不在理了?”
“好,只要講道理就好,我問你,你承認不承認你弟弟是倒插門?”
“這與倒插門不倒插門有啥關係呢?”
“既然承認是倒插門,那麼你們那邊帶過來的所有東西,就全是隨禮,就全部由姓王改爲姓丁了。所以說,現在這些東西已經不是你們的了。”
杏花被咯噔噎了一下,她腦子快速轉動着,鎮靜自若地應付道:“東西是當初隨着我弟弟來的,現在我弟弟人沒有了,屍骨拉回去了,東西理應就該跟着人回去,你說是不是?”
“你弟弟去哪兒了與我們無關,可東西既然已經姓丁了,你們就休想再拿回一件去!滾,立刻馬上給我滾回桃花嶺去,別他孃的在這邊瞎鬧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