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蔣圓接得家書,拆看數行,登時昏厥。大衆不知何故,趕忙扶起。張叔夜攜書看時,知是蔣圓之母邱淑人於二月十九日仙逝。當時衆人上前,喚醒蔣圓。半晌,蔣圓醒轉來,大叫道:“生不能奉事,殮不能憑棺,蔣圓萬死莫贖了!”衆人齊聲勸慰。蔣圓號哭一番,痛泣一番。大衆又勸其仰承遺囑,不可過哀。當下衆人入了沂州,得知宋江等已南逃。蔣圓一面將兵符印信交與鄧侁,一面疊起訃狀,報知各地。這裡就州署內設座守孝,開喪致客。各官員贈膊弔奠,絡繹不絕。
過了數日,天子降詔,因宋江等南竄,令沿途各州縣嚴加防範。命張叔夜速回海州駐防,準蔣圓回毗陵奔喪。當時張叔夜寬慰蔣圓一番,自引兵馬回海州去了。蔣圓交割諸事畢,又囑咐鄧侁小心在意,便帶數名從人,自回毗陵。後方臘被擒,童貫獻俘於東京。天子念蔣圓明斷之能,特奪其情,命乘驛詣闕,動問宋江事。蔣圓敷奏始末,天子益多其才。後披旨鞫訊方臘畢,天子御筆除秘閣修撰,累官至中奉大夫。靖康間,蔣圓聞二聖蒙塵,號僕幾絕。心灰意懶,遂上章致仕。建炎四年,一日趺坐,屬後事訖。手加額上,誦金剛經百遍而逝,享年八十有八。首項堅直,經宿不變,人皆異之。此是後話。
話分兩頭。回說那日,宋江、盧俊義等設計,早將一半人馬伏於沂水邊,卻留朱武等一千五百人守寨。吳用先已教張橫、阮小七等於附近村落拘得大小船隻數十,都泊在岸邊。是夜,衆人望見營寨火起,知是蔣圓中計劫營。衆人斂聲屏氣,觀望良久。見官軍人人手持火把,如長蛇一般,望北去得遠了。當時宋江傳令,教張清、楊志、李逵、劉唐引五百孩兒於西岸,徐寧、史進、朱仝、雷橫點起五百軍馬,悄悄渡過東岸,兩夥沿沂水兩岸南行。其餘頭領盡數登船,於水路駕船南下。三路並起,望南而走。
約莫行了半個更次,早到沂州城東。衆人看時,只見沂水東岸紮下一片營寨。燈火通明,官兵往來巡綽,卻喜人數不多。是夜風輕雲淡,萬籟俱寂。宋江等划槳聲響,吃官兵伏路小校聽見。正待要叫,早被花榮在船頭一箭,撲地便倒。宋江高聲叫道:“今日有死無生,衆兄弟何不努力!”當下衆軍喊動,如天塌地陷,山倒江翻。李逵、劉唐、張清、楊志引兵直殺入官軍營寨。那當值將弁聽得吶喊,忙出迎探看。正撞着黑旋風李逵,迎面一斧,砍作兩半。營內大亂,張清、楊志、劉唐引兵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
宋江等在船頭立定看時,心中大喜。便教軍士速速划船前行,卻見前面立起一道關卡。兩條碗口粗的鐵鎖攔河,前行不得。衆人急道:“如此怎好?”只見吳用笑道:“無妨,小生已有破它之法。”衆人看時,只見李雲駕船自後而來。衆嘍囉就於船頭支起一根大炬,長十餘丈,大數十圍,上澆以麻油。當時一聲令下,將火點着,燃炬燒鎖。片時間,只見那鐵鎖便被燒融,吃火炬一撞,當下立斷。衆人無不驚歎。宋江傳令,衆船重複起行,闖關而進。
當時沂州通判、刑曹等官,於城頭見宋江等放火燒鎖,叫苦不迭。忙教鳴鑼擂鼓,令沂州捕盜巡檢整頓軍馬,出城追趕。叵耐城內一無勇將,二少兵馬,怎當得徐寧、史進、朱仝、雷橫一般如狼似虎的人?那巡檢鬥無數合,吃徐寧、史進槍刀齊下,早已了賬。衆官兵見了,嚇得四散奔命,自相踐踏。吃四條好漢一齊衝將過去,殺得官軍哭爹喊娘,尋子覓爺。慌忙入城,緊閉城門,再不敢出來。徐寧等見了,方纔收兵,回到沂水邊,舍岸登舟。彼時楊志等亦殺散官兵,都上船來。衆好漢合兵一處,投南去了。
且說衆好漢乘着順風朗月,揚帆直進。比及天明,已出沂州地界。衆人東面望時,只見旭日初昇,金輝萬丈。宋江喜道:“今番虎口脫險,那張叔夜、蔣圓無奈我何了!”忽地又嘆道:“只是不知朱武兄弟如何了!”吳用對宋江道:“吉人自有天相,哥哥不必過於煩惱。眼下我等雖暫脫險境,然糧草將盡。今已入淮陽軍地界,聞那知軍李寬乃真宗駙馬李遵勖之孫,頗有才名,不可小覷。”盧俊義亦道:“那廝若知曉我等前來,定有防備,似此大爲可憂。”
正說間,只見岸邊大路上,一個大漢望着宋江等躬身長揖。吳用定睛細看,驚道:“莫不是故人朱排軍麼?”忙叫停船泊岸。宋江、盧俊義與衆頭領也下了船,只見吳用滿面喜悅,領着那大漢前來。宋江看那漢時,七尺長短身材,三十五六年紀。鼻直口方,狀貌魁偉。宋江問吳用道:“這位兄弟是何處英雄?姓甚名誰?”吳用代答道:“這位兄弟姓朱名樑,濟州人氏。原是濟州府排軍,端的一身好武藝。當年小生老父病故,到濟州尋蕭讓、金大堅篆刻碑文,不想路遇強人剪徑,虧得朱兄弟救了,故而結交。後再尋他,卻不知投到何處,不想今日相見。”朱樑道:“那年小弟渾家爲惡少所辱,羞憤自盡。小人一怒將那惡少殺了,棄家亡命在江湖上,已得年久。後得一大戶資助,到北地販羊馬爲生。今聞得天子大赦天下,便回濟州,不想家中父母早已亡故。因那淮陽軍知軍李寬是小人兩姨兄弟,聽聞姨母病重,特去探望。久聞哥哥等大名,惜無緣拜會,不想今幸遇着。”
宋江正待開言,只見吳用以目示意,搶先答道:“我等此去楚州,路過淮陽軍,可搭載賢弟一程。”朱樑大喜。當下衆人重複上船,宋江、吳用請朱樑到中軍大船上,就於艙內排下筵宴。席間,盧俊義、魯智深等相陪飲酒,說些江湖上的勾當。宋江、吳用推說小解,徑出艙外來。
當下宋江對吳用道:“軍師適才何意?”吳用笑道:“此人前來,真是蒼天相助。此番淮陽軍入我轂中了!”宋江道:“此話怎講?”吳用道:“眼下我等兵少糧稀,若強攻那淮陽軍,恐難得勝。今日既逢着這朱排軍,何不教他勸李寬歸降。我等不費一兵一卒,可下此城。”宋江道:“話雖如此,然那李寬豈是輕易便降的?”吳用道:“哥哥勿慮,小生已有計了,只需如此如此.......饒那李寬多智,也騙得他眼花心亂了。”宋江拍手道:“妙哉!軍師真有神鬼莫測之機!”當下二人重回艙內,吳用暗暗吩咐下去,教衆人依計行事,不在話下。
自古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當日朱樑與衆好漢開懷暢飲,喝得酩酊大醉。次日,吳用以報舊日之恩爲名,做一個筵席相請朱樑;次日,盧俊義請;後日,關勝請。如此輪番宴請,那朱樑盛情難卻,終日與衆頭領飲酒。除卻小解,不能出船艙一步。
那日黃昏,梁山軍駛到淮陽軍外,早有探事的報入城內。李寬登上城頭,只見城外周遭水面上,船隻密佈,遍插旌旗。篩鑼擊鼓,吶喊震天,遠遠望去何止百十隻船。原來吳用暗地裡喚張橫、阮小七將沿途各處船隻,無論大小,一概拘來。船上虛設旌旗,以造聲勢。當時淮陽軍教授劉煒對李寬道:“梁山泊一夥,朝廷幾番收捕不得。調動數路精兵強將,大費周折,方破其巢穴。聞得這夥亡命之徒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今引大兵到此。若朝廷救兵不及,恐難久守!”李寬道:“宋江一夥連遭敗衄,不過殘兵敗將,怎得如此聲勢浩大?可速遣人到鄰近州府求援,緊閉四門。且先觀其虛實,再作區處。”當時鼓勵衆軍,小心備禦。李寬又心憂老母,每日衣不解帶,目不交睫,於病榻前伺候湯藥。不免身體倦乏,也理會不得。
再說朱樑那日宿醉方醒,已是申牌時分。出艙看時,已到淮陽軍。卻見四面舟船雲集,團團圍定淮陽軍,心中大驚。忽聽小校前來,告知宋公明相請。朱樑相隨前去,行到船尾,卻見宋江、盧俊義、吳用召集衆人,吩咐次日天曉攻城。朱樑大驚道:“兄長何故如此?”吳用道:“實與賢弟說罷,我等連日宴飲,更兼孩兒衆多。糧草告罄,不敷至楚州路程,故而欲借淮陽軍錢糧。怎奈李寬緊閉四門,設兵備防,與我等作對,此不得已而爲之。”朱樑道:“李寬乃是名門之後,素懷忠義之心。見哥哥統兵來此,想是有些誤會。”宋江佯怒道:“調兵遣將來伐我,也是誤會麼?”當下取出一匣,朱樑打開看時,卻是一顆首級。當時驚得面如土色,不知所以。吳用上前道:“此是宿遷縣尉之頭。這廝接到李寬書信,引兵偷襲,吃我等斬了。此等明證,還有何話說?”朱樑愕然道:“這.......這.......”
正支吾間,忽見花榮來報:“徐州兵馬已被小弟引兵殺退!”吳用教花榮下去歇息,又對朱排軍道:“李寬聞世間有忠義事,亦欲爲之,而不知時也。張叔夜、蔣圓數萬大軍,亦爲我等所破。徐州、宿遷救兵,盡數覆沒。此皆目前之事,兄弟所親見。那臨近州府自顧尚且不暇,豈有餘力來救此危城?眼下我等士卒精銳,人思致命。李寬以旦夕之命,待不可望之救。猶涸轍之鮒,冀賴江漢,其不可恃明矣。若李寬能率士卒,保孤城。稽延旦夕,以待救兵,可也。然今估量形勢,一旦開戰,不出一日,此城必破。城破之後,身死何益於事?而令病榻老母,戴白受誅,豈不痛哉?我料李寬在城內不知虛實,妄想援兵來救,故而至此。賢弟可入城與之相見,爲陳禍福。”朱樑聽罷,尋思半晌道:“哥哥放心,小弟入城與李寬曉以利害,說其來投。”宋江道:“賢弟自放心前去,宋江靜候佳音。”當下朱樑也顧不得許多,匆忙打點行裝。棄舟登岸,引了兩名小嘍囉,望淮陽軍來。
早有守城軍士報入,李寬聽得朱樑前來。便教放下籮筐,拽朱樑上城,兩下相見。朱樑隨李寬去探望姨母,見已是病入膏肓,命在呼吸。朱樑見了,眼中垂淚。當時寒暄一番,兩個出屋,入廳堂坐定。李寬道:“眼下賊兵寇城,哥哥從何而來?”朱樑道:“不瞞賢弟說,愚兄正自宋江軍中到此,特來勸賢弟歸降。”李寬聽了,霍地拔劍而起,厲聲道:“你已降賊了麼?”朱樑面不改色,緩緩道:“非也,那年愚兄手刃仇人,流落江湖,掙扎着盼到今日。此來特爲探望姨母,爲因與那梁山泊吳用是舊相識,故而乘其船到此。今其糧草不敷,特欲向賢弟借糧。借道南下楚州,並不傷犯城內百姓。”李寬道:“我與那宋江一官一賊,何言借糧之說?況我已遣人赴各處請兵來援,不日便至,怎可不戰降賊?”朱樑道:“賢弟豈不見那宋江等兵馬之盛?若其傾力攻城,賢弟能守幾時?眼下徐州、宿遷兩處兵馬俱被殺散,賢弟已如海中孤舟,無處可依了!”
當時朱樑說罷,便教隨從取出宿遷縣尉首級。李寬見了,大驚失色,半晌言語不得。朱樑道:“自古‘人在矮檐下,那得不低頭。’眼下賢弟若開門暫降,借錢糧與他,可保全城百姓。若執意對敵,城破之時,非但賢弟性命難保,姨母亦恐戴白受誅。賢弟忍見此等景象麼?”李寬聽罷,心中恐懼。冥思半晌,嘆息道:“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老母病危,我豈忍見其死不瞑目。罷了!罷了!就依哥哥之言。”
當下李寬教朱樑先行出城,報知宋江,宋江大喜。約莫一個時辰,早見淮陽軍城門大開,李寬與城內官吏俱出。吳用早暗地裡喚魯智深、武松、劉唐、雷橫四將,各選百人。待李寬出城時,便據守城門。當時宋江相迎,執李寬手,同入城內大堂坐定。宋江傳下號令,休得驚擾城中百姓。吳用暗中吩咐張橫、阮小七隻留十餘鉅舟,其餘小船盡數焚燬。把淮陽軍內錢糧金帛,大半運至舟中。盡取庫內盔甲刀劍等物,與小嘍囉披掛了。
諸事完畢,天色大明。宋江方引李寬等出城。李寬見舟船盡數焚燬,宋江全軍不過十餘艘船,千餘人馬。情知中計,慚恨入地。朱樑亦恍然大悟,見梁山衆好漢,恐雙拳難敵四手,只好忍氣吞聲。忽有小校報與宋江,徐州兵馬已到呂梁洪鎮。李寬聽了,愈加羞憤。當時衆好漢商議,即刻起行。宋江便邀李寬、朱樑共登舟船,同赴筵宴,二人只得相隨。當時衆頭領作陪,輪番把盞,將二人灌得爛醉。吳用把盞與朱樑賠罪道:“小生今番乃不得已爲之,萬望勿怪。”席罷,吳用便教隨從扶李寬、朱樑兩個下船,送回淮陽軍。梁山衆人揚帆直進,望楚州去了。
當日傍晚,李寬、朱樑酒醉方醒。李寬嗔怒,便教軍士趕朱樑出城。朱樑情知理虧,自思無處可投,便欲投奔宋江。行至半路,忽轉念道:“我以往只道宋江、吳用是好男子,真豪傑,不想卻是使詭計的小人!我若去投,縱然接納,也必受些腌臢氣,空負了一身的本事,終是無趣。”前思後想,進退無路,便咬緊牙關道:“我自恨一生瞎了眼,以至今日。”竟拔刀自刎而亡。伏路軍校報知李寬,李寬聽得,大哭一場,心下頗悔。不上數日,李寬老母亦歿了。李寬便將二人備棺槨盛殮,請僧、道做了好事功德,就埋殯在城西土山上。不上半月,朝廷降旨,將李寬貶爲庶人。後欽宗即位,方重複起用,仍知淮陽軍。靖康之亂,金兵圍淮陽軍。李寬固城堅守,城破不屈而死。建炎南渡後,其族孫李修緣爲得道高僧,人喚做活佛濟公。此是後話。
再說宋江等離了淮陽軍,溯流南下。彼時已是四月中旬,天氣轉暖,白晝漸長。衆頭領每日立於船頭,觀賞兩岸景色,好不愜意。朝廷聞知宋江等破了淮陽軍,雖佈告四處,遣將討捕。然各地不虞宋江等如此之速,尚未佈防,宋江等早已過境而去。是以一路南下,暢通無礙。
一日黃昏,行到一處村鎮。衆人看時,只見遍地桃花,落英繽紛。一眼望去,滿目桃紅。宋江、盧俊義甚喜,便與衆人商議道:“衆兄弟連日舟船勞苦,不妨在此暫歇一宿。”衆頭領欣然允諾。當時衆人舍舟登岸,留張橫、阮小七引小嘍囉看守船隻。餘下頭領上了馬,隨宋江到鎮子上去。行到鎮口看時,果然好個市鎮。只見人煙輻輳,車水馬龍,往來不絕。衆人看了一遭,劉唐道:“原來卻是此地!”宋江問道:“賢弟可曾來過麼?”劉唐道:“小弟幼時飄蕩江湖,多走途路,曾到過這裡。此地名喚桃園鎮,因漢末劉備、關羽、張飛三兄弟討呂布時,途徑此地。見落花繽紛,憶起桃園結義之事。便在此歇足,盟誓明志,故而得名。因年深日久,小弟幾乎忘卻。今日一見,方憶起來。”宋江大喜道:“此地雖小,卻大有來頭。今番更要入去一觀了。”當時引衆人入了鎮子。
且說衆頭領在鎮上閒逛,不覺腹中飢渴。宋江道:“不妨尋個酒店吃酒。”吳用勸道:“我等大夥來此,恐惹生人眼目。不如買些酒食回去,就於桃林中吃酒取樂,豈不是好?”衆人道:“如此最好!”當時尋家酒店,就於店中買了酒食,拴縛在鞍上。衆人步行牽馬,踱出鎮子。不移時,早到河畔。宋江教把些酒肉分與小頭目並小嘍囉,喚張橫、阮小七也下了船,三十七位頭領同入桃林。彼時天色已昏,四野俱寂。衆人點起篝火,打個圈子圍坐,吃酒談天。
少間,一輪明月推上,映照四野通明。宋江就月光下看那桃林時,別有一番趣味。忽見武松右臂已失,不禁悲從中來,嘆道:“那年我等一百單八個兄弟齊聚梁山,共立大誓,恍如昨日。不想如今三去其二,手足凋零,皆宋江之罪也。”言罷,竟痛哭起來。衆人聽了,食不甘味,再無心思飲酒。盧俊義聽了這話,驀然想起那年驚噩夢之事。正待開口,忽瞥見燕青以目示意,似乎不要聲張的意思,便閉口不語。吳用勸宋江道:“哥哥且省煩惱。‘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是常理。想那劉先主初起時,兵不過千,將只關、張。然屢折不撓,終成霸業。今日尚有三十幾位兄弟,雖暫時艱難,終能渡過。”武松也勸道:“哥哥且請寬心,小弟雖然已是廢人,然壯志未泯。衆兄弟戮力同心,定能東山再起。”衆頭領亦勸。宋江聽說,方纔好些。依舊換了笑臉,與衆人飲酒。怎奈心中有事,不上數杯,早已醉了。當時衆人扶其上船,各自散了,回船將息。
盧俊義回到艙中,教從人去喚燕青。少間,燕青入艙。盧俊義問道:“今日宴飲間,小乙所爲何意?”燕青道:“主人可是要說那年噩夢之事?”盧俊義道:“正是。”燕青道:“主人萬不可再提此事。自那年主人一夢後,小乙早已察覺。梁山雖四處攻城陷邑,然衆頭領先後殞命,各處得而復失,方到今日這般地步。眼下山寨頭領三去其二,正應了那年夢中景象。主人若說破此事,恐衆人愈發心亂,大勢難挽了。”盧俊義道:“難道我等此行,將陷絕地?”燕青道:“世事難料。前番主人襲密州,本是勢如破竹,然終功虧一簣。想必此是天意,非人力改逆。”
燕青說罷,環顧一遭,見四下無人。悄悄對盧俊義道:“依小乙看,我等此行,絕無出路。員外何不尋個由頭,遠走高飛。尋個僻靜去處,隱跡埋名,以終天年,豈不是好?”盧俊義聽罷,吃了一驚,半晌方道:“你我自上梁山,宋公明十分恩義相待。南征北討,委以重任。前番在大名府時,若不是衆人捨命相救,你我早已成了孤魂野鬼,何談有今日?若此時離去,一是捨不得公明哥哥與衆兄弟這個情分。二來會惹天下人恥笑,辱了“玉麒麟”的名號。不如死也跟着宋公明休。這話再莫提起,恐吃生人聽見,不是耍處。”燕青嘆道:“既然如此,唯有盡人事,知天命了。”當時兩個又說了一回,天色已晚。燕青告退,盧俊義自去歇了。
翌日,衆人依舊揚帆起行。於路又行了數日,早到淮水。宋江召集衆頭領議事,吳用道:“此間南下有兩條路,一路較遠,須過洪澤湖向西,經濠、泗間過。一路較近,便是過楚州南下,然楚州非比別處,城高池深,憑江據險,易守難攻。”宋江道:“既如此,我等可分兩路哨探,楚州一路可教戴宗、時遷兩位兄弟去,至於濠、泗一路,李忠兄弟便是濠州定遠人,熟悉路徑,可教史進兄弟陪他走一遭,待二路打探清楚,回來再做商議。”戴宗、時遷、史進、李忠四個應了。當下拴束罷,即便告辭,分頭去了。
不說史進、李忠一路,只說戴宗作起神行法,帶了時遷,取路而行。當日午時,早到楚州城外。看那楚州周遭數座閘門,城高池壯。塹壕深闊,形勢堅牢。城門邊有軍士把守,往來行人需有令牌方許出入。原來楚州知州已接得朝廷文書,知悉宋江等犯淮陽軍,恐來侵擾,便命四處戒嚴。當下戴宗見了這般情景,對時遷道:“這楚州城防甚嚴,你我怎得入內?”時遷道:“這有何難。”說罷,踅到臨近一處集市上去了。不移時,時遷回來,手中早已握着兩面硃紅綠漆宣牌。戴宗大喜,拿來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官家爲防賊人盜牌,混入城中,那牌子上已寫明姓名、年甲、身材等項。時遷雖是盜來牌子,卻用不得。當下時遷道:“既然如此,小弟夜裡翻牆入城便是。”當時兩個在集市上買些飯食,尋個僻靜處吃了,只等天黑。
兩個閒說雜談,不覺早已夜深,城門閉鎖。時遷起身對戴宗道:“哥哥且在此稍候,待小弟入城探看一番。”當時全身扎束,帶了腰刀。相辭戴宗,徑到楚州城下。繞城看了一遭,見西南角有一處缺口。時遷心喜,當時施展身手。就月光影裡,一步一步攀上城頭。將近女牆時,隱隱聽得守軍酣睡之聲。時遷自肚裡尋思道:“天助我也!”當時攀上女牆,躍上城頭。看守軍時,睡得如死人一般。時遷暗笑,輕手輕腳,踅下城來。四處瞧時,瞥見一座土地廟。時遷便潛身入內,把供奉之物取來吃了。看看天已大亮,時遷出了廟,去那六街三市上閒遊一番,不覺已過晌午。行了數裡,轉彎抹角,早見十字路口一家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着酒旗。看那匾額時,寫着“倚天樓”三個大字。時遷自思道:“走了半日,肚中飢渴,進去胡亂吃些酒肉再說。”當時入店上樓,揀個濟楚閣坐了。叫了些酒食,自斟自飲,看那窗外景緻。
看看已是日暮,忽聽得樓下人聲嘈雜。時遷朝窗外看時,見一騎風馳飛過,街上行人紛紛避讓。時遷喚過店小二,佯問道:“此是何人,這般匆忙?”店小二答道:“客官難道不知,此是急遞軍士。日行四百里,往來報送消息。只因眼下江南寇亂,朝廷派兵討捕,多有戰報往來。連日少見,今日想有急報到此。”時遷尋思道:“莫不是有江南方臘的消息?正可一探。”便笑道:“俺是高唐州人氏,不懂此間風俗。因有一親眷在州衙做事,特來相投,不知州衙所在何地?”店小二道:“出了酒樓,向右直行。過了州橋,向東二里便是。”時遷稱謝。
當下時遷吃了酒食,算了酒錢。出到街前,依那店小二所說,果然尋得州衙。時遷看了一回,就近尋個客店住了。將包裹放在店中,取了行頭,藏在身邊。又吩咐店小二道:“我去尋個故友吃酒,煩望照管房中則個。”小二道:“客官早去早回,近日賊寇臨城,四處守備甚嚴。若太晚了,恐有不便。”時遷應了。當時踱步出店,看看天色已昏。一地裡踅到州衙后街,門已閉鎖。時遷左右看時,再無旁人。縱身一躍,直落到牆上。見後院無人,便順着牆頭踅到後殿屋頂。偷眼看時,見州衙內空空蕩蕩,衙役都歸家去了。只有一個當值的提着燈籠四處巡視,看了一遭,自回角落裡一小屋去了。
時遷自思道:“那急遞軍士之信,定然在此,只是不知放在何處。”正思量間,忽瞥見州衙後院馬棚裡,拴着一匹黑馬。時遷眼尖,認得是那急遞軍士坐騎。當下自語道:“那急遞軍士報送消息後,理應即返。現馬匹尚在,人定未歸。或許仍在府中,亦未可知。”便縱身一跳,輕輕落在院內。此時正是四月末光景,天氣和暖,月光皎潔。時遷過了中庭,望前而走。驀地瞥見兩個公人。時遷颼地閃入戧柱後,偷眼看時,見一個打着燈籠,一個託着食盒,說說笑笑,轉到右邊去了。當下時遷抱了柱子,把兩隻腿夾定,一節節爬將上去。伏在屋頂看時,見正堂燈燭明亮,兩個公人入到內裡。須臾,兩個重複出來,由前門出衙去了。
時遷見兩個去得遠了,便沿着屋脊踅到正堂之上。輕輕揭開瓦片,望裡張時,見堂下燈明。正面鋪着座椅,兩邊几案上排着文房四寶、令牌印章等物,居中放着一封信函。左邊桌上,已擺下酒食,二人對坐。細看時,一個身着官服,面容剛正,四十五六年紀。一個正是那急遞軍士。兩個對酌,說着閒話。時遷伏在房頂細聽,只聽一個道:“感蒙大人盛情,小人愧不敢當。”另一個道:“你是童樞密心腹之人,跋涉辛勞。略備薄酒,不成敬意。今日就在此間歇息一夜,明日再回不遲。”兩個說話飲酒,約莫吃了半個時辰。那大人喚當值公人入內,軍士起身拜辭。那公人引報信軍士出去,到角落邊第三間房內歇了,公人自去。
時遷再看堂內時,只見那大人關了門,將屈戌搭了。原來噇的醉了,踉踉蹌蹌,挪入後堂,卻忘取那封信件。時遷見了,心中暗喜。當下就身邊取出搭鉤,順着瓦縫垂下。只一下,便將那信搭住。時遷雙手牽繩,一上一下,將那信向上拽起。眼見即將到手,只聽得靴履響,腳步鳴,屏風後忽地轉出那位大人來。見桌上信函已無,仰面看時,正與時遷四目相對。唬得時遷心驚肉跳,膽落魂飛。正是:久行夜路鬼蜮現,常走河滸鞋襪溼。畢竟不知時遷能否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隕落一位英雄:
蔣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