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時獨眼龍譚嚴道:“我尋思起來,諸般器械中,唯有八牛弩可出其不意,擊殺宋江。”譚勇聽罷,撫掌道:“非六弟所言,我幾乎忘了。那八牛弩前置二弓,後設一弓。須百十人方可張合,能射七百餘步。若配以一槍三劍箭,則威力倍增,中者立死。若能用其擊殺宋江,則賊人膽落矣!”譚智道:“此法雖好,然宋江於交戰之時,每每在後指揮,並不親自上陣。距寨牆甚遠,恐弩箭難及。”譚嚴道:“這個無妨,我等先於寨內試驗那八牛弩射程,再於交戰時激那宋江出陣。到時亂弩齊發,定結果了那廝性命,報二哥之仇。”衆人大喜。譚保義便教高掛免戰牌,命譚嚴監造八牛弩,暗地裡於寨內試射不提。
一連三五日,宋江派小嘍囉百般辱罵,譚氏寨衆人只是不出。那日晌午時分,宋江等在中軍議事,忽有小校來報:“譚家三子在營外搦戰。”宋江、吳用便點起衆頭領,一起出到前軍。門旗影裡,只見譚智居中,左手譚仁,右手譚勇。背後排着五百寨兵,列成陣勢,出到陣前。宋江見了,心頭冒起三分火氣。只見對陣譚家三子,出到陣前,高聲叫道:“請宋公明頭領出來答話!”宋江聽了,目視吳用。吳用道:“兄長前去無妨,且聽他有何話說。若是駁倒他,也教他死而無怨。”宋江頷首。
當下吳用喚過花榮、呂方、郭盛三個,都吩咐了,丁字腳護定宋江,同出陣前。譚智拱手道:“久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大名,敢問不在梁山泊裡快活,累次興兵犯我大寨,卻是爲何?”宋江聽到那梁山泊三個字,心中已有四五分不快意。開言道:“梁山與譚氏寨素來井水不犯河水,怎奈爾等無端害我兄弟,傷我手足。此等深仇大恨,豈能不報?”譚智笑道:“且休論你那兄弟盜馬在先,咎由自取之事。我聽聞貴寨晁天王曾下山攻打曾頭市,中箭身亡。那時節怎不見足下興兵報仇?乃至時過境遷,幾至忘卻,方因一馬之故大舉興兵,卻是爲何?”
宋江聽罷,氣得紫漲了麪皮,已有六七分忿怒。當下強忍怒氣道:“晁天王之仇,我宋江日夜不忘。只是那盧俊義爲濫官小人所害,梁山衆兄弟替天行道,救其上山,方纔延誤時日。此等忠義之事,豈是你能曉得的?”譚智聽了,大笑道:“好一個忠義之事,你可曉得忠義二字是怎樣寫的?那盧俊義本是北京富戶,河北三絕。家境殷實,衣食無憂。若非吳用行詭詐之計,賺其上山,又怎會身陷囹圄?此等賊喊捉賊之舉,尚敢大言不慚忠義乎?宋江聽着!你本鄆城一小吏,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服衆。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寸箭之功。本事低微,猶敢收徒授藝。只爲奪那寨主之位,便忘卻晁天王之仇。此等人面獸心,衣冠禽獸之舉,雖瞞過衆賊,卻難逃世人隻眼。眼下爾等巢穴已失,爪牙漸盡。不自思縛手面闕,自請死罪,尚敢在此撒潑放刁麼!”宋江聽罷此言,已有八九分焦躁,用鞭指譚智道:“誰與我擒住這廝,報往日之仇?”
言猶未了,早惹怒一位英雄。躍馬挺槍,直取譚智。宋江看時,正是小李廣花榮。對陣譚勇見了,惱譚信之仇,高叫道:“你這廝弓箭尚可,且看武藝如何?”舞陌刀挺身攔住。兩個一來一往,一刀一槍,鬥到四十合之上。花榮料斗譚勇不過,掣槍回馬便走。譚智鞭指宋江笑道:“黑矮殺才!統着一幫貓兒狗兒,也敢來此逞強。不見寨牆上的字麼?”宋江此時已氣得三尸神炸,七竅生煙。又見那寨牆上“宋江、盧俊義死於此地”九個白字,心頭那股無名業火高舉三千丈,焰騰騰地按捺不住。當時噌地拔出昆吾寶劍,便要廝並。呂方、郭盛忙上前攔阻,宋江怒道:“我爲寨主,不能身先士卒,徒惹天下人恥笑!”說罷,縱馬衝殺過去。
呂方、郭盛兩個見了,緊緊護定。吳用恐有疏失,忙揮軍掩殺過去。城頭之上,欒廷玉、譚嚴早已暗暗教人架下三牀八牛弩,藏於女牆之後。當時望見宋江一馬當先,馳入射程之內。只聽一聲梆子響,三箭齊發,直望宋江射去。那八牛弩非比尋常,鋒鏑呼嘯,箭羽破風。眼見宋江命在呼吸,梁山陣上一齊失驚。
也是宋江命不該絕,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忽地天昏地暗,狂風大作。原來吳用見兩軍交戰,深恐宋江有失,忙教樊瑞作法。當時樊瑞披髮仗劍,口中唸唸有詞,祭起一陣狂風。那箭被風一刮,徑自偏斜。呂方措手不及,吃一箭穿過額頭,翻身落馬而死。郭盛欲揮戟攔擋,爲時已晚。一箭貫胸而過,竟將郭盛直挺挺地釘在地上,當時身死。那第三支箭稍慢些,正中宋江馬頭。可憐那匹千里照夜玉獅子馬,死於非命。宋江閃落下馬,幸得魯智深、武松、花榮飛搶回陣。
譚氏寨上,欒廷玉等見未射死宋江,連稱可惜。梁山衆人正自慌亂,只聽譚氏寨內一聲炮響,欒廷玉、譚嚴、譚三娘引兵馬殺出。衆頭領救護宋江要緊,不敢戀戰,抽身便走。譚氏寨衆人正趕間,只見北面楊志、史進,南面張清、朱仝兩彪人馬殺到,截住廝殺。欒廷玉、譚智見梁山有兵馬接應,便分兵迎敵。兩下混戰一場,各自收兵而回。
且說宋江等退兵,點視軍馬,折損一千有餘。幸得樊瑞作法,楊志、張清等殺到,方不致大敗。原來吳用見譚氏寨連日不出,忽地搦戰,恐有詭計。便暗暗教人去盧俊義、李應軍中調軍馬前來,以作接應。當下宋江見又折了呂方、郭盛兩個,放聲大哭。衆頭領均忿忿道:“哥哥且休煩惱,我等願與那譚氏寨決一死戰!”吳用道:“不可,強攻堅城,損耗甚巨。若官軍來時,何以禦敵?”
正說間,只見小校來報:“朱武、裴宣兩位頭領來見。”宋江、吳用忙喚入內。衆人寒暄罷,朱武道:“眼下正值隆冬時節,天氣嚴寒。我軍新到此地,誤引毒水,許多孩兒中毒身亡。近日軍中傷寒疫盛行,又有百十人馬染病,急切間無藥可醫。若照此下去,恐敵未滅而軍心先亂。”裴宣也是如此說。宋江見說,煩惱倍增,仰天嘆道:“難道天亡我宋江麼!”說罷,滾下淚來。衆頭領個個愁眉苦臉,長吁短嘆。
只見吳用開言道:“爲今之計,只有一法可破得譚氏寨。”衆人見說,眼前一亮,忙問是何計策。吳用道:“譚氏寨誘哥哥入險地,以暗箭傷人,誠爲人所不齒。既如此,我等也不必再講道義。可傳令三軍,收攏染風寒疫身死的人馬屍首,再將前番中毒身死的孩兒屍身一併挖出,拋入譚氏寨內,使敵寨遍染傷寒疫。彼時我軍趁勢攻打,可一股而下。此爲“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之計,不知哥哥及衆兄弟以爲如何?”宋江道:“此計雖毒,然山寨十數位兄弟殞命於此,若不蕩平此寨,我宋江枉活一世!便依軍師之計,他日縱有流言蜚語,我宋江願擔此惡名!”
衆人聽了,都拱手道:“我等願與哥哥同榮辱,共進退!”宋江大喜,當夜便教朱武、裴宣、楊志、張清等各回本處,依計行事。吳用又調雷橫、湯隆、李雲引高手匠人晝夜趕造旋風炮,以備使用。吳用又修書一封,教人星夜送往齊州林沖處,那人領命去了不提。
再說譚氏寨內,衆人見狙殺宋江未果,只得商議拒守之策。欒廷玉道:“我等以一寨之力抗數萬強寇,挫其兇焰,想賊已喪膽。然連日觀賊人動靜,並無退軍之意,恐另有圖謀。”譚智道:“今日我登城看時,見賊營後面喧鬧,賊兵往來巡弋不絕,不知有何詭計?”譚仁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等堅守本寨,只等援兵一到,裡應外合,管教那夥賊人片甲無存!”
是夜,衆人正商議軍情重事,只見七姑娘奔來道:“不好了!賊兵從南、北、東三面,用炮將人馬死屍拋入寨內。適才我去探看,見那死屍均是染過病的。若蔓延開來,全寨休矣!”衆人聽說,大吃一驚。譚保義道:“速教寨內軍兵百姓將死屍收集焚化,無論怎地,勿使疫病播散!”衆人聽了,忙分頭去了。
一連數日,梁山向譚氏寨內拋擲人馬屍首,晝夜不歇。寨內雖各處收集焚化,不料疫病傳播甚快。旬日間,患病之人愈衆。七姑娘每日熬藥與人治病,端的是衣不解帶,目不交睫,疫病稍見好轉。不想連日操勞,自家竟病倒了。譚保義並衆人心急如焚,忙喚寨內醫士看視。不料七姑娘亦染上疫病,急切間,寨內已無藥材可用。
譚保義得知,急召衆人商議。譚智道:“事已至此,不可坐困愁城。眼下賊人圍我南、北、東三面,可遣兩枝兵馬趁夜裡突出西門,持父親手書到淄州、棣州求援。若是晚些,恐大寨難保!”只見譚三娘、譚嚴自告奮勇道:“我二人願去走一遭,請援兵解圍!”欒廷玉道:“西面雖未見賊兵,然以吳用之智,豈能不防?此去須萬分小心,調取援兵,火速回援。”兩個應了。
是夜,譚三娘、譚嚴兩個飽食一頓,各帶三個壯勇伴當,藏了書信。拴束已罷,拿了兵器,辭別譚保義等。看看已是申牌時分,悄悄開了西門,出寨去了。
不說譚氏寨衆人,只說譚三娘、譚嚴兩個,引了心腹伴當,策馬飛奔。是夜,繁星點點,月涼如水。兩個行過三五里,只見黑影裡撞出一丈青扈三娘來,叫道:“小賤人已中俺軍師之計,還不下馬受縛!”譚三娘見是個女將,舞手中雙簡,迎住便鬥。譚嚴見了,正要相助,只見黑影裡又閃出豹子頭林沖來,高喝道:“喪家之犬,待走到那裡去!”譚嚴聽了,心中大怒。也不答話,掄鉞便砍。兩個戰到四十合之上,鬥到澗深裡。林沖大喝一聲,手起一矛,正中譚嚴心窩,翻筋斗跌下馬去。
譚三娘見折了譚嚴,心頭怒起,狠鬥扈三娘。兩個又鬥了十數合,扈三娘力怯而走,譚三娘卻不趕。扈三娘回頭見了,便掛了雙刀,取出紅棉套索來。只一搭,搭在譚三娘左臂上,兩個撕扯。吃譚三娘力大,將扈三娘扯落下馬。林沖、孫立、黃信見了,急忙來救。趁那空當,譚三娘早已抽腰刀割斷套索,縱馬望北殺出重圍去了。
當時林沖飛身下馬,探看扈三娘時,幸喜無事,只是手臂擦傷了些皮肉。林沖傳令不要追趕,教孫立、黃信兩個就於譚氏寨西門外五里下寨。林沖取了譚嚴首級,與扈三娘包紮了,兩個星夜到宋江軍中。宋江、吳用聽聞斬了譚嚴,大喜過望。當夜排下筵宴,教衆頭領與林沖、扈三娘夫婦賀喜,共商破寨之策。
不說梁山衆人,且說譚三娘衝出重圍。回顧左右,孑然一身。擡眼望那輪明月,唏噓落淚。不敢多想,恐有追兵,策馬連夜奔棣州來,不日早到。那棣州知州孫奉伯聞聽譚氏寨有人前來,便教迎入州衙,詢問何事。譚三娘道:“譚氏寨現被賊兵圍困甚急,風寒瘧疾盛行,恐旦夕難保。家父特命奴家突圍而出,來此求救。望大人速起本州兵馬,以解危困。如蒙搭救,沒齒難忘!”言罷,便將書信呈上。
孫奉伯拆開信,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肚裡尋思道:“宋江一衆橫行各處,官軍望風披靡。那譚氏寨俱是精銳之士,罕逢敵手,竟也敵不過。眼下棣州兵馬久疏戰陣,又打探得宋江、吳用已派黨羽董平、楊雄、石秀把守要路,去也無益,不如打發了要緊。”便道:“姑娘且歇,容某計議。”當下衙役引譚三娘至館驛安歇,譚三娘心急如焚,怎生睡得着?眼睜睜地望了一夜,只盼天明。
次日一早,早有三五個衙役到館驛來,對譚三娘道:“棣州乃北疆重鎮,若貿然分兵南下,恐遼人趁虛而入,故而不能相救。”譚三娘大驚,以拳擊柱道:“若如此,則譚氏寨休矣!”那把頭的堆下笑臉道:“大廈將傾,非一木可支。孫大人慕姑娘巾幗不讓鬚眉之氣概,倘不嫌寒陋,便請在此安身。”
看官,原來那孫奉伯乃一好色之徒,見譚三娘風姿綽約,容貌秀麗,便欲趁人之危。當下譚三娘聽聞此言,便要出門,那些衙役那裡肯放。譚三娘大怒,性發起來,叉開五指,去那衙役臉上只一拳,打落兩個當門牙齒。那幾個衙役見了,待要來廝撲,早被譚三娘一拳一腳,都打的東倒西歪。譚三娘便出門尋了馬匹,上馬便行,無人敢當。待那孫奉伯派兵追趕時,譚三娘早出城去了。
再說譚氏寨內,自譚三娘、譚嚴兩個出寨求援,眨眼過了三五日,不見絲毫音訊。寨內風寒疫症愈甚,死者愈衆。衆人心急如焚,恐疫病蔓延,只得將那死屍集中燒化。譚保義等每日探視七姑娘,蒐羅寨內僅有藥材,與她醫治。不料七姑娘背地裡吩咐醫士,把藥材都施與軍民,因此病情惡化。譚保義等得知,不覺灑淚痛哭。大寨各處軍士因那疫病所擾,疲憊已極。幸得譚智等勉力支撐,撫慰人心,方不致自亂。
那晚愁雲慘淡,星斗無光。欒廷玉在東寨巡視,放眼望去,只見寨外梁山陣中俱掛青色燈籠。燈光裡隱隱見一人披頭散髮,身披道袍,揮劍作法。霎時狂風四起,飛沙走石。譚氏寨軍兵急看時,只見寨外漫山遍野全是綠螢螢的鬼火,無數鬼兵逼至。一個個青面獠牙,寒磣至極。寨內軍兵不明就裡,嚇得心膽俱裂。欒廷玉厲叱左右,彈壓軍心,教衆軍休得慌亂。
正鬧間,不想黑影裡時遷早已踅上城頭。趁人不備,在望敵樓上放起一把火來。那火隨風勢,刮刮雜雜的燒將起來,早把城樓燒燬,城頭愈亂。欒廷玉禁止不住,那邊武松已攀雲梯奮勇登城。欒廷玉見不是勢頭,忙奔往北寨來。
比及到時,只見關下盧俊義指揮賊兵攻寨,譚仁於城頭持刀督軍,兩下激戰。不想黑影裡,城下浪子燕青暗施弩箭,正中譚仁左臂,使刀不得。望城下時,賊兵已撞開寨門。譚仁怒極,便要下城廝並。欒廷玉上前攔住道:“自古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小將軍不可逞一時之勇。”譚仁聽罷,便與欒廷玉急奔中寨來。
彼時梁山軍馬已打破東寨,一擁而入。譚智在西寨駐守,聞聽東寨緊急,親自引兵來救。不想那時武松已引兵殺散守兵,打開寨門。譚智見東寨已失,進退不得。只得奔下城,上了馬,欲衝出寨門。火光影裡,正撞見宋江中軍殺入,正是冤家路窄。譚智忿怒,挺刀上前,望宋江便砍。宋江見了,吃了一驚。危急間,身旁智多星吳用一銅鏈飛去,正中馬頭,把譚智掀下馬來。側首搶過插翅虎雷橫,一朴刀將譚智揮做兩段。提了首級,向宋江報功。當時梁山軍馬蜂擁搶入東寨。
且說譚勇守把南寨,忽聽得東寨沸亂。正要相救,見城下李應等鼓譟吶喊,趁勢搶寨。譚勇忙教將城頭檑木炮石,灰瓶金汁打下,梁山嘍囉屍如山積,仍前仆後繼。黑影裡,沒羽箭張清拈石子在手,望譚勇打來。譚勇聽得風響,急閃時,那石子自盔邊擦過。正要取弓還射,只見敗殘軍士來報:“東寨已吃賊兵打破,大公子遇害!”譚勇聽了,恰似晴天霹靂。便要奔東寨廝殺,轉念一想:“東寨已破,此時去亦無益,不如先到中寨救人要緊。”尋思已定,急奔中寨來。
到得中寨,只見欒廷玉、譚仁兩個,淚眼婆娑,備說七姑娘病重。當夜正自**間,忽聞梁山軍打破寨子。彼時各處火起,寨中大亂。七姑娘聽說,病勢加重,驚疑而死。譚保義見愛女身亡,又見梁山賊兵自東、北寨門殺入,恐吃捉了受辱,乃仰天大呼道:“譚氏寨雖破,譚氏英魂不滅!”言罷,扼吭自盡。譚勇聽罷大哭,目眥盡裂,便要決一死戰。欒廷玉攔住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南、北、東三面俱爲賊人打破,我等可速投西寨,或有一線生機。待重整兵馬,再來報仇不遲。”譚仁、譚勇兩個含淚應了。
當下三位英雄吶聲喊,徑奔西寨殺出。方纔行得數裡,早見一彪軍馬攔住。豹子頭林沖當先,扈三娘、孫立、黃信在後,厲聲喝道:“仇人待走到那裡去!”欒廷玉見是孫立,仇人相見,分外眼睜。大罵道:“無恥小人,尚在人間!”挺槍直取孫立。孫立也不答話,急舞鞭槍敵住。兩個鬥到三十合之上,欒廷玉勇猛異常。孫立見不能取勝,撥馬便走。
欒廷玉正要趕時,見林沖攔住譚勇,黃信、扈三娘雙鬥譚仁。便帶住馬頭,偷出右手來。只一飛錘,正打着黃信肩膀,翻筋斗跌下馬去。林沖見了,跳出圈子,飛馬來救。譚仁手臂受傷,不敢戀戰,與欒廷玉、譚勇兩個趁亂殺透重圍,投西去了。林沖看黃信時,只是臂膀着傷,幸無大礙。便傳令莫要窮追,將黃信用車子載着,一行望譚氏寨而來。
再說宋江打破譚氏寨,衆頭領歡喜無限。宋江與吳用商議,將譚氏寨內水井盡數填封,一應死屍悉數焚燬。將譚氏寨寨柵拆毀,一把火燒作白地。俘獲百餘人,就於各處梟首,以奠歷次梁山陣亡兄弟。大軍就於譚氏寨外安營,宋江教排下筵宴,慶賀勝利。席間,宋江親自把盞與吳用道:“此番取勝,全賴軍師良謀。以疫爲兵,削敵之實;以術爲戈,亂敵之心。雖陳平、諸葛再世也不過如此,妙哉!”吳用道:“哥哥過獎,除此強敵,還賴哥哥與衆位兄弟同心協力,非小可之功。”宋江大喜,衆頭領輪番勸飲。正說間,只見小校來報:“譚氏寨譚三娘到淄州求救,那知州趙明誠聽其妻李清照之言,發兵前來,已吃徐寧、解寶、彭玘三位頭領引兵殺退。”宋江見說益喜,便與吳用等計議進退之事。是夜衆人一掃憤懣,盡歡而散。
話分兩頭,且說種經略奉天子均旨,率大小將佐並蕃漢兵馬東進。所過州縣,秋毫無犯。大軍行至高唐州時,種經略令蕃將溪斯多特爲主將,察納喇勒智、阿烏爲副,引五千蕃兵選鋒軍,火速奔襲齊州。自引大軍隨後接應,務求速克。三將領命而去。
再說齊州城內,那日林沖接得宋江、吳用密信,約期夾攻譚氏寨。林沖便點起扈三娘、孫立、黃信並五千軍馬前去。留馬麟、鄧飛、樂和、真佐樑守城,並看護自家襁褓幼子。原來上年林沖與扈三娘結合後,不過數月,扈三娘便有身孕。懷胎九月,早產下一子。林沖夫婦甚愛之,取名林約,衆頭領亦甚是疼愛。那齊州本是繁華所在,北境重鎮。自林沖等據守後,闊修城郭,積草屯糧。招兵買馬,集賢納士,四方流民紛紛來投,人數愈衆。林沖便修書與宋江、吳用,請樂和留下協助。又與衆頭領商議,於城外建造民宅房舍,供流民居住。那些百姓感恩戴德,呼林沖爲“林公”。齊州自此遠近聞名,自不必說。
那日日暮時分,夕陽西下。馬麟、鄧飛等正於城內商議糧餉之事,忽有伏路小校來報:“打西邊不知何處來數千蕃兵,現僅距城十里。”馬麟道:“那蕃兵俱在西陲防備夏人,怎會到此?”真佐樑道:“想是朝廷見官兵屢敗,故而調西軍前來。此當爲前鋒,其後定有大兵相隨。”樂和道:“現今城外尚有數百戶人家,一旦交戰,性命難保,需得儘快遷入城內。”鄧飛道:“事不宜遲,可一面傳令教軍士備禦各門,一面通報百姓遷入城內,待我單身出去抵擋一陣。拼着一死,保民萬全。”馬麟對鄧飛道:“眼下不知官軍虛實,兄弟不可獨進。可留樂和兄弟把守城池,我與真賢弟助你前去迎敵!”鄧飛應了。
當時馬麟、鄧飛、真佐樑領兵出城,行過數裡,見蕃兵卷地而來。馬麟舞起雙刀,匹馬當先。衆軍大呼振天,奮勇衝殺。吃蕃兵箭雨射退,兩下相距三百餘步。列成陣勢,對仗廝殺。
早惹怒了蕃人勇敢察納喇勒智,拍馬舞刀,徑出陣前。馬麟等看那蕃軍時,但見人人出衆,個個英雄。射鵰寶弓肩上胯,圓月彎刀腰中懸。初遇未見武藝精,聲勢先奪虎羆威。馬麟、鄧飛見了,讚歎不已。真佐樑策馬出陣,高叫道:“那裡來的撮鳥,敢來俺這裡唬嚇人!”持鐵槍直取番將。二馬相交,兩陣吶喊。鬥過二十餘合,真佐樑力怯。鄧飛恐有疏失,舞鐵鏈出陣相助。早被番將阿烏舉刀攔住,兩個又鬥了十數合,鄧飛見真佐樑槍法散亂,只辦得遮架躲閃。便虛晃一鏈,撥馬望本陣便走。番將阿烏勒住馬,並不追趕。馬麟見了,正待出馬時。早見鄧飛掄動鐵鏈,望察納喇勒智當頭擲去,蕃軍兵將一齊大驚。
且說那察納喇勒智是個久經沙場的人,聞得腦後風聲,忙使個蹬裡藏身,躲過鐵鏈。不想那鐵鏈飛得甚低,不偏不倚,將馬頭打得粉碎,將察納喇勒智閃下馬來。鄧飛大喜,驀地裡一聲狂叫,一箭中項,仰後而倒。原來那番將阿烏原是弓箭手出身,箭法絕高。見鄧飛詐敗,便勒住馬,彎弓搭箭,望鄧飛射來。彼時鄧飛救人心切,不及防備,中箭身死。
馬麟見鄧飛中箭落馬,大驚失色,急出陣前。真佐樑趁機搶回鄧飛屍身,蕃兵也救得察納喇勒智回陣。兩下混戰一場,馬麟接報城外居民盡已入城,又見蕃兵兇悍,便令鳴金收軍。溪斯多特見天色已晚,城中有備,便教收兵,於城外紮下營寨,以俟種經略軍馬,再做定奪。
且說馬麟退回城中,見鄧飛身死,放聲哭道:“賢弟一生俠義心腸,可恨蒼天不佑善人!”樂和、真佐樑皆垂淚嘆息。馬麟便教把鄧飛香湯浴了屍首,裝殮入棺,停在州衙大廳上,就中立了牌位。馬麟、樂和、真佐樑,都帶重孝;小頭目並衆小嘍囉亦帶孝頭巾,祭奠舉哀。樂和勸馬麟道:“哥哥節哀,人死不能復生。眼下需一面遣人到公明哥哥處請林教頭火速回城;一面巡視各處,以安衆心。”馬麟稱是。
是夜,月色明朗,霜華遍地。真佐樑請求爲鄧飛看守靈位,馬麟自與樂和登城巡視。望見城外蕃兵營寨,錯落有致,陣容嚴整。又念起鄧飛昔日的義氣,嘆息良久。尋思半晌,驀地提起一個念頭來,便對樂和道:“賢弟精通樂品,可曉得西晉劉越石胡笳退敵之事?”樂和道:“怎能不知,小弟心馳神往,只是不知確實否。”馬麟道:“我原是小番子閒漢出身,素曉得西土蕃部習性。今其離鄉千里到此,心定思歸。以曲感之,或可退敵。”樂和道:“哥哥有何高見?”馬麟附耳低言道:“只需如此如此......”樂和笑道:“真妙計也!”當時便依馬麟之計而行。
再說官軍營內,蕃將溪斯多特喜得察納喇勒智無事。計點軍馬,斬獲賊兵八百餘人,自家僅折損百十人。是夜,溪斯多特與察納喇勒智、阿烏於帳中飲酒,忽聞聽帳外譟動。阿烏忙出帳詢問,軍士道:“齊州城上傳來陣陣清嘯之聲,慷慨悲涼,使人悽嘆。”阿烏厲聲喝道:“此賊人垂死之音,何足道哉!”說罷回帳,徑自飲酒。
是夜戌牌時分,更鼓聲響。溪斯多特等正欲就寢,又聞得幽幽笛聲。出營看時,只見月涼如水,一人身着白衣,頭纏白綾。立在城頭,吹起雙笛。其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溪斯多特心驚道:“此曲原爲胡笳所奏,曲名“登隴”。此人竟能以笛聲演繹,真奇才也!”不覺駐足靜聽,胸中涌起思鄉之慨。察納喇勒智勸道:“此是賊人羈縻之計,兩軍對壘,敵我分明,將軍不可爲其所擾。”溪斯多特嘆道:“離鄉千里之外,驟聞鄉音之聲,怎能無動於衷?敵我雖是對峙,樂曲豈有界分?城內必有高人賢士,惜乎不能與之爲友。”察納喇勒智聽了,便不再言語。
比及天明時,那城中又復響起笛聲,卻是“望秦”之曲。城下蕃兵聽了,無不噓唏哀嘆,多有思歸之念。察納喇勒智、阿烏二將也不免心生悲涼。溪斯多特流淚道:“焚琴煮鶴之事,我不忍爲也!”便令三軍拔寨,徐徐望西退去,不在話下。
且說種經略引大隊軍馬望齊州進發,卻纔行至齊河。早有軍校來報:“溪斯多特等三將來見。”種經略驚道:“難道是交戰失利不成?”忙教喚三人入內,詢問緣由。溪斯多特下拜,便將經過說了一遍。種經略大怒,喝道:“你爲選鋒軍主將,未攻城而爲敵樂所退,折我三軍銳氣,徒惹天下恥笑。若不明正軍法,何以服衆!”叱左右推出斬首。諸將忙勸道:“強寇未滅,先斬大將,恐于軍不利。望經略開恩,容他戴罪立功!”
正說間,只見軍校來報:“營外有三人求見,投下書信在此。”種經略拆開,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不禁轉嗔爲喜,那怒氣直鑽入“爪哇國”去了。正是:福禍相倚本天定,勝敗有憑賴人謀。畢竟不知來得是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內,折了三條好漢:
呂方 郭盛 鄧飛
隕落三位英雄:
譚嚴 譚智 七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