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雪梅的話不好接,苑連雲就沒開口,她是大嫂,和小姑子的關係再好,有些話也是不能說的。
顧雪蘭作爲顧雪梅的親姐姐,就沒有這些顧忌:“還說當初呢,當初又不是沒勸過你,你離了嗎?”
“我那不是爲了孩子嘛。”顧雪梅嘴硬。
顧雪蘭信她個鬼:“少拿靜瑜當藉口,你那會兒要是乾乾脆脆地離了,靜瑜一準兒能考個更好的大學。”
一提到這個,顧雪梅心裡就難受,覺得對不起孩子。
氣氛瞬間變了味道,苑連雲趕忙打圓場:“好了,都過去了,靜瑜現在也挺好的,雪蘭你就別說了。咱們出來是開開心心地過節的,以前的事就都不提了。”
也不是顧雪蘭專門挑這句話來扎自家妹妹的心,她真的是聽顧雪梅說“後悔”聽得夠夠的,每次只要顧雪梅一說“後悔”,顧雪蘭就會想到柳望雪的表姐宋靜瑜,氣不打一處來。
當初顧雪梅確實動過離婚的念頭,只不過這個念頭很輕很輕。
顧雪梅和宋寧偉也是自由戀愛結的婚,她當年之所以看上宋寧偉並且非他不嫁,最主要的原因其實不是愛情,而是宋寧偉的學歷。
顧家三個孩子,老大顧雪輝打小就聰明,學習這件事對於他來說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家裡一整面牆貼的幾乎都是他的獎狀。顧雪輝從小學一路順順利利讀到高中,又考上了外省一所非常不錯的大學。
顧雪蘭是老二,她在學習這一方面雖比不上顧雪輝,但是她認真努力且勤奮,平時又有顧雪輝的課後輔導,也是一路順利地考上了大學。不過她和顧雪輝還有一點不一樣,她那時候就已經對自己的人生做好了規劃,讀個離家近的師範,畢業後的工作也離家近一些,當個老師,安安穩穩地生活。
老三顧雪梅和哥哥姐姐都不一樣,她不喜歡唸書上學,用她自己的話說,那課本只要一翻開,看到上面的字她不是眼暈就是頭疼。
小學還沒讀完,顧雪梅就不想讀了,跟家裡說:“我哥學習好,我姐願意學,讓他們上吧,我不上了,我在家可以幫媽幹活,還能給爸你省錢,爸你在廠裡工作掙錢也不容易……”
話沒說完,就被柳望雪的姥爺拿着掃帚抽了一頓:“給我老老實實滾去上學去,我缺你那點兒學費?”
柳望雪的姥爺當時是在鎮上的一家紡織廠工作,還是個中層領導。姥爺一直堅信:“咱們家和別的工友一樣,一沒關係二沒人脈,憑什麼我能一步步升上去?還不是因爲我有個中專文憑!”他從自身的角度出發,認爲學歷非常重要,尤其是將來家裡三個孩子成年後的時代,那將更爲重要,所以他一直給他們灌輸的思想就是“好好學習”,顧雪梅不想上學了的言論着實讓他惱火。
顧雪梅就這麼被逼着去了學校,還真老老實實讀到了初中。可她根本不是學習的那塊料,成績差得慘不忍睹,顧雪輝都懶得教她,說她的腦子是榆木疙瘩做的,一丁點兒的知識都裝不進去,他的人生頭一回在顧雪梅這裡體驗到了挫敗感。顧雪輝後來還說,他當年填高考志願的時候,首先把師範類排除在外,很大程度上也是拜這個妹妹所賜。
顧雪梅每天上學如上刑場,終於在初二下學期憋不住了,又跟家裡鬧。原因是同村一家人家的閨女回來了,這家人和顧家還有些沾親帶故的關係,閨女比顧雪輝都要大個幾歲,不過按輩分,顧家的這三個孩子得喊她一聲“姑姑”。
這位姑姑也是個不愛讀書的,初中都沒上完就跟着幾個社會上的朋友出去打工了,聽說最近兩年又在東南沿海的福市做生意,混得風生水起的。她回來的時候恰好臨近端午節,據說是她男朋友的那個男的還開了輛車,大包小包的禮品從車上拿下來,村裡人看了都誇她出息了。
顧雪梅小時候和這位姑姑關係挺好的,不過姑姑出去之後倆人就沒怎麼聯繫了,倒是寫過幾次信,姑姑還給她和顧雪蘭寄了一些小姑娘用的頭繩和髮卡,都是這邊沒有的樣式,姐妹倆戴着去學校,還引得別人好一陣羨慕呢。
姑姑回來的第二天就過來找顧雪梅,給她和顧雪蘭一人送了一件南邊時興的連衣裙。顧雪梅就是喜歡這些漂亮東西,聊天的時候,就趁機問了她好多問題,都是關於她做的生意以及掙不掙錢的,對她所描繪的“外面的世界”憧憬不已。
於是在家裡鬧的時候,顧雪梅就說要跟着這位姑姑一起出去做生意。柳望雪的姥姥和姥爺肯定不能同意啊,姥爺都想好了,說什麼也要壓着顧雪梅讀完初中,高中實在考不上,那就去念箇中專,等畢業了他也好幫着給她安排工作。
哪想到,顧雪梅偷偷跟着姑姑跑了,還算顧及着家人,留了隻言片語,去哪裡做什麼都寫了。一家人都是在第二天傍晚放學後才知道的——早上兄妹三人是一起出發去的學校,傍晚放學後,顧雪蘭和顧雪輝在校門口碰到了顧雪梅的班主任,這才知道她一天都沒來上課。兄妹倆急急忙忙回到家,把事情跟柳望雪姥姥說了,當時柳望雪姥爺還沒下班,母子三人去到顧雪梅的房間,就看到了她留的紙條。
次日一早,柳望雪的姥爺去跟廠裡請了假,要去南邊把顧雪梅逮回來。請完假回來收拾東西,準備出發去火車站時,家裡的座機響了,是顧雪梅打回來的。她報告了自己的位置,簡單說了說接下來的計劃,還讓別去找她,她要跟着姑姑幹一番大事業。
柳望雪的姥爺最終沒去成,因爲那天廠裡突發急事,又把他叫回去處理了。後面顧雪梅也是隔天一個電話打回來報平安,柳望雪的姥姥和姥爺也漸漸地就消氣了,還給她寄了生活費過去,只要她好好的,就隨她吧。
可外面的生活遠不像顧雪梅憧憬得那麼美好,這位姑姑也不是做什麼大生意的,甚至連個店鋪都沒有,因爲她做的是地攤生意,賣的也不是固定的幾樣貨品,位置就更不固定了,今天在這裡明天就可能在那裡。
姑姑安顧雪梅的心:“這裡的店鋪我可買不起,租金也不便宜。你別看擺地攤累,可是一沒租金二沒水電也不用僱員工,這得省多少呀,而且你跟着我看了好幾天了,這錢我沒少掙吧?”
顧雪梅想,她豪言壯志已經吹出去了,總不能因爲這麼點困難就灰溜溜地跑回家,顏面掃地不說,肯定還得回學校繼續“上刑”,於是就跟着姑姑幹,再累都咬牙堅持。
就這樣過了兩年,姑姑和她男朋友一起攢夠了錢,在市場盤了兩個大店鋪,專門做起了批發的生意。顧雪梅一個人肯定不及他們兩個,況且她年齡也小,手頭有錢了就控制不住地往外花,給家裡人買這買那,也從不虧待自己。眼瞧着姑姑把店開起來了,她心裡着急了,從此以後再也不亂花錢了。
然而,物價是不可能一直停在原地的,房價更是。顧雪梅爲了儘快攢到錢,換了一種擺攤的方式。姑姑那邊有認識的貨車司機,還有幾個和姑姑的男朋友是鐵哥們兒,顧雪梅有時候就搭他們的車,把南邊的商品帶到北方來賣。
顧雪梅攢夠錢打算和姑姑一樣在市場盤個鋪面的時候,才19歲。那一年顧雪輝大學還沒畢業,顧雪蘭剛讀大二。
許多年後,顧雪梅的女兒宋靜瑜都大學畢業了,顧雪梅回憶當初,說:“老天給我的運氣,大概只到那裡。”
宋靜瑜說:“媽,不是老天給你的運氣只到那裡,而是你清醒的自我意識只到那裡。”
顧雪梅深以爲然:“對,確實。”
情勢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走變壞的呢,顧雪梅想,就是從她要盤鋪面的時候開始的。
顧雪梅看中的鋪面和姑姑家的不在同一個批發市場,而是福市另一端新開的一家。當時的城市也在規劃建設之中,新的批發市場確實比老的更具地理優勢,還沒正式開業呢,就能看到未來可觀的客流量。可想而知,價格也不會便宜。
顧雪梅看中的買不起,她手頭的錢將將夠買一個位置尚可的小鋪面,她思量過後也就這麼打算了,想等以後掙到錢再擴大。這時朋友美霞找上門來,和顧雪梅說她也想盤個鋪面。
美霞是顧雪梅跟着姑姑過來後不久認識的,就比她大了一歲,這幾年相互之間幫了不少忙,關係不可謂不鐵。不過她看中的是新市場裡位置更好面積更大的一個鋪面,她手頭上的錢不夠,就問顧雪梅願不願意一起做這個生意,還說已經和另一個朋友紹琴談好了,紹琴這個人顧雪梅也認識,關係也算不錯。
美霞口中的鋪面正是顧雪梅先前看中但是買不起的,被她這麼一說,便立即心動加行動,三人合夥的店鋪就這麼開起來了。
過了春節前最忙的那段時間,整個批發市場的店鋪幾乎都歇業了,老闆們都回家過年,顧雪梅也不例外。年初三那天,她去銀行取錢,突然發現賬戶裡多了一筆打款,她讓櫃檯的職員幫忙查了一下,款項是初一打過來的,居然標的是工資。她分外疑惑,回家後找出電話本,往美霞家裡打了一個過去,佔線。又往紹琴家裡打,還是佔線。
這個下午,顧雪梅分別給她倆打了好幾個電話,不是佔線就是沒人接。她心裡就覺得很不對勁,一直坐在座機旁守着,來電話就接,也沒一個是她倆的。
等到晚上九點多了,家裡的座機再次響起,鈴聲剛出一個音,顧雪梅立即就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是美霞,一接通就用帶着哭腔的方言狠狠地罵了幾句紹琴,然後對顧雪梅說:“我們都被她耍了!”
原來,美霞也收到了名目爲“工資”的打款,她是昨天發現的,覺得不對勁,就打電話去問紹琴。
紹琴比她和顧雪梅都大,中專畢業學的是財會,因爲家裡出了事需要錢才下海做生意的,比死工資掙得多,所以店裡的賬都是她來管。
紹琴說:“工資是我給你們發的。”
美霞奇怪,店是她們仨合夥開的,平時經營也是她們仨一起,根本不存在誰給誰發工資一說:“你開什麼玩笑,搞錯了吧?這怎麼能是工資?這個應該叫分紅,不是說好了過完年回去一起分的嗎?而且那個賬目我和雪梅都看過,分紅的話絕對不止這一點。”
“白紙黑字的合同你自己籤的,你不知道嗎?”紹琴反問美霞,然後就把電話掛掉了。
美霞想,什麼合同,她們的生意籤的都是收貨單和送貨單,什麼時候又籤合同了……對了,合夥的時候籤的合同!
美霞家離福市不算遠,連忙買了最近一班的火車就回去了,到出租屋裡把合同找出來,逐字逐句地從頭開始看。
正所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明明是合夥開店的合同,此時卻變成了她和顧雪梅給紹琴打工的合同——裡面有隱藏條款和文字遊戲,她倆籤的時候都沒注意。
顧雪梅聽美霞這麼一說,根本不信,當她風塵僕僕地趕過去親眼看到合同時,一顆心如墜冰窖:“那我們投進來的錢怎麼辦?”這可是她攢下來的大半積蓄,都被紹琴坑了。
美霞氣得差點都把合同撕了:“獨吞?她想得倒美!我就算魚死網破也不能讓她把這個店繼續開下去!”
倆人一起去找了律師諮詢,但是那個律師一句這個條款一句那個條款的,然後又是根據這個規定那個規定的,直把倆人聽得雲裡霧裡的,於是倆人又換了一家律所。就這樣跑了半個月,最後無論哪裡都是統一的結論,法律途徑走不通。
倆人正商量着有沒有別的方法時,顧雪梅接到家裡的電話,說是她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住院了,問她能不能抽幾天出來回去照顧照顧。
顧雪輝的工作暫時請不了假,顧雪蘭已經開學了,柳望雪的姥爺在廠裡也忙,家裡就柳望雪姥姥一個人,她實在忙不開。
美霞知道後就讓顧雪梅先回家:“你放心,我來想辦法,肯定得讓她把咱倆的錢吐出來。”她是對顧雪梅心中有愧,覺得要不是她把顧雪梅拉進來合夥,顧雪梅就會按照原來的想法盤個小鋪面,掙得錢可能不如大店多,但絕對不會遇到這糟心事。
顧雪梅臨走時,還讓美霞不要衝動,有什麼事就給她打電話,她倆商量着來,她也會盡快趕回來。
然而顧雪梅這一回去,就徹底走不開了。她奶奶這一跤摔得比較嚴重,是夜裡起來上廁所的時候,不小心踩到冰面滑摔的,痛得喊不動更起不來,直到柳望雪的姥姥起夜的時候才發現的,那時距離她摔倒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
在醫院裡躺了十天後,老人就走了,接着就是葬禮。
頭七過後,顧雪梅再次接到美霞的電話,說錢都要回來了,已經打到了她戶頭上,讓她去銀行查查。
顧雪梅吃了一驚,連忙問她是怎麼要回來的。她倆不是沒去找過紹琴,可那傢伙軟硬不吃,開口閉口全都拿合同說事。顧雪梅是擔心美霞別是用了什麼歪路子惹上麻煩。
美霞沒細說,只告訴顧雪梅她認識了一個福市本地的一個大哥,是這大哥幫的忙——紹琴也是福市本地的。再多的,美霞就沒說了。
美霞還說:“那個店,咱就不要了,晦氣!”實際上是因爲美霞自己去店裡鬧過,那個大哥也帶人去過,還鬧出了點事,名聲傳出去了,沒法兒再接着幹了。大哥又使了點手段,逼着紹琴把店賣了。
然後美霞告訴顧雪梅,她在別處看好了鋪面,打算接着做批發的生意,還問顧雪梅打不打算再去了,要是還打算過去,就去找她,看鋪面什麼的她都可以幫忙。
美霞沒再提合夥的事,人心易變,她不是不相信顧雪梅,只是紹琴給她上了過於生動的一課,她怕在利益面前,她和顧雪梅的友情也有一天會變質。
顧雪梅沒給美霞肯定的答覆:“我考慮考慮。”
美霞只當她是親人離世,心情不好,安慰了她好一會兒,才把電話掛了。
實際上,顧雪梅是受到了打擊,這個打擊不是來自於紹琴這件事,而是來自於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