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花魁,皆爲情傷。
她們是這亂世中最美麗的女人,旋轉聲色犬馬中本可擁進天下喜樂,但卻仍難逃紅塵情愛,最後落了個遍體鱗傷。人說世間花朵,最美不外乎曇花,可曇花綻放不過短短片刻光景。
而這三位花魁,全然可比作曇花,她三個的愛情,有的選擇了短暫的綻放,比如那紅娘子,當年馬城,在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後,面對着眼前的負心人,貞烈的紅娘子仍決定將情愛陪葬,利刃割面毀去所有,美好的容顏如曇花一現,轉瞬凋零。
也有一位,選擇了枯萎,就是那林寶兒。妙齡女初遇東螺國勇士,花苞初結芳心暗洞,二人花前月下,本許下了一生海誓山盟,可奈何造化弄人,只是一個轉身,兩人便錯過了半生光景。林寶兒不似紅娘子,心上人如春夢一遭夢醒無痕,她將傷心潛於心中,之後雖舞團成名,半生風光但卻不快樂,最後雖然歸於平凡,但她心中之美,猶如剎那芳華,等到年邁蒼鬢,與巴邊野再次想見識,卻不知君自何處而來。到最後,這朵枯萎的花兒,也只餘下兩滴莫名的心酸之淚。
劉伯倫經歷了前兩代花魁的故事,對那截然不同的情愛和一般唏噓的結局,劉伯倫一直十分感慨,可他想不到,第三代花魁的第三段情愛之主角,居然就是自己。
而面對着心中的情愛,弄青霜選擇的。又會是不顧一切的綻放,還是悄無聲息的凋零呢?
劉伯倫將弄青霜輕輕的放在了篝火邊,爲她蓋上了袍子。火光映照下,弄青霜的雙目緊閉通體冰冷,如果不是白驢的話,只怕她這絕世容顏的花朵,當真會被凍死在這長白山腳的皚皚白雪之中。
而這一切,劉伯倫本也不想的。
那一刻的劉伯倫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他就這樣呆呆的坐着。雙目愣愣的盯着弄青霜,而就在這個時候,感覺到了火焰溫暖的弄青霜醒了過來。且見她星眸半睜,顯然也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直到她看見了劉伯倫。
那一刻弄青霜忙想坐起身來,但是肢體僵硬。剛一用力。胸口嗆得寒風便化作了劇烈的咳嗽,而劉伯倫忙將她攙扶了起來,藉着劉伯倫的臂膀,弄青霜緊緊的貼在了她的胸前,兩行熱淚奪眶,只見她用虛弱卻欣喜的語氣喃喃的說道:“伯倫,青霜沒有想錯,你還是救了青霜啦。”
此時縱然是鐵石心腸亦要動容。更況且劉伯倫也不是鐵石心腸,所以那時候。他不忍推開弄青霜,只是有些焦急的說道:“你爲什麼要跟來,當真是不要命了麼,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就凍死了?!”
弄青霜悽慘一笑,然後伏在劉伯倫胸口輕嘆道:“我也不知道,恐怕青霜當真是變傻了吧,但能再看見你,也不枉青霜拿性命任性這一遭了。”
爲了見劉伯倫,這弱不禁風的女人獨自在凍土上行了三天,三日不吃不喝,就是爲了見劉伯倫一面,由此可見其真心一片絕非一時衝動,而劉伯倫聽到了這話之後,心中自責與傷感匯聚成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畢竟因爲自己的‘狠心’,差點就害死了一個對自己真心的人,只見劉伯倫心裡一酸,然後長嘆道:“我到底有什麼好?以你才情容貌,想找個比我好千倍萬倍的男兒輕而易舉,就算想嫁入帝王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世上的才子千千萬,爲什麼你偏要癡情我這邋遢的醉漢?這……不值得啊。”
“也許真的有比你更好的兒郎。”只見弄青霜如同夢囈般柔聲道:“但他們不是你,也不是我弄青霜所愛,伯倫啊,難道現在你還不明白青霜的心意麼?當日小村相會,酒意綿綿,如不是你,又何來甘醇汾酒飄香?…………玉碗雖好,但不是青霜想要的,青霜不喜那‘玉碗’盛來的琥珀虛幻,只愛你這豪放的泥盞真男兒。”
劉伯倫當即再也說不出話來,想當日,劉伯倫與這弄青霜出此相遇是在那盛產汾酒的小村莊中,劉伯倫當時犯了酒癮,見弄青霜以玉碗盛酒,便使了個小聰明上前一通胡侃,只道是汾酒如未經事的純情少女,以玉碗盛裝,實在難表其純潔少女之酒意。
不想就因這一番話,劉伯倫卻深陷情愛之中,他聽完了這話之後,自然明白弄青霜的意思,她雖出身風塵,但心中卻嚮往純粹乾淨的情愛,她將自己比作汾酒,不喜那些虛有其表的玉杯,獨愛劉伯倫這粗獷且真性情的泥碗。
汾酒香,女兒行,汾酒情定風雪未停。
胭脂淚,杏花濃,情愛一盞飲盡癡情。
在說出了自己一直想說的話之後,只見那弄青霜似乎了了一樁心事般的長出了口氣,隨後她擡起了俏臉,對着劉伯倫癡癡地說道:“所以啊,伯倫,這一次不要再趕青霜走了好麼,青霜絕不會給你們添麻煩,青霜只想,只想在這人間的重生或毀滅的最後一刻,靜靜的望着你,陪你走完最後一回。”
有伊如此,夫復何求?劉伯倫望着弄青霜,終還是沒能忍下心再去拒絕與她,於是,他只好長嘆一聲,然後對着她點了點頭,弄青霜心中好生歡喜,抱着劉伯倫的手更加用力,此時周身冰冷,但心卻是火熱。
而就在這時,同一個屋檐下的李寒山睜開了眼睛,輕聲說道:“醉鬼,暫時先收起兒女私情吧,情況好像有些不對。”
劉伯倫愣了一下,待等到回過神兒的時候,只見門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於是劉伯倫慌忙起身,就在這會兒,且見那白驢娘子抱着小白一言不發的跑了回來,藉着月色。劉伯倫瞧着兩人面色驚慌,心裡不由得警惕了起來,於是他忙迎了上去。對着白驢問道:“又發生什麼事了?”
來到了門口之後,白驢先是拿眼掃了下屋裡,見弄青霜已經醒了,白驢又橫了一眼劉伯倫,但這一次它也沒時間大發醋勁,只是對着劉伯倫小聲的說道:“快別膩歪了,‘老點子’到了。趕緊幫忙!”
聞罷此言之後,劉伯倫心中猛地一沉!
孃的,今晚好熱鬧。他們要等的正主兒老賊也到了?!
在聽到了喬子目那廝終於來了之後,屋內的李寒山神情開始焦慮,只見他對着劉伯倫忙道:“我離不開這裡,醉鬼你帶上棺材去幫世生的忙!”
話說就在方纔。當劉伯倫抱着弄青霜回木屋沒多久。白驢突然自世生身後的方向又看見了一個行走在大雪中的人影。
世生連忙回頭望去,果然見到遠方有個佝僂着身子的傢伙正一步三搖地朝着這裡走來。
好在風大雪大,外加上雙方距離十分遙遠,而且那人看似十分疲憊,所以並沒有發現三人,而見又有人來,世生慌忙讓小白和紙鳶臥倒在雪中,緊接着自己也俯下了身子。將兩點精神之力凝於雙目之上,朝着那來者仔細打量。
這一望不要緊。世生只感覺到周身熱血沸騰,因爲這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奪了陳圖南身軀的老賊喬子目!
且見那喬子目身着一身不知從哪扒下的黑袍長衫,脖子上圍了一整張沾血的灰狼皮,赤着腳沒有穿靴,兩條手臂隱於長袍之內,劈頭散發,那本?...
屬於陳圖南的剛毅面容被鍍上了一層令人厭惡的綠氣光華,那綠光由遠及近,風雪還沒等接觸其身上散發的綠氣便被化成了黑色的粉末。
同樣的,他身後的雪地之上,也有一排漆黑的腳印。
而見喬子目到了,世生心中鬱結的憤怒與仇恨盡數噴涌而出,那一刻,他下意識的將手朝腰間伸去,可那剛攥緊了難飛刀柄的手又緩緩鬆開,世生早已不是曾經那個衝動的少年,他知道,此番縱然又在大憤怒也要忍耐,因爲還不是時候。
他現在,要先將這喬子目身上的陰陽雙眼拿到手才行。
於是,世生深吸了一口氣,等到一顆心放緩了跳動的時候,他望着那逐漸接近長白山的喬子目,開口輕聲道:“白姐,勞煩你帶着小白先回去,我現在要去拿回雕兒和柳柳的眼睛。”
白驢娘子會意,於是便拉過了小白,對着世生小聲說道:“知道了,你可千萬要忍住啊,別讓紙鳶和我們傷心。”
“放心,我能忍住。”只見世生沒有回頭,淡淡的說道:“回去叫醉鬼抗棺材出來,按計劃行事。”
雖然他當時的語氣十分平靜,但眼尖的白驢仍望見了他身旁的雪地上出現了點點殷紅,那是世生因攥拳過力,指甲刺破了掌心所滲出的血,在面對着殺害愛人以及毀滅了故鄉的仇人時,世生心中的怒火,究竟燒了多旺?
也虧了他還能忍住,看來他真的變了。
而見到此情形之後,白驢搖了搖頭,然後巧妙地攬過了小白不讓她去分世生的心,之後趁着風雪的遮掩爬離了此地,而世生見她們走了,這才深吸了一口氣,用舌頭舔淨了掌心血後,屏住了呼吸向前潛伏。
話說那多疑的喬子目受先前在北國遇到的打擊,以及後來的噩夢所困,此間一心想得到更強的力量,於是便趕到了這長白山,想放出那鬼國妖兵並蠶食陣法中遺留的鬼母惡意,可他又怎能想到,自己的這算盤早已經被世生料到了呢?
所以,當時的他根本就沒有任何的防備,來到了長白山腳下之後,他擡頭瞭望,但見那雪山之巔聳入夜幕雲端,飛雪之中,更給人一種神聖之感,讓人不由得對這自然的鬼斧神工心生敬畏之情。
喬子目望着望着,便笑了出來,風雪之中,他對着那山張開了雙臂,長袍大袖隨風鼓動,雙目之中裝滿了貪婪的神情,但他卻不知道,‘貪婪’這種東西,怕是永遠都裝不滿的,只見他就在那雪中乾澀的笑了幾聲。似乎此間已經擁有了這山乃至整個天地一般。
可世生卻不能讓他如願。
於是,在見那喬子目又動身朝着山上走去的時候,世生也如無影鬼魂一般。悄無聲息的跟在了他的後面。
世生一邊走,一邊用凝聚了精神之力的雙眼打量那喬子目的全身,根據前日來李寒山的卜算,他們得出了那‘陰陽雙眼’此時正被裝在一個盛滿了樹脂的竹筒內,而那竹筒的位置李寒山算不出來,由此推斷,這雙眼睛定是被老賊隨身攜帶。
被他裝在哪裡了?
世生反覆的打量。最後,他的雙眼定在了那喬子目的右胯處,那袍子雖長。但受風一吹不住鼓動,隱約間,世生見喬子目右胯的袍子下面似乎隱有一物,就是這個了。他將那竹筒系在腰上。即便劇烈動作也不會掉落。
機會只有一次,世生屏住了呼吸,慢慢的潛行,他的動作已經融入了這茫茫的風雪之中,而他之所以能做到悄無聲息,並不是靠自己的道行,而是靠自己的經驗。
因爲,他就是在這北國深山中長大的孩子。他的童年記憶中不可忽略的,便是於寒風中狩獵。這經驗烙在血脈之中不可磨滅,此時的世生,再次化作獵人,一步步的,接近着自己的獵物。
想要獵殺,就不能流露出一絲殺意,忍耐,將殺意埋在心中,忍耐,是爲了更好的復仇。
下風口,兩步一停,彎腰,貼着雪,獵物就無法發覺自己被盯上了。
就是這樣,慢一些,再慢一些,配合呼吸,不要流露出哪怕零星的殺氣,世生的身上落滿了雪,平靜且詭異的隨着那喬子目一同上了山,但那喬子目真的絲毫沒有留意到,此時自己身後的不遠處,正跟着一個要命的煞星。
踏雪不要產生任何聲音,想要再靠近的話,就只能更輕,即便是最兇惡的豺狼也無法發現。
一步,兩步,就在喬子目來到了半山腰的時候,世生和他的距離,竟然已經拉近到了匪夷所思的五十步。
而喬子目此時仍沒有發覺,離那山頂越近,他眼中的慾望也就越強烈。
“哈哈,死小鬼,臭雜種。”喬子目一邊踏着雪,一邊碎碎唸叨:“憑你們也想扳倒我?可能麼?可能麼?等我挖了這陣,得了全部的鬼母惡意,到時候我定要讓你們瞧瞧,什麼纔是世上最偉大的存在……不,不能讓你們就這樣輕易地死了,我要好好的整治你們,把你們幾個賤種的手一根根的掰斷,然後開膛破肚,在裡面灌滿各種蛆蟲和糞便,讓它們花上半月才把你們的血肉啃得一乾二淨,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到了這時,喬子目在與惡意同化的同時,也被那惡意以及心中的不安妄想給攪亂了心神,可以說,現在的他已經快要癲狂,心中最後一點的‘人性’也將要不再。
而就在他正做着那白日美夢之時,忽然旁邊樹林中傳出了一陣雷鳴似的暴喝!
與此同時,一股強大的精神之力驟然爆發,樹林中樹木毀了一片,空中飛雪方向也變得雜亂無章。
喬子目心中猛地一驚,只見他慌忙轉頭望去,但見林中有一赤裸着上身的漢子扛着一口棺材衝了出來!
那是劉伯倫!
可劉伯倫怎會如此衝動,居然公然暴露了身份位置?
由於此行喬子目當真沒有任何與三人遭遇的準備,所以在劉伯倫大吼着衝出樹林之後,他心中猛地一驚!這混蛋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而就在這一瞬間,一直忍耐着的世生終於等到了這隻有一次的機會。
受到了莫大驚嚇的喬子目渾身一震,剛一轉身想要發招質問的時候,忽然,他感覺到一股涼風掠過,等他在一回頭的時候,不由得嘴巴張的老大,那猛瞪着的雙目中,所見到的,是一幕不敢相信的景象。
只見世生背對着他,平靜的立在了他身側五步開外,身子微微向前弓着,手裡握着一隻枯黃的竹筒。
三十四步,這場狩獵最後被他跟到了直距離喬子目三十四步的位置,這已經是極限了,藉着劉伯倫一聲暴喝,趁着那喬子目分寸大亂的一瞬間,世生動了,但他並沒有發動任何的精神之力,仍是十分平靜的,以自己曾經狩獵的經驗與動作躍了過去。
而正因世生的身上沒帶着一絲的殺氣,所以喬子目的太歲之力也沒有下意識的護主。
一招得手,世生毫不猶豫的抓住了喬子目腰間的竹筒,並將其扯了下來,等站立之後,世生身子一抖,飄落在身上的積雪登時四散,而與此同時,世生將竹?...
筒塞進了懷裡,並順手抽出了難飛,持刀側立面對着那滿臉震驚,嘴巴大張足以能塞進雞蛋的喬子目。
“幹…………幹什麼?!”由於這驚嚇實在太大,所以喬子目恐怕連自己都沒想到,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居然是這個。
而就在這時,劉伯倫也到了近前,見世生得手了之後,劉伯倫將背上的棺材往地上一墩,然後冷笑道:“還沒反應過來麼?你問我們幹什麼,當然是送禮了,諾,給你親手打造的棺材,合不合你心意?”
喬子目眼見這兩人居然如神兵天降般的出現在了這裡,登時又亂了陣腳,只見他厲聲吼道:“怎麼可能!!你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話說喬子目心中最引以爲傲的,恐怕就是他的腦子,一直以來,他都是憑藉着種種陰謀而得到想要的東西,在他的心裡,沒人能逃得過他的算計,從沒有人,不管是君王還是魔頭,掌門或者是妖星,皆在他的算計之中。
但他還是忽略了一個問題,陰謀詭計這種東西,用一次兩次是睿智,可用的久了,難免會被人找出破綻,正所謂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喬子目本以爲這幾個小鬼根本想不到自己會來這裡,就像是前幾次一樣,可哪成想,今晚卻被堵了個正着。
所以,見這一次世生他們居然主動找到了他,喬子目心神俱驚,一時間簡直無法接受這個陰謀被拆穿了的事實,他當即對兩人放生嘶吼,那語氣竟有些顫抖。
而這也正是世生想要的。
見到老賊如此驚慌,世生搖了搖頭,隨後平靜的望着他,對着他淡淡的說道:“你…………可曾種過田麼?”
“什麼?!”喬子目見世生竟會問出這種毫不相關的問題,登時吼道:“你說什麼?!”
而世生望着眼前目瞪口呆的喬子目,並沒有理會他,仍是淡淡的自顧道:“我沒種過,但是我年少遊歷天下時,曾在南方的一戶農家借宿,在那裡我知道了種田的方法,你知道麼,如果想要有個好收成的話,不止要靠老天降雨,還要適當的施肥,每一個農家都是施肥的好手,而一些上了年歲的,甚至能夠通過潑多少糞來估算出會有多少收成…………”
“你到底在胡說什麼!!”喬子目大怒道。
而世生微微一笑,以難飛直指喬子目眉心,冷冷的說道:“還沒聽懂麼?我是說我瞭解你,就像農戶瞭解糞便一樣啊,惡賊。”
(兩更並一更完畢,未修改版,感謝大家的支持,拜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