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假象幻滅
“爹,林侍衛說您有事兒找我?”
房門未闔,蕭凰未踏進書房就能看見即墨黎雲背對着自己,身形沉沉的立在案臺前。
餘暉投進瓦縫,透過窗櫺,照得整個屋子都是半明半暗的。
“……你,可有話要對我說?”
聽見來人喚他,即墨黎雲眉頭不自覺的緊了緊,他轉過身,臉上掛着讓人捉摸不透的嚴峻。
慈父的威嚴,蕭凰是陌生的,於她,即墨黎雲一向疼愛有加,即便是在談及女兒以往的頑劣之處,他責怪的語氣中帶着更多的也是無奈。
而此刻,他眼裡顯露出來的神態,卻讓蕭凰有一種很不自在的壓抑感。
目光微動,她不禁有些怔然,疑惑的視線在觸及到他身後的側案之時,剎那凝結……
下一瞬,蕭凰猛地看向眼前之人,杏眼微睜,如失了聲的啞童,脣齒開合間,竟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她毫無掩飾的反應磨滅了即墨黎雲心中最後的一點希望。
他隨手將案臺上的托盤遞了過去,“這件異服,是當初在奇生崖下,你昏迷在寒潭邊時,身上所穿之物。”
異服?聽見他的稱呼,蕭凰的視線這才仿若機械般的、一點一點的開始聚焦在那件藍白相彰、拉鍊勾鎖且還配着英文字母的……牛仔風衣。
一件,本應在後世潮流裡隨波逐流的物什。
時隔半年,蕭凰沒想到那天和考古隊一起下墓陵時,她所披在身上的外套會這樣毫無徵兆的出現在她面前。
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形容心口的悶鈍之感。
是假象揭穿後的驚惶?亦或是即將捨棄的不甘?
遲疑幾許,她終是伸出手接過了那盛着牛仔服的木託,“原來你一直都知道。”
看到蕭凰並沒有呈現出如他預想中那般,陰謀敗露後的氣急敗壞,甚至連一開始的震驚,都顯得那樣寡淡。
即墨黎雲不由斂去了幾分肅穆之氣,他搖了搖頭,回憶道:“蕭兒還活着的消息,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意外的驚喜,起初我被那‘驚喜’衝昏了頭腦,並未來得及多想。”
他轉開視線,言語中透着一絲被矇在鼓裡的感嘆,“後來就算是有所覺察,也只是徒增困惑而已,因爲你們……實在是太像了。”
眉眼如故,笑言依舊,早已讓人分不清真假。
“沒懷疑過嗎?”
蕭凰神情黯然,她知道,她和那個人……定是像極了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自然是有,我原以爲你懂易容喬裝之術,但假的始終是假的,即便容貌再過相似,時日一長也總會露出破綻。”
即墨黎雲閉了閉眼,心中不免五味陳雜,“雖然易容之術向來神秘,江湖上也確實不乏奇門高手,但,你並沒有刻意去僞裝,從一開始,你與蕭兒就有太多的不同。”
記得英兒曾面帶愁容的向他念叨,說女兒怕是被嚇着了,自墜崖後不僅性子變得格外喜靜,還聽話懂事了許多,只是隱約沒有那麼親近人了。
他那時聽言還頗感欣慰,反而打趣連華英的多愁善感,只道是蕭兒長大了,哪能如幼時一般纏人?
可,依照蕭兒那古靈精怪的行事風格,又幾時會讓他省心?
如今回想幾番,才知自己當初原來也有過不可名狀的害怕,不願深究,所以只好逃避……
“那……是什麼讓你確信,我,不是她?”
如果僅憑一件後世異服的話,她早就應該被人拆穿了,說到底,這件牛仔風衣也只不過是一個讓人心生懷疑的苗頭而已。
即墨黎雲望着書架一角,良久,他道:“你還記得那封寫着蚩夷文的書信嗎?”
蕭凰默聲不語,露出些許不解的目光。
“你知道小香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嗎?”
雖不知他此問何意,但蕭凰仍舊點了點頭,“聽聞……是一飯之故。”
“沒錯,當初她被帶回營帳後,怎麼也不肯開口說話,蕭兒用了很多方式逗她,最後都以失敗告終,就在衆人都以爲她天生口啞之時,她卻在伙伕端上來的一桌粗食麪前,咬字不清的呢喃出‘好香’二字。”
像是想起了什麼舒心的場景,即墨黎雲的臉上隱約浮上了幾縷笑紋,“蕭兒當時覺得好玩,就那麼草率的給她取了名字,聽着別人那麼陌生的叫她,小香仍然是無動於衷,沒有半點回應。
蕭兒因此還悶悶不樂了好長的一段時日,後來她才知道,小香其實不是不想搭理她,也並非不願和她玩,事實上,小香壓根就聽不懂旁人在說些什麼。”
聽到此處,蕭凰眉角一動,語猶不定的道:“小香……是外族之人?”
即墨黎雲輕嘆,“當年蚩夷鬧饑荒,拋棄了半個部落的老弱婦孺,小香便是那無數孩子中倖存的一個。
她現在所會的語言基礎,都是蕭兒曾經挖空心思去學了蚩夷族的語言,然後將其譯成白話,逐字逐句教給她的。”
所以……即墨蕭凰不但熟識蚩夷文字,而且,可以說是精通!
“原來如此……”她臉上露出了進門之後的第一個笑容,淡掛嘴角,眸光低垂,恍然中透着一抹酸楚。
終於到了溫火燒穿韌紙的這一刻,可蕭凰卻絲毫感受不到,想象中的那般如釋重負。
“將軍既知我不是您的女兒,那爲何到現在才挑明?”
“因爲我想知道,你假扮蕭兒,到底有何目的?”
蕭凰聞言,心頭百轉千回,腹中酸澀化爲苦笑,吞嚥下肚卻不知是何種滋味,“我若說是陰差陽錯,將軍可信?”
窗外暖風和煦,搖曳着院裡的榕葉片片起舞,翩飛的身影交叉在光影之間,晃動成了紗窗上的斑駁星點。
“你走吧。”
幾息過後,即墨黎雲背過身道:“我會讓季林給你準備好足夠的盤纏,明日一早,你便離開吧。”
“好。”
幾乎話落同時,蕭凰應得毫不猶豫。
唯獨那緊扣着托盤邊緣的手指,僵硬到麻木仍不自知,“有一事,望將軍能夠答應。”
半晌,卻是沒等到任何只字片言。
大半年的父女情分,在沒了那層血緣的牽引之後,竟涼薄得連陌生人都不如。
蕭凰扯了扯脣角,心底翻滾一陣苦澀,“此事,請先不要告訴娘……夫人,她愛女心切,會受不了的。”
說完,她擡腳便出了書房,決絕的身影,看不出一絲留戀。
可若不是地上掉落的那一滴淚,誰又能看出她腳下生風的逃離?
聽着腳步聲遠去,即墨黎雲下意識的鬆了口氣,然而就在他轉身之際……
“夫人?!”
沒有聲音,沒有動作,連華英就那麼靜靜地站在屏風旁,活像一個了無生氣的僵木偶。
即墨黎雲走過去將她攬在懷裡,腹中千言萬語頓時如鯁在喉。
“爲何要趕走她?”
感受到懷中之人的輕顫,即墨黎雲心疼得不行,他放低了聲調,無奈道:“夫人不是都聽見了嗎。”
“是,聽見了,可那又怎樣呢?”連華英擡起頭望着他,眼中有着無法掩飾的悲痛。
即墨黎雲一頓,心下詫異而又很快釋然,“蕭兒已經回不來了,即便我們再如何自欺欺人,她……終究不是我們的蕭兒。”
事已至此,那孩子只能……
“可是,我寧願一直糊塗下去啊!”連華英退開幾步,轉瞬之間,臉上已遍佈肆意橫流的淚水。
她何嘗不知道,老天早就在那場災難中奪走了她的女兒,還殘忍的給了她一次心存僥倖的機會。
如今,真相被揭穿,心間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再一次被撕裂,血淋淋的擺在她面前,她不敢認,也不想認!
“她與蕭兒有着同樣的眉眼,同樣的笑顏,同樣喚我孃親,她就是我們的孩子……你爲什麼,爲什麼要……”話音未了,她已是泣不成聲。
“夫人,你冷靜一點。”即墨黎雲欲上前拉住她。
“冷靜?那是什麼鬼東西?!”
連華英一把揮開他的手,目呲欲裂的道:“當日眼睜睜的看着蕭兒的馬車翻落奇生崖,你讓我冷靜,然後頭也不回的帶着全軍避險。”
“後來我執意去崖下尋人,你又讓我冷靜,說蕭兒十之八九已無生還的希望,不能再搭上將士們的性命去冒險。”
“如今,因爲即墨傾瑤她們的一面之詞,你就要把我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女兒攆走,你還要我冷靜,我應該怎麼冷靜啊?!”
面對她的誤解責難,即墨黎雲百口莫辯,“難道在夫人眼裡,黎雲竟是這般不堪的父親嗎?蕭兒也是我的女兒啊,如果可以,我寧願用我的命,去換她的平安喜樂!”
聽到即墨黎雲話中的悲慼,連華英似是恢復了一些神智,她怔怔的回望着幾步之外的人。
“我……”
即墨黎雲伸手撫去她臉上的淚痕,溫聲細語的道:“人非草木,爲夫又豈是那般狠心絕情之人,讓那孩子離開我們,與她而言,纔是最爲安全的。”
“什……什麼意思?”連華英不禁有些緩不過神,她追問道:“……你此話何意?”
“唉,我原是想隱瞞一段時日的,可……”
即墨黎雲話語一頓,繼而無可奈何的嘆道:“夫人,全天下的指責我都能受,唯獨你的,我受不起。
外人三言兩語的挑撥,又豈能讓我黑白不分,是非不辨?那孩子……我相信她是蕭兒送給我們最好的禮物,我何嘗不想看着她長大,聽她喚我一輩子的爹爹?”
“那你……”
知道她想問什麼,即墨黎雲一反常態的拉着她繞到書桌後,接着打開架子上的暗格拿出一方卷帕來,抖開四角,包裹其中的斷箭頓時顯露無疑。
“這是……蒼翎箭?!”
只一眼,連華英便驚呼出聲,她不敢置信的擡頭詢望,想從他口中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
可迴應她的,卻只有一道晦暗深沉的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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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十五了嗎……”望着那一輪滿月在漆黑如墨的蒼穹裡揮灑着暈白的蟾光,蕭凰神色帶着幾分茫然。
沒有一顆星子的夜晚,高懸於空的銀臺顯得愈發奪目,盯着看得久了,眼睛不免有些泛酸。
“嗥嗚……”
左肩上忽然湊過來一顆毛絨絨的大腦袋,蕭凰轉首就對上一雙可憐巴巴的幽藍色眸子。
她斜睇了一眼腳邊丁點不剩的食盆,攤了攤手,“要肉塊沒有,涼水管夠。”
見狀,藍幽仍舊不死心的蹭了蹭她的胳膊,“嗚…嗷嗚……”
“今日你的飯量已經超標了。”聽着那狀似受了委屈一般的低嚎聲,蕭凰依然不爲所動。
擡眸注視着身邊半人高的“龐然大物”,她極爲認真的道:“雖說‘瘦勁’一詞不是狼的專利,但‘圓潤’倆字更不應該是你這個物種的代名詞吧。”
“……嗚嗚。”
“小傢伙,你得有所節制,不能再‘橫向發展’了知道嗎?”
她一邊說着,一邊揉着藍幽的肚皮,鼓鼓囊囊的仿若一個充滿氫氣的皮球,“以後晚上少吃些。”
“嗥嗚……”
“若是得肥胖症就不好了……”
“嗷嗚……”
“聽懂了還得照做才行,光嚎是沒用的。”見她不管說了什麼,藍幽都會適時的應和一句,蕭凰面無表意的臉上難得綻開了一抹笑容。
不知不覺間,月已上中梢,偏院廊檻前的兩個身影,一坐一臥的顯得分外協調。
“聽尹教授說,在東方古國的月圓之夜,有很多美麗的傳說,其中一個,好像是有關團圓的故事……”
收回思緒,規律性的低嗥聲卻沒在響起,蕭凰垂首就看到一圈銀灰色的毛環蜷縮成一團,眼瞼睏倦的半開半合着。
她慢慢伸出手,動作輕柔的順了順它後頸的軟毛,“陪了我這麼久,累了吧。”
謝謝你,藍幽。
沒曾想,到最後我唯一可以道別的對象,竟會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