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過盡的話音滯了一滯,腦中不由浮現那年的海灘夜色。
暮色深幽,蒼穹之昴一輪圓月大如銀盤,無邊無際的湛藍海面上,月光宛若白銀般細細碎碎的灑在波浪之上,耳畔浪潮席捲,聲響不絕。金色的海灘被海面的月光折射的幽幽亮亮,朦朧得似是話本子裡隱現的幽靜島嶼,碧衣的公子立在綿延不絕的海岸線上,精緻的衣衫被海風吹的翩躚翻飛。夜半靜謐的沙灘上,他以指作筆,於細軟的沙面上緩緩拓下字跡,他寫的極慢,橫豎撇捺每一筆皆用心之極,帶着某種偏執的深情,臨摹一幀絕世佳作般的虔誠,卻又在寫完之後用掌心快速抹去。然而沒過須臾,他便重新開始再寫,然後再抹去,再寫,再抹去,如此反反覆覆,複復反反,一次再一次。
清幽月色下,海風輕拂,他的神情不再是素日裡優雅的笑意,而是隨着指尖下不住描出又抹去的字眼變幻不休,時而恍惚,時而惆悵,時而在爲追憶起什麼而歡喜,時而又浮現黯然落寞的寂寥......在周而復始的動作中,那兩個重複的字眼,伴隨着他時喜時悲的神色,一遍遍地被銘刻,又一遍遍地被拭去,一如他的心,仿似正經歷着一場劇烈的搖擺,於種種糾葛中輾轉掙扎不休。
“他寫什麼?”越潮島主等了半天,等不到義弟後頭的話,只得開口問。
雲過盡輕聲吐出兩個字眼:“蓮生。”
顏致遠的表情僵在臉上,良久後他方如夢初醒:“如此說來,那惜兒還真是對翎丫頭.....唉,我說呢,難怪翎丫頭嫁給晉康王當天,這小子喝的爛醉如泥人事不省!”緩了緩,又啐了一句:“真沒想到這小子竟藏的這般深!這麼些年了,連他爹都矇在鼓裡!”
他笑了一陣,口氣有些感慨,笑意卻越發苦澀:“唉!想不到.....我們顏家爺倆這輩子居然雙雙栽在同一對母女身上!”
兩人相顧苦笑,顏致遠抱怨道:“雲弟,你當真不夠意思,明明知曉我家惜兒的心意,卻從不點破,也不同我明說,還要同我解除婚約,我若是早些明白一切,死活也要將翎丫頭搶回越潮島,不管用什麼法子都得綁在惜兒身邊,讓她這輩子橫豎都是我老顏家的人!”
“對不住了,顏兄,是我太自私。”雲過盡眉宇間浮現一抹歉疚之色,道:“你知道的,這些年,我欠蓮初的太多,他是芷茵與師兄唯一的血脈,我本該好好待他護他,卻不曾想到讓他吃了那樣多的苦,我心裡既痛又悔,便私心想着,將翎兒嫁於他,一來算是補償,二來也好讓他堂堂正正繼承我雲霄閣,日後我去了九泉之下,纔有臉面去見師兄芷茵與師父。”
“你毋須解釋,你對蓮初的心,我自然懂的,就像我對翎丫頭的心.....”顏致遠沉默片刻,接着道:“這些年,惜兒的身邊好姑娘也不少,但我無論如何都看不入眼,怎麼都覺得不如翎丫頭.....其實,我心裡知道,哪裡是不如翎丫頭,只因爲她們都不是嬋娟的女兒罷了.....”
世間有種特殊的情感,謂之移情。於最愛之人,求不得,放不下,忘不了,想離離不開,想愛愛不得,左右不能進退兩難,便不知不覺將這份心意轉移到與她相關的其他事物上,譬如,她的孩子。愛屋及烏,不是自己的孩子,卻凝聚了自己情感的寄託,於是這個孩子,就被賦予了特別的意義。當然,抑或許還有其他的緣由....譬如,當年沒能與心中所愛結成連理,便覺得人生是殘缺的,於是便欲讓彼此的兒女結成連理,將未完成的圓滿在子女身上實現,以慰藉人生不可彌補之遺憾。
雲霄閣主眉頭微微蹙起,並沒有答話,可看向結義兄弟的眼神卻是略帶感激的,似在感謝他的諒解。顏致遠大抵是覺得話題過於沉重,於是便扯出一絲笑來,道:“橫豎我自己是這般想的......”言至此處,嘆了一口氣,道:“可惜沒法子了,翎丫頭已然塵埃落定成了晉康王妃,惜兒同她,只能有緣無份了,唉,一想起我這心裡頭就......”
越潮島主的話還未完,便被雲過盡乾乾脆脆地截在半空:“翎兒同晉康王不是真正的夫妻。”
顏致遠臉色一變:“什麼?他們.....不是真正的夫妻?”
“嗯。”
“難怪.....”顏致遠的指尖扣着案几,若有所思地道:“那會子我還暗暗納悶,翎丫頭不是同蓮初那孩子互相有意麼,怎麼又嫁給了晉康王?”
雲過盡頷首,他與顏致遠幾十年彼此交心的情分,時至如今,到了託孤的一刻,再也沒有必要保留什麼秘密,於是坦白道:“之所以會成爲這樣,一切皆因墨蓮。”
“墨蓮?”顏致遠沉吟半晌,瞬間已將緣由想了個通透:“我知道了,此事絕不會再透露給第二個人。”晉康王夫妻是由天子親自主婚,倘若虛凰假鳳的真相泄露出去,欺君之罪,他自然知道有多嚴重。默了默,他又道:“那你同我說這個的意思是?”
雲霄閣看向顏致遠,並未點破話題,只道:“致遠兄,你該懂我的意思。”
“可翎丫頭屬意的人,不是蓮初麼?她對惜兒......”
“蓮初他.....他同我.....唉......”雲霄閣主長嘆一口氣,表情罕見的愁苦與無奈,緘默良久後,他似是想通了什麼,顰起的眉宇稍稍釋然了些,卻並未講過多,只是淡淡地道:“如今我也想通了,蓮初也好,惜兒也好,不管哪一個跟翎兒在一起,我都是高興的。孩子們的緣分,該由他們自己去把握。”
他話落,眉間忽地皺起來,右手捂住了檀中穴,似是在承受着難以忍受的苦痛,顏致遠察覺出他的異常,道:“你可是疼痛又發作了?”
雲過盡強忍住不適,道:“是,兩處大穴又開始折騰了。”隨後連連向身後招手道:“阿黎,速去請神醫來施針。”
“是。”不遠處無聲無息閃出一個人影,恭敬的鞠下腰,領命而去。
雲過盡虛弱地躺回軟榻,一手捂着上腹部的檀中穴,一手拿了個玉枕抵住頭上的百會穴,似是氣力不足,他緩了好久後方勉強向顏致遠道:“對不住了致遠兄,眼下我可能沒法子再陪你.....”
顏致遠道:“我明白我明白,你治傷要緊,我先去看看翎丫頭.....”話落身子一轉,將位置讓給已經快步趕到的荊安。
越潮島主離開朝陽閣那一瞬,聽到身後的呼喊:“致遠兄。”
顏致遠轉過頭來,便見軟榻上正被施針的義弟正以一種凝重肅穆的眼神瞧着他,那神色裡蘊了太多的話,似期盼,卻又含了更多的沉重,末了終究只輕輕的說了一句:“致遠兄,若我來日無多.....翎兒同蓮初,就承你多照拂着點。”
“你我相交大半輩子,還需說這種話嗎?”
遠遠地,顏致遠應聲而去,斜陽西下,在他的身後拉出一道碩長的陰影。他矯健的步伐穩而快,如同他的爲人一般。他筆直的朝前走,不曾回頭,更不曾想到,這將是他們此生兄弟情分的最後一面。
血紅的斜陽終於徹底墜入地平線,世間的另一處,巫殘歡站在地宮外,遙遙看着即將入夜的昏黃暮色。順着她的眼光看去,天際一抹將黯的晚霞下,一個十歲左右的孩童正在欲暗未暗的蒼穹下練功。隔得遠了,看不清架勢,只覺得一招一式甚是奇特,伴隨着他不停變幻的招式,“叮叮玲玲”的怪異聲音有一陣沒一陣的傳來,粗聽似是兒童戲耍的鈴聲,可入耳了,卻又讓人無比難受。
巫殘歡面無表情的看了半晌,向着身後水清衣的人頭也不回地道:“這孩子不錯,不愧我是親自挑出來的。年紀雖然小小,勾魂鈴卻已然到了一流的境地,不枉我這些年的栽培。”頓了頓,託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果然,這勾魂鈴修的越早,便越有成就。風兒,你知道爲何嗎?”
那鈴鈴的聲響彷彿染上某種魔魅一般,風清頭不自覺微微的發暈,她調動內息抵禦着那古怪的鈴聲,勉強道:“孩兒不曉。”
巫殘歡道:“年紀越小,心中雜念便越少,修習功夫便愈是專心。況且這孩子不僅天賦極高,且自四歲開始,除開勾魂鈴,我從未讓他修習過其他任何武功,他心無旁騖的專心修習勾魂鈴一種功夫,旁人自然不及他。”
風清道:“義母說的是。”
“我已將勾魂鈴最上乘的心訣盡數傳授給他,八年了,我日夜不休的栽培了他八年,相信這世間,除開寥寥幾個一等一的頂尖高手,再少有人能抗拒......呵,勾魂鈴勾魂鈴,勾魂攝魄,殺人無形!”
“他已修習完最上乘?”風清堵住耳朵,努力不去聽那刺耳的魔音:“難怪風兒都不能完全抵抗。”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