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倦鳥歸巢。
炊煙裊裊的紅牆小院裡,雲翎在廚房裡喊道:“念初,飯好了。”
念初應了一聲,一溜煙跑到了餐桌。
簡單的三菜一湯,娘倆津津有味的吃着,吃到一半,念初倏然滿臉堆笑,笑容諂媚,道:“孃親,今天我遇見一個漂亮叔叔,我想讓他做我的新爹爹!”
她孃親無奈地搖頭,似是被這種問題煩了千百遍。念初一見她孃的表情,趕緊補充:“這個叔叔真的很不錯,長得漂亮,穿着綠衫子,武功好,人也很好。”
“綠衫?”雲翎夾菜的筷子陡然一頓,旋即搖頭自嘲,不過巧合而已,怎麼可能是他,前兩年聽驚鴻說他已經成婚,而且還得了一個兒子來着,現在應該家室美滿,婚姻幸福吧。
念初還在賣力遊說:“孃親,漂亮叔叔真的很好,他說會對我們都好……”
雲翎截住她的話,道:“好啦好啦,專心吃飯……”
“可是孃親……”
她娘不再囉嗦,直接夾起一塊燒肉往她嘴裡一塞,堵住了小丫頭的話題,然後悠悠道:“再說話,今晚就不帶你逛夜市了。”
“夜市?”小丫頭含着燒肉,想着一個月只有三次夜市,可每次都可以吃許多好吃的玩很多好玩的,如果不去,損失會很慘重吧……想了想,她決定再忍幾個時辰,先把好吃的好玩的弄到手再提新爹爹的事也不遲。
逛完夜市,娘倆大手拉小手牽着往家走。
念初一邊吃着糖炒栗子一邊道:“孃親,那個漂亮叔叔……”
她的話還沒說完,她孃親便打斷了,“念初,後天有雜耍團,你想不想去看?聽說有吞劍吐火變臉,還有最難以想象的大變活人!就是在一瞬間,把一個活人從你眼前變沒!”
“啊?真的嗎?這麼厲害!”孩子就是孩子,念初的注意力登時被轉移,“我要去,我要去!”
第四日早,念初一早起來,迷迷糊糊地抓着被子喊,“孃親,我昨晚做夢夢見漂亮叔叔了,我想他做我的新爹爹……”
她說了半天,沒人答話,須臾,她娘這才姍姍來遲,手中卻端着一籠香氣騰騰的包子,在她鼻子下晃了晃,“念初,看孃親給你弄了什麼好吃的?福興居的蟹黃湯包哦,每天限量五籠,比鹹鳳記的牛肉湯包還要好吃一百倍……”
“我要吃!”那撩人的香味不請自來的直鑽念初的鼻子,差點把念初的口水都勾出來,她在瞬間將新爹爹的事忘得一乾二淨,“我要吃,給我吃嘛孃親……”
晚上,娘倆洗完了澡,正要上牀睡覺,念初忽然光着腳走到雲翎面前,她一改下午在地上耍賴打滾的潑皮風格,改走了煽情路線,她眨巴着黑白澄澈的眼睛,仰起小臉可憐兮兮地瞧着雲翎,再次提到那個問題:“孃親,我想要個新爹爹……”
雲翎嘆了一口氣,曉得這個問題始終是躲不過去的,當下乾脆說清楚得了,“念初,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有爹爹,你爹爹是奚梵音,他很愛我們,你不用再找其他的爹爹。”
念初嘟起嘴,“那不一樣!梵音爹爹在天上,他再愛我們,也沒辦法來陪我們,更沒辦法真真實實地跟我們一起生活!”她撅起嘴,生氣地道:“孃親根本不明白我在想什麼!”
話落,她光着腳丫子蹬蹬蹬爬到了牀上,被子一扯,矇頭滾到了牀內側,竟是一副再不理她孃親的模樣。
坐在椅子上的雲翎一愣,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來勸慰。
該對孩子說什麼呢?她可以依靠曾經的記憶生活下去,可以在想念他的日子裡孤寂地度過每一個日夜,更可以因爲過去的愛戀而嚥下這殘缺的人生。旁人說她守寡也好,笑她愚貞也罷。她只認他,爲了他,孤單終老算得上什麼?
然而,孩子卻不能,孩子對父親沒有任何的記憶,便沒有固執堅守的本錢,成長中的孩子需要父親的愛,她自己也有過父愛缺失的幼年,深刻地知曉父愛的重要以及必須。但她卻無法給予,更無法說服孩子同她一樣堅貞。
她深吸一口氣,向後一靠,倏然涌起一陣無能爲力的頹然。
窗外忽地傳來咕咕的聲響,有信鴿撲扇着翅膀飛向了前廳。
她走出房,取下鴿子身上縛着的信箋。
薄薄的信箋已經發黃,一看便知歷經多年的時光了。信的開頭便是“吾妻蓮生”四個字,那蒼勁俊逸的字體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是雲舒離世之前寫的信。
雲舒去世後,雲翎每一年都會收到一封不知來自何方的信箋,約莫是雲舒在世之時,怕自己去了之後,雲翎一個人太難熬,便提前寫了許多封信,託人每一年寄一封,給她一個念想,也算是給她一個活下去的盼頭。一年一封,如此一來,也真的成了雲翎的一部分精神寄託。
第一年,雲舒在信中寫到:“蓮生,聽說眉山之巔的霧凇極美,我沒去過,一直覺得遺憾。”
於是那一年的冬天,雲翎便抱着襁褓中的念初,登上了眉山。三九嚴寒,深山冰封,連綿的眉山松林內,簌簌大雪,水霧在枝頭凝成了剔透的冰晶,潔白晶瑩的霜花綴滿了整片松林,猶如千萬株梨花齊齊綻放,美得驚心動魄,美得不可方物。
漫天的風雪中,雲翎摟緊了懷裡的小女兒,對着天空說,“蓮初,你看到了嗎?霧凇真的很美!”
第二年,雲舒在信中寫到:“蓮生,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們路過嶺南的福鄉,十里桃花如雲蒸霞蔚,美不勝收。桃林的前方百來步,有一家湯館,你極中意他的竹筍老鴨湯,連喝了兩盅還不夠……呵,如果還能有機會,我多想再同你一道,看落英繽紛,品濃湯醇美……”
於是那一年桃花盛開的季節,雲翎牽着正蹣跚學步的小念初,去了嶺南。福鄉的桃花依舊如當年開的轟轟烈烈,粉如錦,緋如霞,雲翎摘下幾支,編了三個花環,一個戴在念初頭上,一個戴在自己頭上,還有一個小心翼翼地裝在包裹裡帶走。然後娘倆又去了桃林前面的湯館,想不到過了這麼幾年,小店依舊還在。雲翎點了三盅竹筍老鴨湯,兩盅給自己與念初,還有一盅,同最後一個花環放在一起,清亮透澈的湯汁倒映着粉色的桃花,雲翎笑着對還不會說話的女兒說,“念初,快喊爹爹來喝湯!”
第三年的夏天,雲翎又按照雲舒的信,去了無涯海。雲舒想看無涯海的日出及日落。
那個清涼宜人的晚夏,雲翎帶着念初,坐在柔軟綿延的海灘上,看旭日東昇,觀斜陽西下。離去之時,娘倆揀了許多漂亮的貝殼及海螺,雲翎拿起最大的一枚海螺放在耳邊傾聽,裡面隱約傳來海浪的呼嘯,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呼喚與想念。雲翎將海螺附在女兒的耳邊,道:“念初你聽,爹爹在喊你呢!”正咿呀學語的念初擺着手,用口齒不清的聲音表示聽不懂。
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娘倆又輾轉各地,走了很多路,看了很多風景,吃了很多美食。娘倆一路遊歷,一路想念,不管去多遠,每到臨近年關,雲翎都會趕回山中小屋,因爲她要守着雲舒及李承序過年。等春節過完,開春之際,娘倆又會奔着新目的地,繼續爲愛啓程……
……
夜風從窗外刮進,房中的燈火陡然爆出幾朵燈花,靠着窗的女子回過神來,將燈芯撥了撥。
燈火明亮,她的目光落在手中信箋上,這才發現時間快如白駒過隙,一晃,已經八年了。
她已經收到了七封信,這是第八封了。
她打開了信箋,發黃的紙張,彷彿還遺留着他曾沾染上的氣息,清俊的字體,一如他的爲人。
信中他寫:
吾妻蓮生。
今年是我離開你的第八年。想必這八年,你已經去過了許多地方,看過了許多風景。這一路一定很累吧,但我希望你明白我的心。
這人世間道路漫長,風景旖旎,世事繁華,你經歷了八年,不知當初因我離去而造成的傷痛,有沒有淡化一些?
我相信時間是這世上最好的良藥,沖淡一切痛苦,撫平一切傷害,釋懷一切苦厄。
蓮生,八年了。你應該學會放下。
不必再執着於過去,過去的,已經永遠成爲了過去。
不必再執着於我,你的人生,我已經永遠成爲回憶。若你因我而孤獨終老,我在天上,心必不安。
在將來的歲月裡,我希望你能找一個好人,代替我的位置,照顧你,陪伴你,愛護你。你會有一個美滿的家庭,有一羣活潑可愛的孩子,你付出許多愛,亦得到更多的愛。這纔是人生的圓滿,幸福的真諦。
蓮生,我希望你幸福。
爲了我,請你,一定要幸福。
夫,蓮初。
信的內容只有數百字,然而窗下的女子卻看了許久許久。看完以後,她一遍遍摩挲着信箋上的字跡,姿勢珍愛地似撫摸着愛人的臉頰。
須臾,她將信慢慢疊好,小心翼翼捧起貼在胸口,如捧着一捧稀世珍寶,哽咽道:“蓮初……蓮初……我早有孩子了,我們的念初都已經七歲了……你還不知道……你看看她,看看她呀!”
她終於忍不住,怔怔流下淚來,“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過,一定會幸福的……”
燈光搖曳,窗臺下的女子伏在桌上,纖細的肩膀因劇烈的哭泣不時聳起,彷彿是害怕驚到了房中的女兒,從始至終,她都捂着脣無聲淚流,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然而她沒有發現,門縫外,小小的人兒靜靜地站在那裡,目光透露出同齡人不曾有的哀傷與悽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