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三日後的晚間, 天色陰沉的厲害,北風呼呼的颳着,屋子內窗戶打開, 被風一吹還會發出啪啪的撞擊聲。
只是, 什麼都靜了, 什麼都停了, 可落在承歡心上的, 是無奈的淚。
風很大,吹起層層蔓簾在空中翻飛,承歡躺在牀上, 睜着眼睛望着上空,悲傷與哀求都淡去, 眸中的所有光芒在一點點熄滅, 眼中的所有情感都在死去。隻眼角的淚珠, 一顆、一顆地慢慢墜落。
她伸手摸自己的腹部,不停地摸啊摸, 可是那裡平平的什麼也沒有了。
她突然就哭不出來了,整個人如同死了一般。如今,唯一的希望也沒有了,她活在這個世上的唯一理由都消失了。
她喊,“狐狸哥哥”可是卻見不到他, 也聽不到他的聲音。
她說, “你不來見我, 那我就去找你吧……”
她將侍女先前端過來的藥碗摔在地上, 裡面黑色的藥汁濺的到處都是。她爬到牀邊伸手握住一片碎了的瓷片, 握得太緊了,手心都被割破。
她躺回牀上, 用那塊碎瓷片一點一點割自己的手腕。血蜿蜒着流下,滴的到處都是。可是她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只有釋然,整個世界都在湮滅,彷彿她只要輕輕一闔上眼,她就可以見着狐狸哥哥了。
他在那裡等着她啊,她已經好久都沒有見着他了,好想好想,好想看一看他,她的眼前一點點模糊,眼淚一顆一顆的墜落,可是嘴角卻在笑。
她覺得有人突然就把門撞開了,那個人跌跌撞撞地走過來。握住了她的手腕,拼命地按住,彷彿是要幫自己止血。
他說了什麼,他說,“不要死,我不會讓你死!”
他說,“承歡,承歡,你以後還會有孩子的,還會有很多很健康的孩子,只要你好起來……”
承歡突然就睜開了眼,望着他。林仙城將她手腕上的傷包紮起來,裹的一層一層,可還是有血不斷從裡面沁出來。
“承歡……”他伸手拍她的臉。
承歡緊緊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突然間她用那隻滿是鮮血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我不該相信你的,我好糊塗啊。”她說,“怎麼就相信了你的承諾,你曾經答應狐狸哥哥三年不舉兵侵犯,可你做到了嗎?我居然還相信你真的能接受這個孩子,你知道他對我有多重要嗎?”她說,“我……恨……你!”
可剛說完她又搖起了頭,聲音苦澀,“不,我不能恨你,這太累了,我的心裡裝不下啊。這裡……”她指着自己的心口,“這裡就只有狐狸哥哥一個人……只裝得下他一個人。”
“承歡……”林仙城喊她,他突然就覺得崩潰了。
承歡艱難地從牀上支起身子,她的眼睛溼濡可是卻哭不出來,“你知道那隻箭是誰射的嗎?射進林叔叔胸口的那支箭,是我啊,就是我射的,你說你不會放過他,不論那個人是誰。”
林仙城愣住了,承歡艱難的爬到他的面前,她身上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可他不動,她還是一點一點挪到了他的身邊。他的腰上別了把短劍,她從身前抱住他,然後伸手摸到他的腰上,拔出劍的一霎那就直接將劍刺進了他的腹部。
林仙城睜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可是眼角卻有什麼東西在閃動,像是淚。
承歡將身體移開,林仙城的腹部開始淌出血來,一點一點,直至浸溼了他的整個衣襬。腹部模模糊糊的一片全是血。
承歡望着他的眼睛,很認真地看着,“這是你欠我的,現在我拿了回來。”她說,“我欠你的你也取走了。”
林仙城只是望着她。
她說,“我要你的半條命,如今你我兩不相欠。”
林仙城的眼角開始變得溼濡。
她突然揚起了頭來,她說,“我不能再呆在這兒了,我好想回去啊,安陵,安陵,那裡有我太多的東西,我忘不掉,我好想好想回去啊。”她的眼淚怦怦往下掉,“我要死了,可是,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安陵,那裡有狐狸哥哥,我還沒有見着他。”
她從牀上爬起來,手伸進他的胸口翻找。林仙城想阻止她,可是他的意識開始渙散,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最後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承歡將自己懷裡刻有如朕親臨的御牌拿了出來。
承歡緊緊地握住手裡的牌子,再也不看他一眼,從牀上爬下去,光着腳就跌跌撞撞的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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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皇宮,跑出城門,直至第二天清晨,承歡還在一路往前跑。長長的林蔭道上,她光着的腳底都已經髒亂不堪,血跡混着着泥土她深一腳淺一腳踉蹌地走。
風嗚嗚地颳着,她的身上僅着了件白色的裡衣,手上都是血,手腕上被包紮好的傷口血跡黏在上面早已乾涸成暗紅色的一片。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突然就停住了腳步,她的眼睛睜大着望着前方,眼睛眯的厲害。原本乾澀的眼睛突然間就變得酸楚。
白衣男子勒馬停在她的前方,遠遠地望着她,一動不動。
風颳起他的衣襬,好看的在空中劃過一道道優美的弧線。
他突然間就從馬上躍了下來,承歡眼睛眯的厲害,眼淚一時間溢滿了整個眼眶,可是卻流不下來。
承歡一步步向他走近,先前是慢慢地走,腳步越來越來,到後來已經變成了小跑。
她嗚咽一聲,將臉狠狠地埋進他的懷裡,她的整個身體都止不住地顫,“大哥,大哥,你是來救我的嗎?”
陳子默輕輕閉上了眼,他的內心似被狠狠地用刀剜了一下,“對不起,我該早些來的。”
承歡突然間從他懷裡擡起了頭來,眼睛睜得大大的,裡面有淚光在閃,她說,“安陵,大哥我們回安陵,我們回家,回家……”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爲北風颳得風聲太大的關係,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後來倒不像是說給陳子默聽的,早已變成了低低呢喃。到最後,就連僅剩的意識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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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尾
山谷裡曾經種滿了梅花,還記得當初獨孤信帶承歡初到這裡的時候,那是冬季,雪花飛揚,灑滿了天邊。
她在開滿花的樹下轉圈,一圈一圈,穿着白色的衣裳,快樂地的像只精靈,花瓣紛飛,仿若永遠不知人世愁苦。
一轉眼,如今,她又回來了。
承歡從馬背上下來,朝這裡走近,一步一步都走得極緩,她渴望這裡會有一個人在等着她。他說,“承歡,一生追求這麼個位子,到頭來,卻已忘了最初的目的……”他告訴她,“你在這裡等我,等我回來找你……”
他還說了些什麼?
她的眼前迷濛的厲害,如今這裡已經不是冬季了,草木蔥蘢,潺潺流水,可是,她卻再也望不見他了,聽不見他的笑聲,看不見他的臉,她說過,“狐狸哥哥,沒有你,你以爲我還會喜歡上這裡嗎?”
她往前走,一步一步,可是心口處突然就疼痛了起來,她走不動了,她停在一棵梅樹下。
就是在這裡,他側過頭來問她,“承歡,這裡美嗎?喜不喜歡?”
她說,“喜歡”,聲音哽塞,可是,他卻再也聽不見了。
恍惚中她彷彿看見了他,他就立在那顆梅花樹下,背對着她,穿着一身潔白的衣衫。
她的眼前突然就朦朧的厲害,心怦怦的跳着,踉蹌的往前走。伸手想要碰他,他回過頭來望着她,狹長的眼睛好看的眯了起來,可是她一伸出手他就消失不見了。
身後傳來幾聲壓抑的悶咳,承歡回過頭去,突然就愣住了。陳子默從馬背上下來,原本想要走過來,可是他的嘴角突然就流出絲絲血跡,他伸手去擦,可是血卻越流越多,怎麼都擦不完。望着承歡的眼睛,他想衝着她笑,可是嘴脣動了一下就會留出更多的血。
他站得筆直,想要這麼一直站下去,可是他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搖晃,像是怎麼也站立不住了。他的身體一點一點朝地上倒去,他看見承歡拼命朝自己跑了過來,他甚至看見她渾身顫抖的跪在了自己身邊。
“大哥,你,你這是怎麼了?郎中,我們去找郎中,我帶你去找郎中……”承歡眼淚怦怦往下掉,用袖子不住擦拭他嘴角流出的血跡,可是越擦越多,怎麼也擦不完。
她突然仰頭哭了出來,俯下身子緊緊地抱住他,像是隻要一放手,他就會徹底消失在自己面前。
他伸手拉下她的一隻手,聲音很輕,“秦業曾說獨孤信,他說,一朝君,一朝臣,卻永遠都躲不過‘疑忌’二字,可是,承歡,你知道嗎?”他說,突然就輕輕笑了起來,“他錯了,獨孤信……獨孤信他有身爲帝王的魄力,可是他卻狠不起來,有時我倒希望他能狠一點,可是他就是狠不起來。”
他拉着承歡的手,眼神亮晶晶的,“崔延,崔延不是獨孤信害死的。”
承歡一怔,“那是誰?”她問,聲音哽咽的都不像是自己的。
“林仙城啊,他……他早就算計好了的。他太聰明瞭,夠狠,獨孤信要是有他那麼絕情也不至於,不至於……”他突然間就咳個不止。
承歡眼角的淚水一顆一顆滾落下來,“那你呢,”她說,“你身上的傷也是林仙城害的嗎?”
陳子默搖頭,聲音有些苦澀,“不是,你知道我請求皇上調去荊州是去做什麼吧?”
承歡渾身一顫,點了點頭。
陳子默突然笑了,“獨孤逸安,有多恨獨孤信就有多恨我,我到了荊州,他雖待我表面平靜,可是卻在每日的飲食中下了□□,他以爲自己做的天衣無縫,他這世上哪有不漏風的牆呢?”
他說,“罷了,這世上的一切終是如此。”
他突然伸出手,覆上了承歡的眼睛,“亂世浮華,這繁華世事的背後有多少骯髒啊,”他說,“我們都看得真切,卻只有你一人,”他的眼前越來越模糊,“這雙眼睛太清澈了,什麼也看不見啊,”
承歡抱緊他,趴在他的胸口嗚嗚哭得喘不過氣來,“求你,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就只剩我一個人了,我一個人了呀,我好害怕,好害怕啊……”
一陣清風拂過,撫子花的清香隨風飄揚,他望着她的眼中有憐惜,有不捨。他想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淚水,可是手才艱難的伸出去,心口便是一陣突入而來的劇痛。
天空中雲捲雲舒,眼前花瓣輕揚,在半空中被風吹的打着圈兒怎麼都落不下來,一時間被風捲得更遠了。
他的手伸在半空,卻最終又無力地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