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託着一塊小小的牌子,四五寸長短,二指寬細,黑黝黝的,好象是塊鐵片兒,上面雕着一個鬼面,那鬼青面獠牙,極爲猙獰,便是於異見了,也皺了下眉頭。
白道明卻是一呆,並不伸手,只是呆呆的看着那鐵片兒,臉上神情變幻,似有幾分激動,又似有幾分傷感,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哪來的鬼面令?”
“別人給的。”
“那人呢。”
彭越神色一黯:“過世了。”
“過世了。”白道明輕輕唸叨一句,臉上露出傷感的神色,好一會兒才道:“他有什麼話留下嗎?”
“有。”彭越身形一肅:“他留下一句話,眼角淚已幹,胸間血仍熱。”
“眼角淚已幹,胸間血仍熱。”白道明輕聲唸叨,連唸了四五遍,霍地裡縱聲狂嘯,白髮飛揚,如癲似狂。
“拿來吧。”白道明忽地一招手,彭越手中的鬼面令無風自起,飛入他手中,他手中卻多了一樣東西,也是塊牌子,大小一般,也雕着個鬼面,不過色作淡黃,好象是銅鑄的。
兩牌並列,白道明眼中光如虹霓:“鐵面已死,銅面猶存,淚早幹,血亦冷,但世間還有烈酒,有酒如刀,也取得仇人命,斬得鬼魅頭。”
他把兩塊牌子收入懷中,轉眼看向彭越:“說。”
這一個字,短促激越,如刀斬,如火燒,而他的神情更似換了一個人,於異見他的第一眼,矮矮挫挫,鬍子拉碴,雖然暴怒,不過一個潦倒落魄的老酒鬼,而這會兒,他白髮飛揚,眼如冷電,那矮挫的身子,卻如短刀般鋒銳——刀雖短,貼身而戰時,卻敢以命搏命。
這前後的變化,看得於異驚心動魄,腦中急轉,忽地想起狼屠子跟他說過的江湖上一樁秘辛,一時霍然變色:“七鬼面,你是七鬼面之一的銅鬼面。”
江湖中,有一股極爲詭異的勢力,爲首的是七個鬼麪人,或者說,這股勢力就是七個鬼麪人,這七人與人見面,總是戴着鬼面具,分別是金、銀、銅、鐵、虎、豹、鷹,而對外自稱,也絕不露名字,就以鬼面而名,例如金鬼面銀鬼面這樣,至於這七人的真名,以至於來歷、年齡,江湖中無人知道,只好統稱爲七鬼面。
七鬼面行蹤詭異,行事也往往不依常規,柳道元沒跟於異說過七鬼面的事,而狼屠子教給於異的是,見了七鬼面,有多遠,跑多遠,七鬼面的事,絕不要打聽,更不要去管,那是自己找死,只不過近幾年來,已極少聽到七鬼面的消息,於異怎麼也想不到,突然之間在這荒山野嶺見到了七鬼面之一的銅鬼面,而這個銅鬼面,居然是給風雷宗除名更聽說已死多年的白道明白九。
於異只是發呆,彭越卻似乎受了白道明的感染,竟然也激動起來,朗聲道:“若些屑私事,不敢打擾前輩,晚輩此來,是請前輩爲國撥刀,斬虜除奸。”
隨後細說來意,原來北蠻年年入侵,朝庭不得己,在丞相虞孝文的主持下,與北蠻和談,北蠻提出要求,除了金銀絲綢等財物,還要朝庭割讓秋風關以北土地,皇帝昏庸,竟然就答允了,與北蠻的使臣忽牙喇秘密簽了和約,現在忽牙喇正帶了和約往回趕,一旦和約帶回,朝庭就將喪失秋風關以北所有土地,這份和約極爲隱秘,朝庭上下,知道的人不多,但彭越的座師是謝閥的弟子謝和聲,藉着謝閥的勢力,探聽得了這份和約的內容,卻又知道彭越手中有一枚鬼面令,便來和彭越商議,要請七鬼面出手,劫殺忽牙喇,不讓北蠻王庭得到和約,所以纔有彭越這青屏山一行。
“秋風關以北,那是秋風原啊,南北三百餘里,東西七百餘里,不但是朝庭最重要的馬場之一,秋風山下還有一座大鐵礦,這要是劃給北蠻,朝庭不但失去一座大馬場,更是送給了北蠻最缺的一座大鐵礦啊。”白道明聽完,目呲欲裂,嘶聲怒罵:“昏君,奸臣,昏庸無恥,愚蠢之極,難道一紙和約真的能約束北蠻的狼崽子嗎?這是把刀子送人啊,人家拿了刀子,反手就會捅過來,蠢啊。”
彭越也激動之極,撲通跪下,哭叫道:“昏君無道,奸賊當國,老前輩若不出山,國家大難將至啊。”說着連連叩頭。
“起來。”白道明一伸手,將彭越扯了起來,就這一會,他額頭上竟然叩出血來了,鮮血流將下來,他也不去擦,只是滿臉渴盼的看着白道明:“前輩答應了?”
“此事屬實?”
“千真萬確。”彭越用力點頭:“前輩若信不過我,請跟我去見我的老師謝和聲,他是謝家當代最傑出的弟子之一,現爲侍中。”
“好。”白道明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你帶我去見那謝和聲,事若屬實,七鬼面便爲國除奸,先殺忽牙喇,再殺虞孝文。”
“好極了。”彭越驚喜若狂:“晚輩帶路。”說着轉身就行,白道明一皺眉:“你不會御風?太慢了。”轉頭看於異:“你小子先前扇風好象蠻有勁啊,你帶他。”
他兩個激動無比,哭哭叫叫的,於異在一邊卻是看傻了眼,說實話,他可沒什麼愛國熱情,甚至可以說,他根本無法理解那種激情,到不是他胸中無熱血,只是不理解,就如男女之事,他沒經歷過,又怎麼可能去爲女色而發狂,不過白道明兩個這麼激動,還是感染了他,這時聽白道明讓他帶彭越,忙就點頭:“好。”
他也不用背,就牽了彭越的手,風翅展開,輕輕一扇便上了天,白道明見了,咦了一聲:“你這是什麼功法,象生着一對翅膀一樣,好生奇怪。”
於異還想蒙白道明一下,笑道:“就是風雷神罡啊,凝劍凝刀凝槍都可以,我凝一對翅膀不行啊。”
“我敲你一頭暴粟信不信?”白道明佯怒舉手:“風雷神罡確實可以凝各種形狀,凝翅膀也不是不可以,可你這風明明是從腋下出來的,卻絕無可能,你以爲我老糊塗了啊。”
“不敢,不敢,師叔慧眼如炬。”於異慌忙陪笑,白道明見他眼珠子轉動,眼一瞪道:“你小子也不要說什麼狼屠子教你的,實話跟你說,我還真跟狼屠子喝過幾回酒,他的東西我都知道,可沒從腋下生風的本事。”
於異還確實想這麼說,不想到先給白道明截住了,他也相信白道明的話,狼屠子雖算是魔道中人物,功力也不是很高,但爲人好酒豪爽,雖殺人過百,卻從不屑鬼祟之事,名聲不算太壞,柳道元白道明又都是那種性子曠達隨和的人,又都好酒,碰上了狼屠子,還真有共謀一醉的可能。
“我這當然不是狼師所教,乃是狼師得的一本秘籍,稱爲風雲術的,風走腋下,有風翅風鞭兩門絕技。”於異還是編了個謊,雖然他已知白道明乃是七鬼面之一的銅鬼面,卻仍覺得信不過,或者說也不是什麼信不過,總之就是不願把自己的事一體托出,他對風雷宗的人,已經徹底喪失好感了,打心底裡不願意弄得特別親近。
“風雲術?”白道明到是不疑有他,雙眉微凝:“這門功法好生奇怪,竟是風走腋下,沒聽說過,不過你這個用來趕路到是不錯。”
其實他不知道,於異不但沒說實話,風翅也留了手,各只展開五十丈,縮水了一半有多。
青屏山偏西北,離京城可是遠得很,便在空中御風而行,也有五七千里路,若是在地下走時,至少還要遠上三分之一,這麼遠的距離帶人飛,不是件輕鬆活,但於異風翅展開,卻是全不吃力,白道明見了,也不覺稱讚:“你小子身上功夫亂七八糟的,但底子確實不錯,四哥收了個好徒弟。”
於異看他言猶未盡,幫他補一句:“就是野了點?”
白道明還確實是這麼想,一聽大笑,便是彭越也笑了起來,確實,於異性野,他兩個都能看出來,就明擺在那裡嘛,人家叩頭求告,他居然放火燒山,有比他更搗蛋的嗎?
於異其實也是最近纔有覺悟,以前是不管不顧,哪怕是狼屠子老大暴粟打將下來,打完了他照舊放肆,直到柳道元過世了,在柳道元墳前,他纔回想起自己在柳道元面前實在是有些不敬,也更念着柳道元的好,如果柳道元不死,他會有一變,但柳道元死了,他卻不想變了,所以雖然心裡是知道了,這會兒甚至在嘴上說出來了,可卻沒有半點收斂的意思。
值得他改的人,永不再回頭,那側頭回顧的,卻不值得他理睬。
只不過他雖然粗野也不想改,但白道明看柳道元面子,不跟他計較,而彭越對他的印象則一直還不錯,彭越的性子,內剛而外柔,大事上不惜性命,小事上卻不太計較,於異放火怎麼了,敢爲了國事對朝庭官員動手,那便是好樣的,因此只是哈哈笑,道:“我家玲兒到是常念叼你呢,跟她師奶奶吹,說你們那日是怎麼威風,哈哈。”
說到銀玲兒,於異很高興,道:“哪天找她玩去。”
銀玲兒可是女孩子呢,雖然今年還不到十歲,他一半大小子找一女孩子玩兒去,一般當爹的聽到了,臉色都不會好看,不過彭越知道於異的性子,說玩去,還真就是玩去,沒其它想法,點頭道:“好啊,我娘子還常說,上次走得急,沒好好謝你,這次事了,一定要請你到家裡,好生謝謝你呢。”
“謝什麼謝?”於異對這個沒興趣,搖手:“要不這樣,前面店子,你請我跟白師叔喝酒吧。”
“這個好。”白道明大笑。彭越知道於異不是那種虛僞之人,也跟着笑了,應道:“好。”
五六千里路,於異一個人飛時,最多三天也就到了,帶着人飛,卻飛了五天多將近六天才到京師,彭越在京師有一座宅子,不太大,就三進的院子,但能在京師有這麼一座宅子,已是相當不錯了,到宅中,銀玲兒母女倆不在,彭越親自招呼着安頓下來,他是個急於國事的,雖然數千裡飛下來,最累的不是於異而是他這個不會玄功的普通人,天上飛,聽着神奇,真個飛上去,嘿嘿,別的不說,風就吹死個人,卻是不顧疲勞,稍加洗沐,便趕去見謝和聲。
謝和聲是謝閥三房長子,從小聰慧,敢於任事,再借着家族的勢力,所以不到五十,便已做過了兩任太守一任刺史,三年前回朝做了侍中,在朝中聲望極隆,遠超過謝閥其他幾房的弟子,彭越是賓州人,當年考舉人時,謝和聲剛好任賓州刺史,是那一屆的主考,所以有師生之誼,謝和聲對彭越頗爲看重,彭越也極敬仰謝和聲的清名,師生之間頗爲相得,所以謝和聲才知道彭越得異遇手中有一枚鬼面令。
彭越見了謝和聲,說找到了七鬼面之一的銅鬼面,更請來了京師,只要事情屬實,便答應插手,謝和聲大喜,天一黑,便到彭越宅中來拜訪白道明。
謝和聲四十餘歲年紀,身量高挑,留三縷短鬚,眉眼清明,他也沒着官袍,就是一襲儒巾長衫,儒雅中透着一股淡淡的清貴,風姿極佳,於異還是頭一次見到四大門閥的嫡姓子弟,更是第一次面見正三品以上的高官,見了謝和聲這個樣子,到有些失望,想:“也不怎麼樣嘛,就和個教書先生差不多,只不過腰上的玉貴了點兒。”
白道明卻是個識貨的,暗暗點頭:“這謝和聲能在謝家撥衆而出,甚而搶了長房嫡子的風頭,果然是一表人材。”
白道明心下暗贊,面上卻甚是倨傲,反是謝和聲極爲謙遜,一揖到地,道:“謝某爲秋風關千里國土,多謝白義士挺身相助。”
白道明只是做個樣子,要看他的姿態,眼見謝和聲態度誠懇,便也稍稍收了倨傲,道:“不敢,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若能有益於百姓,白某敢不盡微薄之力。”
於異在一邊,見了他兩個作派,微微撇了撇嘴,也不吱聲,雖然白道明居然是七鬼面之一的銅鬼面讓他非常驚訝,但薛道志李道乾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差,而那千金一諾許一諾同樣沒給他好的觀感,這世間,觀羊頭賣狗肉的實在太多了,肉沒爛在鍋裡之前,且看着吧。
彭越置了酒席,邊說邊談,謝家果是有手段,朝庭與北蠻簽訂的和約極爲隱密,包刮皇帝和丞相虞孝文在內,朝庭參予此事的不超過五個人,卻仍然給謝和聲弄到了和約的副本,白道明看了副本上的內容,勃然大怒,差點兒掀翻了酒桌,當下概然應允:“這事我管了,老朽不才,便拼着這一身骨頭,也絕不讓這賣國的和約出境。”
謝和聲大喜,離席拜謝:“一切拜託白義士。”
白道明尤自怒髮衝冠,橫他一眼:“此爲國事,要你拜謝什麼?”
對他的態度,謝和聲並無並點見怪之意,反是連連點頭:“白義士說得是,到是謝某孟浪了,還有一事,若有可能,還望白義士能把和約取回來。”
白道明眼一瞪:“取回來做什麼?這等賣國的和約,難道還要留着好看嗎?”
謝和聲道:“不是留着好看,而是要用這和約,趕奸臣下臺,虞孝文竊居相位,不思報國,卻反而千方百計賣國,若不能除此奸賊,即便這次的和約不成,也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白道明點頭:“這個容易,到時斬了蠻夷,順手取了和約便是。”
謝和聲再次致謝,白道明雖然不耐煩,但所謂禮多人不怪,而心下對謝和聲的謙遜近人卻更有好感,只於異仍是冷眼看着,不過本身也沒他插嘴的份,白道明雖然對他的野性頗加寬容,但若不分輕重的亂來,也會作惱,於異當然也不會這麼傻,其實只要別人不去捋,他那身刺毛兒到也並不會胡亂刺人的。
隨後商量細節,大體談妥了,謝和聲才告辭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