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後的第一場雪,來得毫無預兆,似乎是在某一天清晨醒來,世界就已經突然變了模樣。
銀裝素裹,分外妖嬈。
這個城市有多少年沒有下過雪了?印象裡最後那一次,還是四年以前,連續三天的大雪,飄飄灑灑,不願停歇。當時的她那樣歡喜,以爲她的春天快要到來,可是事實證明,那隻意味着此後更爲寒冷的嚴冬。
而今年,連帶着這場初雪一起降臨的,還有蕭勰溳的好運。她主持的那檔“溳起傾約”自開播以來,以其大膽的話題,獨特的視角吸引一大批觀衆,收視率節節攀升,持續到這周,竟然以超過同期節目0.6%的微弱優勢成爲本月的收視冠軍,成爲臺裡的又一個品牌。
無論走到哪裡,誰碰到她,都會笑着說一句“恭喜”,不管裡面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她也只會不厭其煩地重複同一個微笑的表情,同一句“謝謝”。
她並不介意那些眼光,在別人眼中,她是用什麼樣的手段得到了這個機會,都變得不重要。至少現在,她已經證明,蕭勰溳有這個資格成功。
外人眼裡的蕭勰溳此刻也許是光鮮的,包括離她最近的人都不會看到她的疲態。
所有的苦和累只有自己可以品嚐。連日來緊繃的弦和超長的工作讓她本就疲憊不堪的身體更加無法負荷,有幾個早晨她在洗手間裡死命地乾嘔,直到最後連酸水都吐不出來。
如果,這樣的蕭勰溳不會成功,那麼還有誰可以?
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在期待着一場慶功宴來調適自己,臺裡也有意獎勵他們的辛勤工作,但是卻因爲得不到廣告投資商的回覆,一推再推,最後他們終於也都失了興致。
今早欄目組長卻突然通知他們,晚上在本市最大的休閒娛樂中心“天外人間”聚餐。
隨後,辦公室裡頓時一片怨聲載道,誰會願意在這樣的大雪天配合他們做一場商業化的應酬?
組長只扔下一句話就離開了,他說:“別抱怨了,有得吃就多吃一點。誰讓 ‘大洋’是我們的金主呢,人家李總說了今天就是今天,一個都不能少。”
傍晚的時候,雪花變成鵝毛狀往下墜落,漫天的飛雪,美麗異常。蕭勰溳直接奔向了“天外人間”。
路上的車很少,行人也很少。只有幾個剛放學回家的孩子三五成羣地在雪地裡笑着追跑着,時而抓起地上的一把雪往對方砸去。
真是人生最美好的年華,蕭勰溳望着他們,由心底升出一片喜悅。
習慣性地早到,門口的迎賓人員很容易認出了她,說:“蕭小姐,你們的包廂在二樓,我帶您上去。”
或許是因爲這場難能可貴的雪,或許是因爲這幾日來的順心,她的笑容裡竟帶了幾分真心,語調輕柔地說:“謝謝,麻煩你了。”
那位小姐顯然有些受寵若驚,隨即露出更可親的笑容,做了個請的手勢,小心地迎着她往前走,然後上樓。
推開包廂的門,一股熱氣迎面撲來,這裡與剛纔外面的溫差,讓她恍若兩個世界。
蕭勰溳的眼有瞬間不適,但她很快看到了正前方背對着她站着的人影。他的雙手插在褲袋,似乎在想着什麼事,聽到身後的動靜,並沒有回頭。
沒有想到會有人比她更早。
蕭勰溳在門口站了一會後,對旁邊的服務員說:“你先出去吧!”
等到身後的門被掩上,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窗前,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站着。
窗外雪花飄落,樹枝上的積雪像朵朵盛開的白花,的確是一幅美景,難怪他看得如此專心。
聽到身邊低沉的嗓音突然響起:“樓下那最左邊的那一排腳印是你的。”
原來他只是在看樓下那些凹凸不平、深淺不一的腳印。
蕭勰溳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是沉默。
身旁的人靠近她又走了兩步,然後伸手替她將頭髮上、肩上殘留的雪片輕輕撣落,說:
“上一次在這個城市看到下雪,好象還是我沒去英國之前。”
他是因爲這一場雪才突然想要見她。
她繼續看着窗外,說:“四年前也有過一次雪,比今年要大得多。”
似乎真的只是在跟他談論着這個城市的天氣。
他轉過身,與她並肩站着,帶些惋惜地笑笑說:“可惜,我沒有看到。”
也只有他們兩個人自己知道這一段對話的真正涵義。
又是一陣沉默,李清洋說:“喜歡下雪嗎?”
“以前喜歡過。”
“現在呢?”
“不喜歡了。”
“爲什麼?”
“因爲覺得髒。”
李清樣這才轉過頭,略帶疑惑地看着她。
她繼續說:“大家都以爲雪是最純潔無暇的,其實它是最髒的,混合了空氣中所有的灰塵和顆粒,雪融化之後的地面更是滿目瘡痍,一地狼籍……”
“蕭勰溳!”李清洋着急地打斷了她的話。
蕭勰溳笑了笑,幾乎是猜測到了他的反應,停了下來,問:“你很喜歡下雪吧?”那是突然變了的溫柔的語氣。
李清洋沒有回答,她偏過頭,看着窗外的雪,接着說:“那年,操場上的雪最後都結成了冰,你逞威風,帶着一幫男生去上面滑冰,結果摔得人仰馬翻,還磕掉了一顆牙……”
李清洋慢慢聽着,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也柔和下來。最後,終於笑着問:“你還記得?”
“怎麼會忘記,我奔前跑後,伺候了你差不多一個多月。”蕭勰溳的嘴角揚起了笑容。
“也是因爲這個,你第一次跟我說話”他停了停,似乎在考慮什麼,然後接着往下說:蕭勰溳,其實我……”
沒有等他繼續把說下去,她很自然地就打斷了他:“不重要了。”
從他要求她來做他的採訪開始,他跟她說:“蕭勰溳,八年不見,你真是讓我刮目相看!”他搞了一個所謂的“四人聚會”,他把那條“星願”項鍊還給她,他給她的欄目投了一大筆的廣告費用。
他回來後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她怎麼會不知道是爲了什麼。
可是晚了,他晚了四年,這四年陪在她身邊,給她溫暖的不是李清洋,而是樑易晟,是她即將要嫁的人,是她已經下定決心要託付一生的人。
“真的,都不重要了嗎?”李清洋帶着最後一絲期盼,盯着她問道。
此時此刻,只要她說謊,他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只是很平靜地點了點頭,然後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說:“謝謝你。”
她的眼睛清澈見底,一點波瀾都沒有。
李清洋將緊握的右拳慢慢鬆開,然後將頭轉向窗外,自嘲地笑了笑,問:“謝我什麼?”
“沒有李清洋,就沒有今天的蕭勰溳,這一句謝謝,我欠了你八年,現在終於可以還給你。”蕭勰溳無比冷靜地說道。
他冷笑了一下,輕聲問:“你覺得你還得完嗎?”
可是你也欠了我。
這句話她放在心裡沒有說,事到如今,再來追究誰欠誰又有什麼意義?
“清洋,既然你都記得,就應該很清楚爲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不可能再有任何改變。所以,就當我們扯平了。”
她安靜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知道不管怎樣,最後他也一定會做出讓步。
半晌之後,李清洋突然放緩了語氣,柔聲問:“你現在覺得幸福嗎?”
“是,我很幸福。我從來沒有這麼平靜安寧過,我想要的,現在都有了。你也知道,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些是你想要的嗎?”李清洋轉而打斷了她。
蕭勰溳沒有考慮多久,終於很鄭重地對他點了點頭。
李清洋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盒煙,放在手上把玩,卻並沒有拿出來,好象只是要做什麼重大的決定。
“下個星期我和晨曦去英國,這一次,我不會再回來了。”
他的眼裡是絕望的釋然,蕭勰溳微怔了片刻,對他粲然一笑:“一路順風。”
“以後你自己保重。還有,新婚快樂,蕭勰溳!”他突然轉過身,將她抱在懷裡,在她耳邊說。
蕭勰溳猶豫了一下,終究沒有推開他,然後慢慢舉起垂着的雙手,回抱住他:“你也是。”
他永遠不會知道她對他曾經抱了什麼樣的一份感情,而她也永遠不想再知道那年他對她說那一句話的時候是否真心。
整個冬天最寒冷的一天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