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爸爸媽媽都還在, 他們一家人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夢裡李清洋沒有離開,一直陪伴在她身邊,走過一段又一段的路, 跨過一道又一道的坎;夢裡易晟也沒有遇到滿身狼狽的她, 晨曦也沒有瘋, 還在他的身邊溫柔地笑着;夢裡她還是嫁給了李清洋, 爲他生了一個健康可愛的寶寶……
那是隻有夢裡纔會有的圓滿。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夢, 這個夢太過美好,以至於她想要永遠沉醉在這夢中,不用醒來。
可是, 最後,她還是醒了。就好象以前的每一次一樣, 醒過來, 才發現原來只是一場夢, 一場空。
蕭勰溳睜開眼睛的時候,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滴下來。
李清洋連忙站起來, 急切着說:“你終於醒了,我去叫醫生。”
然後,季荏和韓磊也走了進來,照例是一番檢查,季荏勉強一笑, 問:“感覺還好嗎?”
她只是沉默, 過了好一會, 才猶豫着, 又似乎只是想確定什麼, 嘴脣微啓:“孩子……是不是……不在了……”
季荏沒有忍住,轉過身去擦眼淚, 倒是韓磊上前一步叉開了話題:“你身體很弱,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修養……”
蕭勰溳沒等他繼續往下說,就偏過了頭,不再看他們,也不再說一句話。
李清洋輕聲說:“我想跟她談談,你們先出去吧!”
“她剛醒,你別再刺激她了。”季荏走之前,想了想還是小聲提醒了一句。
待他們走後,他轉到她面前坐下,鼓起勇氣說:“我不想說謊騙你,我想你自己也感覺到了,手術過程並不是很順利,是我最後在手術單上籤的字,放棄了那個孩子。”
她好象什麼都沒有聽到,只是閉上了眼睛,一言不發。
李清洋嘆了口氣,想說什麼終究什麼都沒說,默默地陪在她身邊。
蕭勰溳昏迷了三天,醒來之後,除了所問的第一個問題,再沒開口說過半個字。季荏毫無辦法,只能召了顧天藍回來。
顧天藍每日來一次,時間不定,但只要她來,就不許任何一個人進病房,也不會回答任何與她們談話內容有關的問題。
李清洋本來不同意,但見蕭勰溳並不像抗拒其他人一樣排斥她,也就不再反對。
半個月後,顧天藍說:“我能做的該做的都做了,最重要的還是要看她自己。不過你們也別太緊張了,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意志力更堅強的人。”
那日,李清洋進病房後,看到蕭勰溳正坐在輪椅上看着窗外的天空,雖然依舊沉默,眼神卻比以前溫和了很多。
他拿了件外套,替她披上,溫柔地說:“身子纔好些,別再着涼了!”
他知道她不會回答,這些天他們都是這樣過來的,他說,她聽,就好象回到從前。但是他有足夠的耐心,等她開口。
李清洋轉過身去替她整理牀鋪,說:“今天我見到韓醫生的老婆了,人很好……”
正說着,背後卻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帶點嘶啞,吐字卻很清楚:“我想回家了。”
他震驚地回過頭,不敢置信地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我想回家。”蕭勰溳轉過了輪椅,看着他又重複了一遍。
李清洋聽清楚之後,欣喜若狂地走上前,蹲下來抱住她,激動地話都有些說不清:“好……我們、我們明天……就回家。”
“我要回我自己的家,”蕭勰溳任由他抱着,過了一會,閉上眼睛輕聲道:“李清洋,我們離婚吧!”
我們離婚吧!
窗外,有飛機壓低了在上空盤旋,前行,轟隆隆的聲音震得他的耳朵都在微微顫抖,耳畔似有無數的聲音飄過,喧囂的,刺耳的,可他卻只抓住了這一句。
一瞬間,心好象被撕裂了一般疼痛,疼得他幾乎就要掉下淚來。
他抱她抱得更緊,似要把她揉碎在他的懷裡,緊緊的,一秒也不敢放鬆,他的語氣有隱隱的哀求,但又異常堅定:“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怎樣都沒關係,但是不要離婚,我絕對不會跟你分開,絕對不會……”
蕭勰溳沒有掙扎,只是等待他的力氣漸漸散去,才慢慢說道:“我沒有恨你,我知道,你是爲了我,你都是爲了我……但是,我累了,清洋我真的累了,我再沒有愛你或者恨你的力氣……就讓這段婚姻到此爲止吧……”
“不,我不會讓它結束,你休想要它結束。我還沒有累,我也不許你累。你想要孩子,等你身體再好一點,以後,你想生多少個,我們就生多少個……”
“沒有以後,”蕭勰溳打斷他,“不會再有以後,李清洋,你想不想聽一個故事?”
她不待他回答,自顧自地轉過輪椅慢慢往下說:“你知道,我從小就沒有媽媽,但你不知道,我媽媽是爲了生下我纔去世的,她豁出了她自己的命也要保住我。媽媽死後,爸爸再沒有笑過,可是後來我知道,他愛我,就像他愛媽媽一樣。我是因爲他們的愛才會來到這個世界上,所以,我要活着。可是我卻不知道,怎樣才能讓自己好好活着。
後來,我遇到了你,在我最彷徨無助的時候,是你帶我走出那片沼澤,給了一片全新的天空。所以,就算你不告而別,我也從來沒有怪過你。我知道,我的世界太小,而你的天空太廣闊,你需要時間出去闖一闖,但是我相信你,我總相信,總會有一天,你會回來,會回到我的身邊,實現你對我的承諾。
你說四年,我就等你四年。這四年,我努力讓自己變得越來越好,我讓自己越來越接近你的天空,我想等你回來的時候,不是你陪着我,而是我陪着你。
但是,我等了四年,卻沒有等到你。是我傻,我怎麼會相信一個年幼的承諾,怎麼會相信你會因爲我放棄你的天空?
我爸爸是在五年前去世的,他死後一段時間,我才能理解媽媽走時,他的那種心情。那是天和地都崩塌了的感覺,爸爸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一個親人。那個時候,我剛剛畢業,沒有錢,沒有工作,最後連家都沒有了。
我走投無路,一無所有,可是我竟然還以爲你會回來。所以,我自暴自棄,折磨自己,以爲這樣,你就會心疼,會出現,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在我最落魄,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救我出苦海。
我每天晚上流連於舞廳,酒吧,我喝很多很多酒,喝到每天都要進醫院,卻始終也等不來你救我。後來,我想,你都不珍惜我,我爲什麼要珍惜自己?
我懷孕的時候,自己都不知道。那個跟我上牀的人,我一點都記不清楚他是誰,只記得,他是一個跟你擁有同樣溫暖笑容的人。
那個時候我的酗酒症已經很嚴重,在我自己都要放棄自己的時候,易晟出現在我身邊。或許是因爲同情,或許只是因爲當時的他也被晨曦放棄了,或許只是因爲我們的同窗之誼,但是無論哪一種,都會讓我感激他一生。
他照顧我,鼓勵我,用盡任何方法讓我好起來。我原本不想要那個孩子,但是那個孩子在我的肚子裡越來越大,他會呼吸,也會有心跳,最後,我還是選擇生下來。可是,也許是上天懲罰我,懲罰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孩子出生後不到一個月,就得了腦膜炎,還是離開了我……”
“不要再說了,我求你,別再說了……”李清洋哽咽着出聲阻止她。
她說得很平靜,就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可是,她每說一個字,就像是在他身上割一刀,割到最後連他自己都覺得麻木,連疼痛感都沒有了,只覺得快要無法呼吸。
“在我孤單的時候,你在哪裡?在我最害怕的時候,你在哪裡?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在哪裡?現在,你跟我說,不放手。”蕭勰溳哭着看向他,“不放手,我們又能怎麼樣?你還想聽嗎?我今天把一切都告訴你。”
她轉過頭繼續說:“那些再難熬我都挺過來了,我也沒想過要去怪任何人,我怪的只有我自己,是我自己一輩子都想要縮在自己的殼裡,不願意面對我所犯下的錯誤,不願意承認你已經離開的事實。可是,爲什麼,在我已經快要成功的時候,你卻又回來了?回來提醒我有過那麼一段我竭力想去忘掉的往事?
我可以不恨你當年的離開,可以不恨你沒有信守承諾回來,可是我恨你爲什麼在我不再等待的時候卻又回來,更恨我自己竟然還會對你有所期待。你知不知道,你放棄的那個,不是易晟的,更不是別人的,是你的孩子,你的親身骨肉?”
她終於將所有的過往,她原本想埋葬一輩子的過去全都說了出來,她終於將她隱瞞了這麼久的真相告訴了他,原來真的能夠如釋重負,暢快淋漓,甚至連心痛也稍稍好了些。
李清洋往後退了幾步,要握住扶手纔不至於讓自己倒下去:“原來那一天是真的……原來那真的是我的孩子……”
蕭勰溳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哭:“心痛嗎?你現在有多心痛,這些年來我就有比你一百倍的痛。但這是最後一次,以後,我想爲自己活着,只爲自己活着。”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活在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夢境裡,我守着和你的回憶不肯放手,不明白我和你早就已經成了過去,成了回憶。我總是在自怨自艾,一直活在當年的夢裡,不曾醒來過。
我嫁給你,是要求一個結果。曾經我一度以爲,是一個結局,現在才知道,其實是一個結束。結束我和你之間的糾葛,愛恨,讓我真正從夢中醒來……”
李清洋用顫抖地聲音對蕭勰溳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是這樣……”
“沒有關係了,現在,我和你之間唯一僅有的牽連也都沒有了。我終於可以心死,終於可以不用再想到底是該愛你還是恨你,終於可以有一個結束。
如果,你真的覺得對不起我,不如放我們兩個都自由,結束這場短暫又荒唐的婚姻。”
“我們真的不可以了嗎?”李清洋啞着嗓子問。
蕭勰溳好象知道他會這麼問,將一直攥在手心的項鍊拿出來,說:“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隕石項鍊,他們不過是藉助一個個傳說。就算我不知道,你也應該清楚,隕石會對人體造成輻射,會致癌。如果這是一條真的隕石項鍊,你根本不會讓我帶在身上。”
她舉起手,說:“你看好……”
說完,將手中的項鍊用力往牆壁上砸,項鍊經過重擊,又摔到地面上,終於,碎了一地。
散落一地的,是他們在青春年華里的絢爛,是他們八年的錯失,是他們各自的守望,也是他們之間似愛似恨的全部感情。
“我和你之間,就像這條已經散落的‘隕石’項鍊,再也拼不回來。”蕭勰溳決絕地轉過了頭。
李清洋蹲下去,撿起這一地碎片,最後只說了一句:“如果這真的是你要的,那麼我成全你。”
他慢慢走出房間,在關上門的剎那,再也支撐不住,抱着頭,順着門身體一點一點往下滑落。
起先是小聲嗚咽,後來變成嚎啕大哭,一個男人再沒有了驕傲,沒有了自尊,只如同一個孩子一般哭泣,他爲她哭,爲孩子哭,也爲自己哭。
門內的蕭勰溳聽着這哭聲,推着輪椅走到門邊,手卻始終沒有再擡起來。
隔了一扇門,卻真正相隔了一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