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勰溳從洗手間吐完出來的時候,才發現小小的病房裡竟然擠滿了人,一個醫生、兩個個年輕護士,包括樑易晟的父母。夏晨曦此時已經被扶到牀邊的椅子上坐下,但仍舊維持着呆滯的表情,而李清洋不知何時也已經趕了過來,正站在晨曦邊上。
她只匆匆瞟了一眼,胸口一陣氣悶,胃裡又是一陣噁心,急急忙忙又跑了進去,只聽到外面醫生解釋到:“孕婦在6到12周的時候,有這種妊娠反應是正常的。她現在不宜過分操勞,最好是保持輕鬆的心情,這樣對胎兒也好……”
蕭勰溳心裡一緊,慌忙走到門邊,捂着胸口疑惑着問道:“你說,我懷孕了?”
“你自己不知道嗎?已經有六個星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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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個星期,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不要這個孩子,我絕對不會要這個孩子。”
所有人都被她這斬釘截鐵的表情嚇了一跳,等到聽明白之後,樑易晟的媽媽首先站了出來,說道:“昨天是我的語氣太重了,我可以向你道歉,可是你不能因爲……這樣就……”
她似乎是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解釋,只是皺着眉頭有些無措,一邊的樑爸爸上前一步,握住了妻子的手,替她說道:“勰溳,我知道這時候要你生下這孩子,是委屈了你。可是易晟都不在了,你肚子裡的是他唯一的骨血,你怎麼忍心不要他?”
蕭勰溳似乎明白了,原來他們都以爲她肚子裡的孩子是樑易晟的。也難怪,六個星期以前,他們正高興地籌劃着這個婚禮。
想起樑易晟,胸口又是一陣絞痛,她用手拼命壓住那點痛,嘴脣微啓:“我才睡了一天,他就不在了。”
醫生示意一旁的護士將她扶到牀上,她躺了一會,才順了那口氣,正欲擡頭向兩老解釋,卻見他們滿臉期待地望着她,彷彿她是他們最後的一絲希望。
他們纔剛剛失去唯一的兒子,這個時候,她如何還忍心跟他們說,她肚子裡的其實只是一個錯誤。
樑易晟不在了,可是她還在啊,他們曾經給過她的那些家的感覺,她一直銘感於心。她說過會把他們當成自己的父母一樣來孝順,她還要連同樑易晟的份一起來照顧他們。
所以,在最後的那一刻,蕭勰溳攥緊了身子底下的那一角牀單,擡起了頭,彷彿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承諾:“我會生下他,無論如何,我一定會生下他。”
在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沒有去看李清洋的表情,她不知道他與她通完電話後他是怎麼過來的,她也不會再去關心他此刻的心情與感受,他的一切,再與她無關了。
那一晚,電話裡她流露出的那一絲嬌憨與甜蜜,原來不過是曇花一現,他們之間似乎總是緣分不夠,八年前,他給她一個希望,又讓它破滅,八年後,她還了一個希望給他,可是還是不夠,只差那麼一點點,只是那麼一點,但是,卻硬生生地將他們隔絕在彼此的世界之外。
他們回不到過去,也走不進將來,只能停在這刻,空餘遺憾和悵惘。
爲什麼死的那個人不是他,他也想知道爲什麼,如果死得是他,該有多好?他不用去體會這種絕望的恨不得死去的心情,她可以帶着她肚子裡的孩子嫁給她想嫁的,晨曦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第一次,他恨死了自己,恨他一路走來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如果八年前他沒有離開,
如果四年前他回來了,如果他沒有在重遇她的時候抱着最後的希望,如果他沒有將一切告訴她,那麼今天的他們會是什麼樣?
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
可是沒有如果,他們的賭約,他再也不會知道結果。
李清洋扶着晨曦站起,用只有他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對不起,是我錯了。以後我不會再把你交給別人照顧。”
夏晨曦好象能聽懂一般,竟然輕輕點了點頭,然後,跟着他悄悄退出了病房。
蕭勰溳沒有在醫院停留,樑易晟的身後事全都要她一手安排,她沒有多餘的時間休息。
不管多難熬,她終於又挺過一關。
等到一切處理妥當,她安心地住進了樑易晟爲她準備的家,他的父母時常來看她,褒些營養湯給她喝。她看着兩位老人偶爾望着她的肚子露出的笑容,便覺得什麼都是值得的。
一定會有些什麼能夠掩蓋傷痛,彌補遺憾。她是這樣相信的。
門鈴聲響起的時候,蕭勰溳正在廚房裡學習自己褒湯,她匆匆跑去開門,可是看見來人之後,她卻突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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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在門口站了好一會,漸漸的,她覺得眼角有些溼潤,然後半個身體就被一個暖暖的東西抱住了。
那是一個年紀比她稍大的女人,皮膚大概由於長時間的曝曬,呈出古銅色,利落的短髮,滿臉的風霜,卻掩不住她眼裡的那股光彩。
“我回來了!”那個人把頭抵在蕭勰溳的肩頭,喃喃道。
她覺得眼睛有些模糊,好一會纔回複道:“季荏,你終於回來了!”
不知道抱了多久,反正誰都沒有鬆開手,只聽到那人說:“等抱夠了,讓我先進屋喝口水。我轉了好幾次機,時差都沒倒過來呢!”
蕭勰溳噗嗤一聲笑出來,輕輕鬆開了手,又將她腳下的行李拿進了屋,給她倒了杯水,說:“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回來。”
季荏跟上去,咕嚕咕嚕連喝了幾口水,才說:“我一到鎮上看到你的email就立刻趕回來了,你趕緊收拾一下跟我回北京。”
她的臉色突然凝重起來,她倔強地說道:“不,我不去。”
季荏放下水杯,也坐到她邊上,換了幅語氣說道:“我結婚你也不去嗎?”
蕭勰溳擡頭,看到她眼裡的認真,才笑着又確定了一遍,問道:“真的?”
季荏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溢滿的幸福:“恩,其實我們在那裡已經辦過了婚禮,但是他爸媽說,不管如何,還是得再辦一次。”
“他們怎麼會同意的?”她有些好奇地問道。
“他對他爸媽說‘如果你們再不同意,我就不止去做絕育手術,乾脆跑去少林寺做和尚’,他爸媽被嚇得半死,能不同意嗎?”季荏好笑地說。
“他真的去做了?”
季荏微笑:“他跑來肯尼亞找我的時候說‘這輩子他要定了我,再也不會鬆開手’,當時我就想,算了,既然愛他,有什麼不能原諒,不能容忍?爲什麼非要計較那麼多,折磨他,也折磨自己。我們還在當地收養了兩個母親難產死掉的孩子。”
蕭勰溳由衷地爲她高興,握住了她的手說:“恭喜你,真的。”
“所以,你得跟我回去,我已經聯繫好了醫院,現在還來得及,我親自幫你做手術。”季荏趁勢說。
她突然就往後縮了縮,警惕似的看着她說:“不要,我說過,我要生下這個孩子。”
“你別糊塗了,別說這孩子的爸爸已經不在了,就是在,我也不會讓你生下來。”季荏加重了語氣,站起來說道。
蕭勰溳低頭沉默。
季荏看着她的神情,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她定是還隱瞞了什麼,於是,她又靠近她問道: “這孩子的爸爸……”
她搖頭:“我生這孩子跟別人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只是不想讓易晟的父母失望,他們年紀那麼大了,再受不住什麼打擊了……”
“你瘋了,爲了不相干的人,你要陪上自己的命嗎?”季荏是真的氣極了,連語調都變了。
“不一定會有事的。”她的聲音很輕,自己都知道沒有任何說服力。
季荏怒極反笑,“我以前學的是心臟科,現在是婦產科醫生,你覺得你能比我更專業?”
她也知道這理由牽強,可她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不然也不會叫她從那麼遠的地方回來: “我這些年都很好,每次檢查醫生都說我的心臟功能在慢慢恢復。”
季荏瞭解她的脾性,但還是試圖說服她,於是,她放緩語氣想她解釋說:“你的先天性心臟病是因爲受你媽媽在懷孕期間所食藥物的影響,並不是很嚴重,本來懷孕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你明明知道……”
“可是,我想生,我要生,你會幫我的,對不對?”蕭勰溳着急地打斷她,不讓她再說下去。
“我這就是在幫你,我不能讓你一錯再錯。”她是被逼急了,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就是解釋不通呢?
蕭勰溳切切地握住她的手,說:“我要你像以前一樣支持我的每一個決定,幫助我,鼓勵我。我那天看到你在肯尼亞和那幾個孩子拍的照片,你說他們在那樣艱苦的環境下都那麼努力的想要活下來,你說看到一個新生命的降臨是你最大的喜悅,你說你決不輕易扼殺任何一個小生命,這不是你轉做婦產科的原因嗎?我一直覺得,你是天底下最有血性的一個人,而我幾乎是冷血的,可是這次,我真的不想放棄,你要說的我都明白,懷孕的時候我的子宮增大,會使心臟負擔加重,即使讓我撐到生產,也有可能心力衰竭,造成死亡。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把自己和孩子交給你,我覺得很放心。如果我和孩子都撐不下去,那也是註定的。我不會後悔!”
她目光裡的堅定,讓她看到一個屬於母親的光輝,季荏嘆了口氣,無奈道:“你總是能輕易抓住別人身上的弱點。”她反手握住她的手說:“但我不會讓你有事,也不會讓孩子有事,你相信我。”
她是一錯再錯,可是誰不是呢?
竟然都錯了,那就錯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