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藍的手在殷天手中,任由他牽着,登上已等候在河邊的木船,地獄漸遠,心緒似乎遺落在那裡,在山洞的漆黑中,眼睛失去焦距。
殷天感受到申藍的失魂,輕喚道:“小藍,沒事了。”
申藍聽言,被驚動般渾身一顫,睜大眼,只是黑暗。
手心被放進一塊冰冷,聽到殷天的聲音:“好好收着。”
圓潤的觸感,是她熟悉的水晶圓盤,失去了溫熱,已是毫無生機的死物。提醒着她,方纔的一切真實發生過。
深呼口氣,申藍纔敢問出那個艱難的問題:“他,究竟是什麼?你們,又是什麼關係?”
殷天緩緩道來:“秦天和殷天,是你給我們的名字。還記得他第一次去見智者麼?從那時開始,我開始甦醒,也漸漸帶回了我們共同的記憶。我們共同的名字,是枷羅。
五族中,只有枷羅族擁有兩位族長,只因枷羅力量強於他族,爲恐生變,兩位族長互相制約。他漸生不滿,決意重建世道。玄天磯擁有天道元始之靈,代表着世間秩序。他盜取玄天磯,我的力量已阻止不了,被他噬魂。枷羅合一後,便滅天,更屠殺四族。他未料到五族失衡後,玄天磯有變,將他形神打散。此後,我們的力量與記憶皆被封,遊蕩於天地間。
天道使然,五族後人將重聚。枷羅也獲得重生,他雖未恢復記憶,但世世在你身邊出現,因爲你註定是玄天磯的守護者。今生,玄天磯終於現世。”
申藍的身體越來越感覺到冰涼,冷笑道:“原來這就是三生情緣。”
“他恢復枷羅身份後,就有了計劃。我拼盡全力,才能剋制他一時,終於還是輸給他。在我失敗後,神志被這圓盤吸取,才知道玄天磯一直在你身邊。恐怕他一早就知道。”
申藍握緊手中的水晶圓盤:“這就是玄天磯?”
殷天答道:“是,也不是。因爲玄天磯並不完整,這圓盤是天磯,而玄磯就在地府。玄天磯必須完成淨化才能合一,所以纔有了百鬼泣一事。他的力量未恢復,纔要憑藉你的力量度鬼,入地府,帶回完整的玄天磯。”
申藍還是不解:“爲什麼我體內會有枷羅?”
“萬靈尊是他放入你體內,爲了讓所有人相信你是枷羅。這樣,當四族後人覺醒,你就代替他成爲衆矢之的。如果你被殺,從地府成功帶回玄天磯給他,他就能恢復能力,成爲世間主宰。如果你失敗了,至少他能自保,等待新的時機。”
申藍咬着嘴脣,已嚐到鮮血滋味:“他又何必對我那麼好……”
殷天冷哼一聲:“若非如此,你怎會一而再有那麼大的精神力量死裡逃生,怎會拼得魂飛魄散給他拿回玄天磯。”
已出山洞,幽暗的光圍繞着木船。申藍低頭不看眼前的殷天,臉上的淚和脣上的血混爲一體,微顫的聲音問:“告訴我,什麼纔是我能相信的。”
殷天不語,下了船,伸手扶申藍,見她站得顫顫巍巍,乾脆一把摟住她腰,將她抱下船。
申藍已站不住,跌倒在殷天懷裡,殷天感受到她身子的顫抖,更抱緊了些。
久違的溫暖,記憶中的氣息,融了她。
記得幻界中初見他,那種莫名的熟悉;前世記憶裡的世世繾綣,孽緣不盡;他第一次在身邊出現,那帶着嘲諷的笑容,卻始終護着她;以爲自己懷孕時,摟着她的溫柔手臂;她在兩人間猶疑不絕,最終殷天消失,也似乎帶走了她生命裡的一部分……
也許,他們之間,是有些什麼存在過。也許,她以爲錯誤的卻是她的錯過。
血和淚染紅殷天的肩膀,申藍的淚沒有停過,卻捨不得放開。
再回閻君殿,八名司命已列成一對,向申藍深深作揖。
申藍只點了點頭,看向殷天。殷天牽着她,到黑炭神龕前:“天磯已淨化,可以和玄磯合一了。”
申藍將天磯捧在手心,慢慢靠近玄磯。
兩塊磯石都閃出金光,石上的紋路越轉越快,隨着兩者的接近,光芒已讓人無法逼視。
一聲激越的長嘯穿破寂靜,如同數千年分離後重逢的無上歡喜。
申藍睜不開眼,只待長嘯停歇,掌心一沉,有物件落在手中。
凝神看它,似乎還是原先的水晶圓盤,只是不再清澈,而添了溫潤之感,如深潭碧水。神龕上的黑石已不見。
錢天帶領司命們稽首,申藍知這是他們對天道的大禮,也不阻攔。
錢天起身:“現在就送你們回去,保重。”
送他們的還是獨孤。
獨孤一路心事重重:“我寧願你一直留在此,至少,我還能照顧到。此去,關係天地生息,這個責任,太大了。”
申藍眼中空洞,聲音卻格外鎮定:“逃不掉的,只有面對。”
殷天一握她的手,傳遞着力量。
已不需言語。
回到人世,依舊是白西陵的山洞。
殷天卻不由分說拉起申藍出山洞,往山崗深處去。
到了一處山谷之底,殷天停下,申藍才痛哼出聲。一路疾奔,她的小腿已被樹枝刮傷,汩汩流血。
殷天攙她坐下,手貼她傷口之處:“我的功力在逐漸恢復,他和我同生,也會如此。恐怕我們瞞不了他多久。”
申藍咬牙,忍受着傷口處的奇癢:“我們該怎麼辦?”
“他要取玄天磯,但沒有運用之法,勢必要從你身上套取。我們要對付他,以你我合力勉強可勝,但若他蠱惑五族後人,有他們相助,我們必無勝算。”
申藍衡量半晌:“白西陵一直沒有信任他,想必是站在我一邊。練若雪向我下手,仇恨心本重,已是他的戰友。石異人始終坐壁上觀,爭取他有些可能。可晗之……”
殷天點頭:“晗之,恐怕是關鍵。他能得知玄磯的事情,已有可疑。獨孤在地府任職,而晗之和獨孤能取得聯繫……”
申藍想起晗之刺向她那刀,心裡刺痛:“我一直把他當弟弟……”
殷天安慰道:“他也是受了那人蠱惑,本性應是不壞的。”
申藍點頭:“但現在如何讓他相信我?等等,晗之最後說了一句奇怪的話,說不會讓我受太多苦,畢竟,我是他深愛的人。他是誰?”
殷天臉色有些尷尬:“總不會是那人。”
申藍看着他:“難怪晗之看你的眼神總有些說不清的感覺。這樣便好,如果你出面,他應當會信我。”
殷天不欲再說:“那我試試,你去找石異人。”
申藍又遲疑:“那秦天那邊……”
殷天皺眉:“現在,他未必知道你已經看穿他的事,他不知我一直在天磯之內。趁他未發現我也回來了,你恐怕要回到他身邊去,纔好讓他不疑。只是,我不放心。”
申藍冷笑道:“你不是說他還要從我這裡套取玄天磯的用法麼?我去。”
殷天不語,坐在申藍身邊,將她攬入懷:“睡一會兒吧。”
睡夢迷糊中,申藍感覺到身體內暖流陣陣,明白是殷天給她療傷,又安心睡去。
醒來,又要分離,申藍不捨:“答應我,你一定要好好的。”
殷天撫着她的長髮:“一定。命定玄天磯由你合一,必然是有原因的。你能度百鬼,一定有你自己都沒發現的潛力,要相信自己。”
申藍疑惑道:“我身上真有玄天磯運用的秘密?”
殷天點頭:“否則他不會花那麼多心思。只是記得,處處防備着。”
申藍苦笑:“我竟要防備我的……丈夫。”
殷天凝視她,吻在她額頭:“會過去的。”
申藍隻身回到白西陵的山洞,靜靜等待秦天的出現。
起初那幾年的相濡以沫,原來是他失去記憶的混沌。
而他的處心積慮,是從何時開始?
那個再度回來的他,不再木訥,展現出體貼溫柔的他,何曾有過一點真心?
好捨得花心思,好捨得這些光陰。也是,爲了千萬年的天下,數年的僞裝算得什麼?
他,他們,都不是凡人。怎能體會,凡人匆匆數十年所追尋的東西。
也許她再也沒有這樣幸運,能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殷天……
她懷想着和殷天相處那短短時間,每個點滴,方覺得有些暖意。
“小藍!”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卻令她一顫,是恐懼。
“晗之說已經殺了你,他們都走了,我不相信,終於找到你了。”他的關懷滿溢,如果不知情,她會多感動。
她勉強自己擠出笑容:“我怎麼捨得丟下你。只是往地府轉了一圈。”
秦天抱她入懷:“回來就好。”
兩人之間,隔着一塊硬物,是玄天磯。
申藍微微掙開,將玄天磯從懷中取出。
秦天拿過玄天磯,作驚異狀:“怎麼不再透明,像玉石一樣了?”
申藍心底冷笑:“地府的人說這是什麼玄天磯,他們讓我下地獄度鬼,這石頭保護我,讓我完成了任務,又和地府一塊黑石頭合在一起了,成了這模樣。”
秦天將玄天磯又掛在申藍脖子上:“他們沒說別的?”
申藍搖頭:“沒有。我好累。”
秦天拉起她:“晗之的別墅我們去不得了,我們下山找個酒店落腳吧。”
申藍由他牽着,暗自咬脣。他沒有問孩子們,沒有問她身上的傷。連最後一點真心,都捨不得給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