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山林,總是美。
山也美,再嶙峋的懸崖被肥厚的青苔覆蓋,都帶上一點小妖嬈。
樹也美,再兇殘的嗜血妖樹披掛上新葉片,看上去都搖曳生姿。
更美的是誰,山崖上垂下來的瀑布,山腳下流過的溪流,匯聚而成的小河,順着山勢呼嘯而過寬達數丈卻不過半尺深的湍流。
所有的水都乾淨得讓人不忍觸摸,清澈純潔和水晶一般無二,在陽光下蕩起無數點粼光。
文人雅客舍不得破壞如此柔美自然的水景,只有逃命的野獸纔會狠狠砸進去,張開嘴瘋狂的灌上幾口。
帶着沉悶破風聲,嚇跑了幾頭蹲在小溪邊啃噬嫩草的野兔,陰飛熊真個猶如被捅了屁股的野熊,騰空躍起十幾丈高,斜跨二十幾丈距離,歪歪扭扭的撞在了小溪蕩起的水灣邊。
兩尺寬的小溪走累了,在這裡稍微歇歇腳,就屯下了方圓丈許的小水灣。
水不深,一尺左右,清可見底。水中有白沙,有水草,有半透明的魚蝦遊動。水草嫩綠,魚蝦還活着,所以水中沒有毒。至少在四絕嶺,沒有那種只毒殺人,不毒殺魚蝦的毒。
魚蝦活性很高,幾條一寸長的小魚甚至還躍出水面一尺左右嬉戲玩耍,所以,水中也無類似軟骨藤的枝葉、麻人草的草汁之類的禍害玩意。
看到小水灣的第一眼,陰飛熊就根據陰家宗學傳授的知識,判斷出了這一灣清水可以飲用。
倉皇的向四周張望了一眼,一頭埋在水中,深深的吸了一口。
九十五鈞肉體力量,比普通成年男丁強壯九十五倍,一口下去,小水灣頓時淺了一寸。清澈清涼、沁人心脾的溪水帶着幾條魚蝦流進肚中,焦灼的口渴當即緩解。
魚蝦也被強大的腸胃幾個蠕動攪得稀爛。陰飛熊滿足的擡起頭,好似野獸般打了個響鼻。
解渴時,還能附帶吃點小點心,這感覺還真不壞。
滿足的笑容在臉上只持續了一個彈指的時間,陰飛熊四肢同時用力,猶如飛天的大烏龜一般原地騰起。一支箭矢帶着刺耳的破空聲從他身下劃過,幾乎貼着他的肚皮射了過去。
小溪對面一株碗口粗的黑心鐵木發出‘咚’的巨響。純鋼狼牙箭洞穿樹幹,急速旋轉的箭矢在樹幹上破開了拳頭大小的透明窟窿。
冷汗從髮際線上不斷涌出,陰飛熊怪叫一聲,身體剛剛落地就一個翻滾,順着小溪的方向帶起一道惡風狼狽逃竄。一頭孤狼剛剛靠近小溪,就被他一腳踏在頭頂。踩得骨斷筋裂當場暴死。
兩個身穿勁裝的渭北陰家青年從山林中急速躍出,他們一言不發緊隨陰飛熊,手上強弩不時鎖定陰飛熊的後心。幸好陰飛熊不斷變向變速,藉着樹木掩護向前逃竄,兩個青年纔沒有繼續攻擊。
粗壯的身軀狼狽的在山林中穿梭,遠比常人高大魁偉的身軀,根本不適合在山林中的快速追逃。
陰飛熊力大無比。他擅長大力開山拳,對於陰家詭異靈動、變幻莫測的陰風步,他並沒放在心上。他一直認爲,有足夠強大的力量,他就能輕鬆碾壓一切敵人。
但是在山林中掙扎逃命時,渾身大汗淋漓的他才突然覺悟,陰家的祖先是多麼的睿智。
陰風步,陰風步。這是真正保命的東西。當你碰到無法應付的敵人的時候,只有逃命纔是最好選擇。碾壓敵人?那也要你的力量足夠碾壓對方纔行!
身後兩個渭北陰家的青年,雖然沒有破開竅穴,但是他們的肉體力量起碼都淬鍊到了一百五十鈞左右,遠勝陰飛熊的九十五鈞。
而且他們兩人聯手合作,陰飛熊更不是他們的對手。
三人一碰面,陰飛熊就開始了狼狽心酸的逃命過程。到今天已經是第三天。
三天中,他好幾次險死還生,如果不是運道好,他早被對方斬殺或者射死。
“春狩大祭。該死,我陰飛熊有大好前途,我爲何來這裡?”
無窮無盡的懊悔在心頭翻滾,陰飛熊一頭撞在一株大樹上,他顧不得疼痛,甩甩昏沉沉的腦袋,繼續向前瘋狂逃竄。山林中有無數堅韌的毒草,邊緣毛毛拉拉盡是毒刺。
鋒利的毒草撕開他暴露在外的肌膚,毒汁不斷滲入他的身體。
這些毒草不至於致命,但是被劃破的地方不斷紅腫、劇痛,或者發麻發癢。好像有一萬隻螞蟻鑽進血管裡亂抓亂咬,陰飛熊很想死。
他更恨死了宗學的師範們,他們說什麼參加春狩大祭,好好教訓渭北的那羣叛逆,只要有所收穫,家族就會不惜重獎。金銀錢財,店鋪宅院,靈丹妙藥,甚至是美麗嬌娃,只要你要,家族就給。
陰飛熊看上了族中一少女,已經到了夢寐以求、輾轉反側的程度。
他自認他是陰家宗學這個年齡段唯一的天才,他是最強的一個。
上次被陰雪歌擊潰,他認爲那只是自己粗忽大意,被人暗算了。
所以他自動請纓,要求參加春狩大祭。
宗學的師範也確實對他優渥有加,專門爲他從家族求來幾顆靈藥,治好了他被陰雪歌打出的傷勢,甚至還讓他的肉體力量有了突破,短短几天內,他的力量就到了九十五鈞。
心酸的淚花在眼眶中醞釀,陰飛熊傾聽着後方又快又穩絲毫不亂的腳步聲,嚇得快要痛哭失聲。
渭北陰家的那些傢伙,居然這麼變態?
兩個一百五十鈞肉體力量的人聯手,欺壓他這個九十五鈞的可憐蟲。
按捺不住心頭的恐懼,聽到身後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陰飛熊突然尖叫起來。
好似深夜巷子,被幾條粗野的大漢逼到牆角的柔弱少女,陰飛熊放聲尖叫。
“救命,救命,救救我!”
“我是渭南陰家,陰飛熊,哪位世交好友。哪位本家兄弟,救命啊!”
渭北陰家兩個青年聽到陰飛熊大聲呼救,他們當即放慢了腳步,相互對視一笑。
“渭南之人,都如此愚蠢?早就該求救了。”
“看這廝的模樣,就不是什麼聰明人。虧我們追殺了他三天。”
“三天沒殺死他,他早就應該明白。我們是在用他做餌,他早就該呼救了。”
“現在也來得及。只要渭南有人敢救,我們就敢殺。”
兩人笑得無比快慰,渭北陰家和渭北郡諸多世家有約,若是渭北陰家子弟這次春狩大祭得利,最終取勝。渭北郡衆世家所得利益,渭北陰家將抽取一成爲利。
一成利益,幾乎能再建個渭北陰家。如此厚利,渭北陰家諸子弟,如何能不拼命殺人?
陰飛熊跌跌撞撞在前狂奔,一路大呼小叫,驚動滿山禽獸。
禽獸奔走。林木搖曳,偶有幾頭不開眼的野獸衝到身後兩個渭北陰家子弟面前,還沒來得及亮出爪牙,就被兩人一刀斬殺。
滾燙獸血發出刺鼻腥味,混雜凜冽煞氣隨風飄出。
滿山禽獸依舊胡奔亂走,血腥味、煞氣只是驚動了滿山禽獸,卻嚇得陰飛熊尿了褲子。
兩條褲腿溼淋淋的,陰飛熊瞪大茫然無神的雙眸。猶如瘋魔一般向前狂奔。他已經跑得精疲力盡,到了油盡燈枯的程度,他眼前甚至有幻象出現,被斬殺的野獸發出的血腥味,卻被他當做了自己身上流出的鮮血味道。
“救命,救命啊,你們這羣見死不救的雜種!”
陰飛熊五臟六腑都在翻滾。他一頭撞在一株數人合抱的老樹身上,頭昏目眩的他張口就大口嘔吐。嗓子眼裡一陣甜氣衝出,他一邊嘔吐,一邊吐出大口鮮血。
連續逃命三天三夜。就算他肉體力量再強,面對比他強大許多的敵人,他的肉體已經到了極限。
頭昏目眩,踉蹌着向前有氣無力的掙扎,平日裡在宗學中驕橫不可一世的他,此刻卻好似野雞崽子面對老鷹的撲擊一般無助。
“救命啊,誰能救我?”
陰飛熊只恨自己不是女人,現在他若是能得救,他絕對願意以身相許!
斜刺裡傳來草木破浪聲,有人分開草木急速靠近。昏昏沉沉的陰飛熊回頭看去,驚喜的發現平日裡和自己最熟慣的陰飛鷹正快步本來。
“飛鷹!”
陰飛熊歡聲大吼。
“熊哥?你怎麼回事?你大叫救命,碰到誰了?”
很顯然三天中,陰飛鷹並沒吃到什麼苦頭。四絕嶺如此巨大的面積,極少有人正面碰上,開始血腥廝殺。雖然所有人都有法符隨身,但是好些人經驗不夠,他們並沒有注意手腕上那法符的異變。
陰飛鷹完全沒注意到,除開陰飛熊,就在他們身後大半里的地方,還有兩個要命的凶神。
“中!”
一聲大吼從後方傳來,尺半長的柳葉飛刀帶着刺耳嘯聲宛如雷霆襲來。
一百五十鈞的恐怖力量在山林中發揮了應有的威力,特製合金鑄造的柳葉飛刀重一鈞半,上面銘刻了一條粗暴的、宛如握緊的拳頭一般的法紋。
飛刀急速旋轉,粗暴撞碎七顆大樹的樹幹,呼嘯着逼近陰飛鷹的身體。
陰飛熊身形枯瘦靈巧,陰風步雖然不如陰飛飛,在宗學中也足以排入前十。
飛刀近身,他本能的一個騰挪,身形輕飄飄向後彈射。
但是飛刀如雷霆,瞬息百十丈,陰飛鷹反應極快,但是依舊不夠快。
淒厲的慘嗥聲傳遍方圓十幾裡的山林,嚇得無數鳥獸越發瘋狂奔走。
大片血水噴出,陰飛鷹左臂齊肩被飛刀砍斷,斷裂處骨肉經絡碎裂如粉,飛刀上蘊藏的一百五十鈞巨力,將他的半個胸膛都震碎了。
“熊哥,救命!”
陰飛鷹一把抓住陰飛熊的手臂,嘶聲尖叫。
“救命啊!”
陰飛熊嚇得再一次褲襠澆溼,他帶着兩條腥臭的大腿,一腳踹飛了陰飛鷹,繼續向前逃竄。
同族之誼,兄弟感情?
去你孃的!
真有兄弟感情這種東西,陰飛熊、陰飛鷹會爲了苗天傑的一旦銀子銅錢,去故意孤立甚至是圍攻陰雪歌?兄弟之情這種東西。在這世上或許有,但是總要看誰跟誰。
起碼這一頭熊,一頭鷹,於他們而言,兄弟感情就是一個屁。
“陰飛熊,你這個狗孃養的!”
陰飛鷹踉蹌倒地,他絕望的看向了身後那株十人合抱粗的萬年古木。這是一株斑紋鐵驊騮樹。是四絕嶺中最堅硬的木頭,萬年鐵驊騮,比世俗凡人常用的鋼鐵還要堅硬百倍。
但是那飛刀,斬碎了他半邊身體的飛刀,卻深深沒入了這株萬年古樹中,起碼沒入了一丈深。
“狗日的陰飛熊。你招惹了誰!”
陰飛鷹破口大罵,將陰飛熊的親爹和父母罵得狗血淋頭。他也只能咒罵陰飛熊的爹孃,而不敢涉及到他的祖父、曾祖,因爲他們同一個祖父,咒罵陰飛熊的祖父就是侮辱自家先人,他會被《族律》嚴懲。
兩條黑影一閃而過,一名渭北陰家的子弟掠過陰飛鷹。反手一刀刺進他的心口。
淒厲的慘嚎聲直衝雲霄,然後戛然而止。
渭北陰家兩個子弟得意的‘嗤嗤’冷笑。
“就是這樣,多帶點不知道死活的人過來,就是這樣。”
“初期,是最容易獵殺的時刻,這些傢伙,還沒學會如何在這山林中活命。”
“可惜陰風波、陰風浪兄弟,他們也是好手。雖然不如我們,怎麼就死了?”
“那個叫陰雪歌的傢伙,一定要死在我們手上。”
“家主有令,殺陰雪歌者,得三粒闢穴丹。”
渭北陰家的少年一閃而過,山林中只剩下死不瞑目的陰飛鷹,他瞪大雙眼。茫然看着頭頂的枝葉。
陰飛熊爲何不救他?
他可是聽到了陰飛熊的求救聲,纔來救援的。
最後的一點靈光熄滅,陰飛鷹徹底淪入黑暗。
陰飛熊依舊踉蹌着向前奔跑,他狼狽的逃竄着。突兀的前方一亮,他居然竄出了山林。
這是兩山之間,一條河谷,寬有三丈的小河‘嘩嘩’流過,河谷寬有數十丈,河道兩側盡是鵝卵石。
兩名身穿渭南陰家黑色勁裝的青年坐在河邊大石上,一個在上游,一個在下游,相距有二十幾丈。
陰飛熊鬼哭狼嚎逃出山林,這兩個青年冷漠的擡起眼皮瞥了一眼,不屑的搖了搖頭。
“跑啊,繼續跑啊,怎麼不跑了?”
“你,真的想死麼?”
兩個渭北陰家的青年一左一右的從山林中追出,他們看着陰飛熊放聲大笑。
剛剛笑了兩聲,他們猛不丁的見到了河邊大石上坐着的兩個渭南陰家青年。
兩人的臉色慘變,他們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可怕的空氣鳴爆聲猶如雷霆,空氣劇烈震盪,將陰飛熊掀飛起有二十幾丈高。
一柄龍頭大刀,一柄鬼頭重劍,兩件起碼重達三鈞的兵器原本插在兩個渭南陰家青年的面前,插在柔軟的河道泥土中。他們的身形紋絲不動,兩柄兵器突然騰空飛射,帶起刺耳的嘯聲破空百步,凌空斬殺兩位渭北陰家子弟。
最少重一鼎的法器兇兵,起碼開闢五十竅穴的元氣修爲,以氣御刀,殺敵百步,這是煉氣士纔有的力量。
從高空墜落,昏昏沉沉摔在河道邊,陰飛熊狼狽掙扎而起,呆滯的看着兩個族人。
兩人目光如刀,不屑的看着他。
陰飛熊雙膝一軟,下意識的跪在地上,向着兩人磕頭如蒜。
“兄弟陰飛熊,多謝兩位兄長相救。”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嘆息搖頭。
“兄長?不敢,我也才十六歲零六個月,或許你比我更大一點。”
其中一位娃娃臉青年冷笑了一聲,手指一勾,沉重的鬼頭劍呼嘯飛回。
一把握住劍柄,青年冷聲呵斥起來。
“陰飛熊?你簡直丟盡了本家面目,你還有臉見人麼?”
“區區兩個淬體大成的螻蟻,和你同爲螻蟻,你居然不敢應戰?”
“你在山林中大吼大叫,哭喊求饒,已經丟光了本家臉面。”
另外一名冷肅如劍的青年輕輕咳嗽,同樣將龍頭大刀召回。
“罷了,這廝如此膽小,也有用處。”
“你今後就跟着我們,專門引誘其他各家子弟上當。”
“你故意撩撥他們,讓他們來追殺你。然後,我們護着你。”
“你只管放心去做,你這熊樣,他們不會懷疑。當他們追殺你的時候,我們正好將他們斬殺。”
兩位不知名的陰家青年笑得很和氣。
陰飛熊只覺心頭一股涼氣騰了起來。
做誘餌?
他聽懂了兩位同族兄弟話裡的意思,但是作誘餌是這麼好做的麼?
剛纔那兩個渭北陰家的青年,如果不是故意放縱他做誘餌,他早就被人殺了。
做誘餌,就要有隨時被人吃下的覺悟。
“我,我不想死!”
陰飛熊哆哆嗦嗦的看着兩個同族兄弟,說出了自己的心底話。
“啊呀,誰想死呢?”
娃娃臉青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
他一躍而起,騰空橫跨百步,一腳踹在了陰飛熊的臉上。
陰飛熊眼前一黑,面門好似被重錘轟擊,滿口大牙同時噴出。
“但是你不聽我們的,現在就要死啊!”
娃娃臉青年放聲狂笑,他掐住陰飛熊的脖子,將他一把按進了河水中。
他歇斯底里的放聲咆哮。
“現在死!”
“或者做誘餌,死!”
陰飛熊痛苦掙扎,他嘶聲尖叫,猶如被強暴的少女般哭泣求饒。
“誘餌,我做,誘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