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屋子,殷血歌突然愣在了那裡。
屋子正對着一方無邊無際的大澤,正是清晨時分,大澤上水汽升騰,粘稠的白霧宛如牛奶一樣彌散開。舞中隱約可見龍蛇起舞,也能看到高空中翼展數百米的巨型妖禽俯衝而下,獵殺水面上的巨獸大魚。
這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發生,一如古籍《天道妖心》中的那些記載,弱肉強食,這就是天道。
在最接近大澤的一塊石頭上,幽泉身穿一件水色長裙,正蹲在一株挺拔的修竹下,瞪大了眼睛看着竹根上幾莖蘭草。墨綠的花葉中抽出了幾條細細的莖稈,上面掛着鐘形的花朵。
幽泉很出神的看着這幾朵花,這幾片葉,臉上帶着一絲恬靜的笑容。
“你的小侍女?”第一狻猊聳了聳肩肩膀,用力的拍了一下殷血歌的後背:“她好像見到什麼都很好奇,你昏睡的這幾天,她都守在你門口,打量這些花花草草的。”
頓了頓,第一狻猊的臉色有點古怪,他壓低了聲音嘆了一口氣:“這丫頭,今年到底幾歲了?她的實力和她的年齡完全對不上,好幾個兄弟被她用水鞭打得沒臉見人!我們好容易才和她解釋清楚,說你是第一家的後裔,她這才罷手!”
看着靜靜蹲在修竹下發呆的幽泉,殷血歌也壓低了聲音。
“我還有兩個手下呢?”
第一狻猊的臉色頓時一陣陣的發青,他咬了咬牙,陰沉着臉好容易才吐出了一句話。
“那頭狼人麼,他始終不信你是咱家的後裔,他不斷的鬧騰,所以現在被鎮壓在千重獄下。那頭鸚鵡,他的嘴太臭。惹了衆怒,差點扒了他的皮,現在給他灌了好幾罈陳年老酒。他正醉着呢。”
烏木和血鸚鵡!殷血歌皺了皺眉,向第一狻猊深深的看了一眼:“我不管他們做了什麼。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們送到我面前。我不管第一家和我是什麼關係,總而言之,你們如果傷了我的人,那麼,你們就等着被我報復!”
第一狻猊咧了咧嘴,有點無辜的攤開了雙手,然後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他一肚皮的委屈想要對殷血歌說。但是他覺得這麼說的話,似乎有點哭訴求軟的味道。所以他只能選擇不開口,藉以維護第一家的體面和榮譽。殷血歌的確是在威脅第一家,但是有什麼辦法呢?第一家莫非能和這麼一個後生晚輩翻臉不成?
殷血歌快步走到了幽泉身邊。然後蹲在了那一束蘭花前。
“幽泉,這幾天,你沒事吧?”殷血歌一邊問,一邊回頭狠狠的瞪了第一狻猊一眼。
“尊主請寬心,幽泉無事!”幽泉看了殷血歌一眼。然後很溫順的笑了:“知道尊主是他們家的嫡子,幽泉就守在尊主門前,沒有和他們動手了。”
伸手摸了摸幽泉額頭前的一縷秀髮,殷血歌好奇的看向了那一束蘭花:“嗯,做得好。不要和他們動手是最好。這些蘭花,你很喜歡?”
幽泉看着那幾朵蘭花,悠悠的笑着:“這花太嬌嫩,幽泉也不是很喜歡,只是感到很新奇。幽泉以前住的地方,只有無邊無際的曼殊沙華,雖然有水,但是那水都是黑漆漆的沒有半點兒波瀾,不管是花還是水,都沒有這裡的好看。”
曼殊沙華,彼岸花,盛開在三途河迎接亡靈的花朵。聽得幽泉這麼說,殷血歌幻想了一下無邊無際的曼殊沙華盛開在黑漆漆死氣沉沉的無邊水域邊的場景,那熾熱的生命和極度的死寂混合在一起的怪異感覺,他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戰。
“你以前住的地方?”殷血歌小心的看着幽泉:“你還記得,那是什麼地方麼?”
皺了皺眉眉頭,幽泉歪着腦袋向殷血歌望了一陣子,然後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她的眸子很清澈,很天真,但是眸子深處卻深邃宛如不可測的萬丈海淵,充斥着讓殷血歌心悸的力量。
“不記得,那就算了吧!”殷血歌搖了搖頭,丟開了腦子裡的很多問題。拍了拍幽泉的小腦袋,殷血歌沉聲道:“等會我讓人把烏木和血鸚鵡送到你這裡來,管住他們,不許他們亂鬧。明白麼?”
幽泉點了點頭,她沉吟了片刻,然後苦笑了起來:“烏木,我能管得住。但是血鸚鵡,我只能試試。”
殷血歌笑了笑,用力的捏了一下幽泉的臉蛋。站起身來,他向第一狻猊點了點頭:“把我的人帶來這裡吧。有幽泉照看着,他們不會胡來了!順便問一聲,這裡是熒惑道場的什麼地方?”
第一狻猊咳嗽了一聲,他看着殷血歌,淡然道:“這裡不是熒惑道場。這裡是鴻蒙本陸的雷澤,我第一家的祖地所在。你那日被辰龍叔打暈後,至今已經一個月了。”
“我昏迷了一個月?”殷血歌呆滯的看着第一狻猊。
第一狻猊飛快的點着頭,他看着殷血歌乾笑道:“昏迷了一個月,服下了三顆黃粱丹。這不能怪我們,是辰龍叔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你的問題,你是我第一家的嫡系血脈,但是你卻有一半的血妖血統。所以我們只能將你帶回族中,由幾位老祖來決斷。”
殷血歌腦子裡一片混亂,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第一狻猊,過了許久才叫嚷了起來:“一個月,我昏迷了一個月!但是不對,從熒惑道場到鴻蒙本陸,一個月怎麼可能趕回來?”
第一狻猊笑了笑,他指了指天空,沉聲道:“熒惑道場現在被我五大仙族掌控,我們開啓了上古的星空大挪移傳送仙陣,直接從熒惑道場傳送回鴻蒙本陸,耗費的時間也就是半刻鐘而已。”
殷血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震驚的看着第一狻猊。
從鴻蒙本陸趕赴熒惑道場,這一路上耗費了大半年的時間。但是通過那所謂的星空大挪移傳送仙陣,只要半刻鐘就能返回鴻蒙本陸!這就是上古仙人的實力麼?
“好了,隨我來吧。天老祖和一衆長輩,想要見見你!”第一狻猊向殷血歌做了個手勢,然後向站在遠處的幾個族人沉聲道:“將血歌小……小朋友的兩位下屬請來。嗯。給那烏木好好分說,至於那頭鳥。用膠帶纏住他的嘴,不許他發一個聲。”
殷血歌眯着眼,看着臉色難看的第一狻猊。雖然不知道這些日子具體發生了什麼,但是看情況,似乎血鸚鵡給這些第一家的族人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印象?那傢伙到底做了什麼?
又叮囑了幽泉幾句,殷血歌跟着第一狻猊,向着第一家的核心區域行去。
在他身後。幽泉悄然站起身,周身水汽盈盈,眸子裡閃爍着瑰麗的光芒。她握緊雙拳,一個字一個字的低聲咕噥着:“這裡水汽充沛。如果使用天河倒衝之術,地仙以下,無人能逃。”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幽泉冷聲道:“誰也不能動尊主一根頭髮,大不了。大不了。”
眉頭皺了皺眉,幽泉有點苦惱的揉了揉太陽穴:“有什麼東西,記不起來了呢?”
跟在第一狻猊身後,殷血歌一路向着第一家的核心區域行去。一路上,他見到了無數古樸的建築。見到了無數的仙圃藥園,看到了無數乘雲駕鶴的修士。
這是和邪骨道迥然不同的修煉世家,殷血歌到處都能見到成羣結隊的孩童盤坐在山谷中、高山上,有教習按照他們的修爲進度,傳授他們淬鍊肉體、熬煉先天真氣的法門。
他也見到了大羣的第一世家的年輕人,三五成羣的站在山巔、樹梢,相互飛劍刺擊,或者施展各種道術演練道法,或者聚集在一些老人的身邊請教各種修煉訣竅。
他更見到了大羣凡人在這些山嶺之間出沒,他們穿着整齊劃一的制服,或者培植仙草,或者餵養妖獸妖禽,或者開鑿礦脈,或者提煉各色金屬。他們有序的忙碌着,到處都是一派勃勃生機。
更讓殷血歌吃驚的就是,他沿途見到了大大小小百來支四處巡弋的修士隊伍。這些修士清一色的騎乘蛟龍、大鵬等兇猛禽獸,他們穿着整齊的衣甲,使用的兵器都是一般無二的制式法寶。
第一世家的這些巡邏隊伍簡直就是一支正規的軍隊,而邪骨道的那些門人雖然數量龐大,但是和第一世家的這些修士比起來,簡直就是一羣土匪流寇。
而殷族雖然也有着規模龐大的軍隊,但是殷族的戰士絕對沒有第一世家的這些修士強大,在修爲上,殷族的戰士被這些人甩開了老大一截;在裝備上,殷族的戰士們更無法和這些用法寶武裝到牙齒的第一世家的修士相比。
“第一仙族,果然不凡!”殷血歌看着這些漫天巡弋的修士,不由得感慨了一聲。
“等你認祖歸宗後,你就知道我們第一家到底有多強。”第一狻猊看了殷血歌一眼,他想要說點什麼,但是最終還是收住了嘴:“只不過,就我所知的,也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一路無話,殷血歌在第一狻猊的帶領下,見識了無數和殷族城邦、和邪骨道的邙山道場迥異的修煉世家的景象後,最終他來到了一座瀕臨飛瀑,下瞰深潭的大殿門前。
這座大殿的外面,還有一座兒松木樹皮搭成的涼亭,此刻這涼亭內正站在兩個身穿道裝的童子,他們在那裡小心的收拾地上的碎片。看那碎片的模樣,那應該是一張長案,但是被人一掌給拍碎了。
第一狻猊小心拉了拉殷血歌的袖子:“等會要見的,是本家如今輩分最高的天老祖。他是第一家天、地、人三位老祖中年齡最長之人,也是本家如今太上長老,萬萬不能唐突了。”
殷血歌看了一眼第一狻猊,然後深深的點了點頭。
他的心裡也是一陣的忐忑,當他看到第一狻猊手上的那一把銀色玉蟬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和第一家分不開關係了。他的母親,殷凰舞,當年在大柏林城邦那個下三濫的酒館內邂逅的男子,就是第一世家的某位嫡傳族人。
也只有第一世家的嫡子,纔會有那樣可怕的隨身護衛吧?
前方那座古樸的木殿內。或許殷血歌的父親就站在裡面!殷血歌的心臟劇烈的跳動着,他應該如何應對那個人?他很茫然,很無助。他的身體輕飄飄的,但是腦袋卻重得好像灌了一腦袋的水泥。
如果現在殷凰舞在的話。那就好了。
步伐沉重的殷血歌緊跟在第一狻猊身後,面露茫然之色的走進了大殿。
寬敞的大殿內,最前方有一道光柱從天花板上垂下,光柱中是三張古舊的蒲團。正中的蒲團上,一名白髮白鬚的老人正端端正正的盤坐在上面,他頭頂有一團淡淡的雲霞盤旋不定,雲霞中隱約可見三朵半透明的蓮花要開未開。隱隱噴出絲絲霞光。
大殿左右,分別站着二十幾名身長玉立,身穿各色莽龍袍、袞龍袍等等袍服,一個個生得俊逸非凡的男子。他們一個個愁眉苦臉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時的向正中那老人偷偷的瞥向一眼。
當殷血歌跟着第一狻猊走進大殿的時候,那二十幾個男子同時端正了面容,皺着眉看向了殷血歌。殷血歌向着他們一一望了過去,這才發現。這些男子之間的面容都有六七分相似,而他們的臉型和殷血歌幾乎是一般無二。
用烏木或者血鸚鵡的話來說——殷血歌和這些男子,都是天生的小白臉!
大殿內一片死寂,正中蒲團上坐着的白髮老人向殷血歌上下打量了一陣,然後他輕輕的點了點頭:“小傢伙。上前來,讓老祖看看你長得什麼模樣!”
沉默了一陣,殷血歌緩步向前走去。他慢慢的走過那兩排男子的面前,這些男子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盯着殷血歌,他們不時向身邊的其他人拋一個眼色,一衆人的面色都古怪到了極點。
站在白髮老人身邊的,還有幾個生出鬍鬚的中年男子。他們也不落眼的打量着殷血歌,一個個臉色複雜古怪得用言語根本無法形容。
殷血歌謹慎的走到了那老人身前一丈遠的地方,無聲的向老人抱拳行了一禮。
還不等老人開口,殷血歌已經無奈的嘆了一口氣,苦澀的向那老人主動開口。
“小子殷血歌,見過老祖!今日之事,其實小子並不想發生。小子自幼生長在西方殷族,母親殷凰舞,已經是血帝之尊,在西方修煉界如今是至高無上的魁首。母親更是得到上界血曌仙朝太平公主賞識,小子未來的前途,也是有保障的。”
殷血歌想起了自己識海中的萬劫不壞九轉鴻蒙血神道這門淬體功法,以及大慈大悲衆生得解血海浮屠經這門直抵大道的修煉道籍,他不由得挺起了胸膛,目光炯炯的看向了老人。
“所以,小子想要說。”沉默了一陣,殷血歌沉聲道:“如果能找到小子的親生父親,小子只願他能和我母親見上一面。他們的事情,由他們自己解決。殷血歌,不願意從第一家這裡得到任何東西。”
白鬚老人欣賞的看着殷血歌,他緩緩點了點頭,輕聲讚歎道:“有骨氣的小傢伙。而且,事情把握得很清晰。你母親是西方血妖一族的血帝,在當今之世,這已經是了不起的人物了。你又得了血曌仙朝太平殿下的欣賞,未來一天仙道果是逃不掉的。”
笑着點了點頭,白鬚老人長嘆道:“不錯,不錯,你有底氣,所以不貪,你不指望從我第一家獲取什麼。”
搖搖頭,白鬚老人的語氣變得極其的嚴肅:“但是,不管怎樣,只要你血管中流淌着我第一家的血脈,你不想從我們這裡得到什麼,可是我們卻不能任憑你流離在外。我第一世家,有本家的堅持。”
老人的話音剛落,大殿門外突然傳來了一聲驕狂、驕傲、近乎驕橫跋扈的大笑聲。
“天老祖,聽說本家這些天出了一檔子新鮮事?哪位兄弟這麼不小心啊?在外面認識了好女子,帶回家裡就是,非要偷偷摸摸的留下這一道血脈,放在今天被人揭破,豈不是大笑話麼?”
伴隨着這大笑聲,一個身穿淡紫色雲龍袍,頭戴紫金束髮冠,生得高大俊朗,顧盼之間凜凜生威的青年男子已經大步走進了木殿來。他揹着雙手,笑容可掬的向大殿中的衆多青年點了點頭。
“諸位,別怪哥哥我,我就是來看個熱鬧!我想看看,到底是哪位兄弟這麼不成器,把自己兒子都給丟在外面不管了?嘿,嘿嘿,自己主動坦白,省得被哥幾個湊一塊揍你一頓!”
身形一晃,紫袍青年已經到了殷血歌面前,他的身量極高,比殷血歌高出了小半個身體,陰虛個只是堪堪到他腋下的位置。他低着頭看了一眼殷血歌,突然放聲大笑:“看這小模樣兒,跟公子我當年幼時,倒是有八九分想象啊!看來果然是我第一家的血脈!哈哈哈,尤其是你這一對兒眉毛,跟公子我完全是一模一樣嘛!”
用力拍了拍手,這青年大聲叫嚷起來:“誰做的好事,趕緊坦白!我第一至尊是個實誠人,最多敲詐你三頓酒席,不會把自家兄弟怎麼樣的!”
紫袍青年第一至尊在這裡大聲叫囂,木殿內的一衆第一家的人卻是一個個臉色怪異到了極點。
白髮老人慢慢的從蒲團上直起身體,他看看殷血歌,再看看第一至尊,頭頂一縷紫氣騰騰的就冒了出來。
這殷血歌和第一至尊,他們幾乎生得是一模一樣,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哪裡是第一至尊所謂的八九分相似?
一個人羣中的青年突然重重的咳嗽了一聲,怪聲怪氣的開口了。
“血歌小侄兒,你今年多大了?我記得,十三年前的樣子,至尊大兄,似乎爲了逃婚,所以離家出走,跑去西方遊歷了一圈嘛!”
狂笑中的第一至尊突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差點沒把心肝肺子全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