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 98 章

聽完顧扶洲一席話, 武攸遠心情變得有些沉重。大將軍提起了他的夫人,那位容貌驚人的太醫。他見過林太醫,只覺得那是話本中走出來的神仙公子。此時此刻, 他在爲即將到來的大戰興奮, 而林太醫應該在爲他的夫君擔憂吧。

其他將士的親人, 想必也是一樣的。

史沛怕死, 是怕他的弟兄們死;而顧大將軍不想死, 是因爲他給夫人寫了保證書。

武攸遠想起了自己的家人。離京之時,他母親紅着眼眶爲他打點行裝;他年邁的祖父親自送他出城,分別時什麼都沒說, 拍他肩膀的手卻是顫抖的。

“我也不能死。”武攸遠霍地站起身,大聲道, “我們都不能死!”

顧扶洲一怔, 好笑道:“你幹嘛突然那麼激動。”

“史將軍說的沒錯。將軍也好, 伙伕也罷,誰不是爹孃養的, 能少死一個是一個。”

顧扶洲欣慰頷首:“不錯啊,開竅了,這月沒白賞。”

武攸遠雙拳緊握,渾身上下充滿鬥志:“所以將軍,現在不是賞月的時候, 你趕緊幫我看看陣法。有了此陣, 我軍說不定能以一敵十, 大大減少傷亡。”

顧扶洲抓着武攸遠的胳膊, 借力站起:“我有點小餓。你去伙房端兩碗素面來, 我們邊吃邊看。”

“是,我這便去!”

糧草短缺之際, 清湯寡水的素面都是山珍海味。顧扶洲這陣子都跟着士兵一起啃饅頭,家裡的小蠱蟲肯定都比他吃得好。

顧扶洲期待着麪條能給他帶來快樂,沒想到武攸遠回來時不但兩手空空,還滿臉怒容,且怒得很是微妙,有幾分羞怒的味道。

顧扶洲打開水囊喝水:“怎麼了?”

“我剛纔去伙房,黑燈瞎火地看到兩個小兵,在行,行那……”武攸遠豁出去道,“行那斷袖之事!”

顧扶洲一口水差點噴出來,既佩服又羨慕:“可以啊。 ”他上次行斷袖之事,好像是十年前的事了,他都快忘了美人在懷是什麼感覺。

“軍營是何等嚴肅之地,這兩人如此色膽包天,必得嚴懲!”

顧扶洲問:“軍法有說不能在軍營裡斷袖嗎?”

“說了!”

“那斷了要如何處置?”

“當斬!”

顧扶洲“哦”了聲,道:“那兩人現在在哪?把他們帶來,我瞧瞧。”

不消片刻,色膽包天的兩人就被五花大綁地帶到了顧扶洲面前。顧扶洲覺得二人有些眼熟,仔細一瞧,原來就是白天互讓饅頭的江大哥和小林子。

兩人都低着頭,被帶到顧大將軍跟前也不求饒。顧扶洲看他們衣衫整潔,示意武攸遠湊近,在他身旁低聲道:“你不是說他們行了斷袖之事麼?”

“對啊,我親眼看到的。”

“他們怎麼行的?”

“高的那個親了矮的那個的額頭。”

顧扶洲:“……”

“大將軍,”江大哥粗聲粗氣道,“這事兒是我強迫小林子的,您要砍就砍我一個人的頭。”

嚇得瑟瑟發抖的小林子突然就有了勇氣說話:“不,不是的,江大哥沒有強迫我,我是自願的。”

顧扶洲瞥了武攸遠一眼,眼神相當之微妙:“你覺得該怎麼辦?”

武攸遠道:“當然是按軍法處置!”

江大哥面不改色:“將軍要我的命,我無話可說。但兩日後的攻城,我編在第一排。我想那個時候死,請大將軍成全!”

顧扶洲和武攸遠對視一眼。攻城之時,衝在最前頭的,幾乎不可能活得下來。可每收復一座城,總要有第一個爬上城牆的兵。

小林子應該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他不如何意外,只是控制不住地抽泣了一聲

江大哥自知死期將至,爲了不留遺憾,寧願觸犯軍令也要向心上人表明心跡。誰知才親了一下額頭,就被路過的武攸遠抓了個正着。這讓顧扶洲想起了唸書時,晚上拿着手電筒去操場上抓早戀的教導主任。

一陣沉默過後,顧扶洲問:“你們叫什麼名字?”

江大哥道:“江時越。”

小林子道:“林、林瀾。”

顧扶洲若有所思,忽而一笑:“那穩了,你們明天肯定死不了。”

江時越驚訝道:“啊?爲什麼?”

“因爲你們的名字很好聽。在大瑜,名字好聽的人肯定能活很久。”

江時越有些摸不着頭腦,問:“大將軍今夜不殺我了?”

“不殺了,都回去歇息吧。”顧扶洲道,“小林子,戰前最後一天好好陪着你江大哥。十二個時辰,少一時一刻都不是一日。”

江時越大喜過望:“多謝大將軍成全。如果我兩日後能活下來,我就……”

“噓。”顧扶洲食指抵在嘴前,認真囑咐,“出征前最忌諱說這種話,下次別說了。”

江時越聽不懂大將軍的意思,但大將軍說什麼就是什麼。他又磕了個頭,帶着林瀾退下。

走遠了,林瀾忍不住問:“江大哥,你剛剛想說什麼?如果你能活下來……”

心上人一問,江時越就把大將軍的告誡拋到了腦後:“如果我能活下來,等仗打完了,我就去你家提親。我聽京城來的兄弟說,京城現在好多人娶男妻,就連咱們大將軍娶的也是一個男美人。”

林瀾含着淚笑了:“真好啊。”

兩日後,大瑜舉兵攻城。無論他們如何叫陣,西夏軍始終堅守不戰。雍涼城防堅固,城門厚重,城牆高至四丈餘。

顧扶洲騎着小黑,史沛和武攸遠分立他左右。雍涼城門他不知看了多少遍,第一次發現它原來這麼高。

大旗獵獵作響,金鉦戰鼓齊鳴,主將一聲令下,將士振臂高呼,兵鋒所向,直取雍涼。

幾乎是同一時刻,城頭之上萬箭齊發,箭雨傾瀉而來,衝在最前頭的步兵掙扎着倒下,後頭推着衝車的車兵踩着前人的屍體,緊接而上,又被第二波箭雨擊倒,屍體湮沒在洶涌人潮之中。

等他們終於在城下架好了雲梯,迎接他們的又是從高處滾落的巨石。

這日過後,顧扶洲再未見過江時越。他只見到了獨自在角落裡,一邊啃着饅頭,一邊無聲落淚的林瀾。再兩日,他竟是連林瀾也見不到了。

一連數日,雍涼城久攻不下,軍中士氣大減,糧草也逐漸見了底。軍營裡,隨處可見痛苦呻/吟的傷兵。攻城以來,胡吉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閤眼,可傷兵還是越來越多,源源不斷。

“攻城,尤其是攻雍涼這種大城,什麼情況都是正常的。想當年,□□皇帝攻洛陽城,用時整整一年零八個月,最後也還是攻下來了!”武攸遠不斷鼓勵着衆人,“敵軍的箭和巨石,總有用完的一日,我們只要撐住,破城指日可待!”

顧扶洲語氣疲憊:“我從未懷疑我們能攻下雍涼。問題是,鬼帥也沒有懷疑,他知道自己守不住雍涼。”

武攸遠問:“他知道守不住,爲何不趁早開城獻降,還在這負隅頑抗?”

“既然雍涼早晚要丟,我若是他,就會讓雍涼丟的有價值。”

史沛問:“大將軍說的價值是?”

“大瑜的兵馬錢糧,攻城器械,亦或是……我。”顧扶洲雲淡風輕道,“對西夏來說,沒什麼比顧扶洲的命更有價值了。在敵軍看來,雍涼久攻不下,大瑜面臨糧草短缺的困境,暫時撤兵在情理之中。若我佯裝撤軍,引敵軍出城埋伏。即便鬼帥知道這是計謀,也會願者上鉤——反正雍涼要丟,破城後他們定然難逃一死。倘若能讓斬了他們儲君的大將和他們同歸於盡,豈不快哉。”

幾人面面相覷,史沛道:“將軍是要……以身誘敵?”那最後四個字,在史沛喉間卡了許久才說了出來。

“不可!”武攸遠激動道,“我寧願我們全部戰死,也不能讓大將軍以身犯險!”

顧扶洲“嘖”了聲:“不久前我還說你開竅了來着。”現在看,是開了個寂寞。

“將軍三思。”史沛眉頭緊蹙,“西夏已是強弩之末,堅持不了太久,您何必……”

“你以爲我想啊,沒糧了大哥,我們也堅持不了多久。”看到幾人臉上如出一轍的神情,顧扶洲笑了笑,道,“嚴格來說,我也不算是以身犯險——你們過來。”

衆人圍了過去,顧扶洲指着地圖上一點,道:“此處地勢宛若一個葫蘆口,到時我把敵軍引到這裡,武攸遠再帶一千鐵騎從另一個山口殺出,形成關門打狗之勢,敵軍便是插翅也難飛了。”

史沛沉思許久,道:“可是,萬一有萬一……將軍,若是要誘敵,我願替將軍!”

“你的勇氣值得認可,但恕我直言,你的命對西夏價值不大,不足以讓他們拼死一搏。不用擔心,我相信攸遠會來救我,”顧扶洲站在斑駁的光影裡,笑道,“攸遠,你願意被我相信嗎?”

武攸遠喉結滾了滾:“將軍……”

“我和將軍一起去。”沈淮識道,“我答應了林太醫,我會護將軍周全。”

顧扶洲想了想,道:“你可以去,前提是胡吉認爲你的身體足夠上戰場。”

沈淮識立刻道:“我可以。”

接下來兩日,大瑜攻城之勢漸微,西夏得以短暫喘息。

既是要佯作撤兵,自然不能在白天光明正大的撤。西夏鬼帥意指顧扶洲,沒有探到顧扶洲的身影,斷不會輕舉妄動。顧扶洲命部下帶着包裹兵分三路而出,由他率領其中一支,前往事先商議好的葫蘆口。

顧扶洲騎上小白,盯着茫茫夜色,忽然發現自己心跳得有些快:“完了。”

沈淮識跟在他身後,忙問:“怎麼了,將軍?”

“沒事。”顧扶洲輕笑了聲,“我只是有點……”

只是有點怕。

可他現在是顧扶洲,是戰無不勝的大將軍,是大瑜家喻戶曉的戰神。顧扶洲是不會怕的,所以他不能怕,至少在這些信任他的將士們面前,他不能怕。

他想到了林清羽。

如果林清羽在就好了。如果老婆在身邊,他就可以抱着他的腰,肆無忌憚地撒嬌抱怨。他好累,每天都擔心得睡不着。他一點都不想領兵,一點都不想打仗,他只想當一條鹹魚,一隻終日黏着林清羽的鹹魚。

可他是顧扶洲,顧扶洲應該威嚴屹立,橫槍立馬,意氣風發。他已經很努力去做了,但願他沒有讓他的將士們失望。

顧扶洲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沒什麼可怕的,我都計劃好了。”他聽見自己說,“我一點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