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精心養了幾日,不管內裡如何,陸晚丞表面上好轉了不少。林清羽認爲他可以嘗試下牀走兩步。陸晚丞聽取他的建議,下了牀,艱難地走了兩步,深感四肢無力,全身發軟,又躺了回去,心安理得道:“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我選擇放棄。”

林清羽問他:“難不成你剩下的時日都打算在牀上躺着了?”

陸晚丞:“這有什麼不好嗎?”

林清羽:“……沒,你躺。”

信奉勤學苦練,發憤圖強的林清羽見不得陸晚丞那半死不活的模樣,一整日都未踏入房中——眼不見爲淨。

這日,是新婦回門的日子。

林清羽不願承認自己是“新婦”,但他確實掛念家中親人。離家不過數日,他卻感覺有數年之久。

一大早,梁氏便遣了個管事到藍風閣來。在管事的張羅下,家丁搬來兩箱禮,說是夫人讓少君帶回孃家的。

花露年紀不大,心直口快道:“什麼嘛,這才兩箱?夫人嫁個丫鬟回門也不止這麼一點啊。”

那管事賠笑道:“花露姑娘這便不懂了。新婦回門帶多少禮,是看嫁來時帶了多少嫁妝來。少君帶進府裡的嫁妝少,回門禮自然也就跟着少了。

此話不假。當日父母爲林清羽準備嫁妝時,他強烈要求能少則少,最好什麼都不帶。父親準備的古董珍藏,名貴瓷器,母親準備的金銀珠寶,良田地契,他一個都沒拿。把這些帶來南安侯府,只會髒了他們林府的東西。

林清羽深知,父母從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所求不過是他平安順遂。他道:“這兩箱東西也不用帶了。”

管事一愣,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少君的意思是……”

“留着給侯爺夫人慢慢用。”

花露雖然還沒嫁人,亦知道新婦回門是臉面上的事。她勸林清羽:“少君,您多少拿一點吧。如果新婦真的空手回孃家,肯定要被旁人說三道四,指指點點。”

“林府被指指點點得還少麼。”林清羽淡道,“讓他們指。”

本朝男風盛行,達官顯貴之家或多或少都養了幾個男侍妾,連聖上的後宮都有一兩個男妃。但男人終究是男人,無法生育子嗣,故而當不了正妻。

大瑜律例,一男一女,一夫一妻多妾。要不是爲了救陸晚丞的命,又有國師所言,聖上也不會違背祖制,爲兩個男人賜婚。

林清羽是第一個被賜婚的男妻,光是這一點,就足夠讓一個小小的林府聞名京城,成爲京中權貴茶餘飯後的談資。

管事心下嘀咕着,便聽見林清羽問他:“車備好了嗎?”

“備好了。還有一事,夫人讓小的告訴少君。”管事清清嗓子,道,“夫人說,大少爺身子未完全好透,外頭冷,少爺怕是遭不住,就不用陪少君回孃家了。”

林清羽平靜道:“放心,我也沒打算帶他回去。”

林清羽獨自一人上了馬車。南安侯府和林府相隔大半個京城,一來一回也要大半日。

途徑永興街時,林清羽讓駕車的馬伕停下,道:“在這等着。”

永興街是京城最繁華的街道,街道兩旁盡是行肆店鋪:絹布店瓷器店,酒肆茶肆等應有盡有。林清羽走進一家酒肆,要了兩壺上好的女兒紅,之後又去隔壁點心鋪子買了幾斤的蜜餞小食。他回家,帶這些就夠了。

林府知道林清羽今日會回家,一早就敞開了大門。時辰差不多時,林母便帶着小兒子,還有從小跟着林清羽的小廝一道站在府門口等候。

眼看馬上要到家,林清羽推開車窗,遠遠就看到一個垂髫小兒蹦蹦跳跳,衝馬車揮着手。

這是他年僅六歲的弟弟,林清鶴。

林清羽繃緊多日的心,總算鬆快了一些。

林清羽一下馬車,幼弟就撲進了他懷裡:“哥哥!”林清鶴正是換牙的年紀,門牙缺了兩顆,說起話來還會漏風。

“少爺!”小廝歡瞳激動不已,彷彿自家少爺不是從南安侯府回來,而是從戰場上回來。

林清羽摸了摸弟弟的腦袋,朝一旁的溫婉婦人看去:“母親。”

林母眼中含淚,道:“回來就好。”她朝馬車上看了看,頗爲緊張,“小侯爺還在馬車裡?”

林清羽道:“小侯爺臥病在牀,不宜出門,他讓我們當他死了。”

林母一臉震驚:“這……”

林清羽安撫地笑了笑:“在家就不提旁人了——父親呢?”

“你父親的一個門生今日來府上拜訪,他正在廳中待客。”

林清羽問道:“哪個門生?”

林母道:“譚啓之。”

林清羽臉上笑意微斂:“真會挑日子。”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他回府的時候來。

譚家經營着京中最大的藥鋪,譚啓之是林父的門外弟子,林清羽和他算有幾分交情。但交情歸交情,若只論喜好,林清羽並不想和此人過多來往。這人總是一廂情願地和他人明爭暗比,次數一多着實讓人厭煩。和譚啓之相較,連陸晚丞都能顯得惹人喜愛。

無論如何,陸晚丞沒來讓林母鬆了口氣。她和夫君都只念着兒子,兒婿若是來了他們一家人反倒會拘謹。“都別在門口站着了,進去吧,母親備下了你最愛吃的梅花糕。”

林清羽問:“是母親親手做的嗎?”

林母莞爾:“那是自然,別人做的哪入得了你的口。”

林清羽清淺一笑,周身的凜冽清寒彷彿化成了一縷春風,看得駕車的侯府車伕怔愣出神——這還是他們那個誰都不理,成天冷臉對人的少君嗎?

林清羽甫一進門,就瞧見譚啓之迎面而來:“清羽兄,可算把你給等來了!”

譚啓之相貌端正,書生氣質,乍看之下像是個青年才俊。

林清羽對譚啓之輕一頷首,接着朝主位上的男子行了個家禮:“父親。”

林父不會像林母一樣喜怒形於色,只眸光微閃道:“回來了。”

譚啓之看着門外,問:“怎就你一人?小侯爺呢?”

林清羽冷漠道:“他沒來。”

譚啓之面露驚訝:“我還從未見過新婦回門夫君不跟着一起來的。”

“是麼,那你現在就見到了。”

林父斟酌道:“想是小侯爺病體未愈,不宜出門。”

就算是病體未愈,不宜出門,怎會連封拜帖都沒有?

譚啓之不加掩飾地打量着林清羽。林清羽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他身量本就清瘦,清風入袖,腰若約素。美是美,就是太端着了。一個男妻,總是高高在上的,夫君看了能喜歡?

他差不多明白了,林大美人這是沒討到夫君和婆家歡心呢。

“清羽兄果然是風華依舊,容顏猶勝女子。”譚啓之笑道,“不過,都是做侯府少君的人了,爲何還穿得如此簡單素淨?”

林清羽上下掃了譚啓之兩眼:“我自然和譚兄比不了。譚兄紫色鮮衣,腰間環佩,貴氣逼人,誰能比你更像高門男妻。”

譚啓之面容扭了扭,很快又恢復如初:“清羽兄說笑了。提及高門……清羽兄的回門禮呢?趕緊拿出來,也讓爲兄見識見識侯門的富貴。”

林清羽拎起手裡的兩壺女兒紅:“這裡。”

林父見狀,與他相視一笑。

譚啓之瞪直了眼:“這……就沒了?”林清羽即便失寵,也是侯府明媒正娶的男妻,回門禮怎麼可能如此寒酸?

“還有幾斤蜜餞小食,”林清羽語氣淡淡,“譚兄可要嘗一嘗?”

林清鶴聽見有蜜餞,興奮道:“我要吃蜜餞,謝謝哥哥。”

譚啓之用玩笑的口吻道:“清羽兄莫不是把好東西都藏起來了,不想給老師和師孃吧?”

林父道:“我覺得如此甚好。夫人,煩請你把酒拿去溫一溫,待會我和清羽,啓之小酌幾杯。”

譚啓之爲難道:“老師,這恐怕不合規矩啊。”

林父問:“如何不合規矩?”

譚啓之慾言又止:“清羽兄已爲人/妻,怎能和我一個外男同桌飲酒?”

林父面色一沉。縱使他的長子容顏出挑,又以男子之軀嫁入侯門,他仍視其爲堂堂正正的男兒。可旁人未必這麼想。南安侯府規矩森嚴,男妻能不能見外男都有待商榷,遑論是同桌飲酒了。

“確實不合規矩。”林清羽表面從容淡定,實則已經在想什麼毒藥才能配得上譚啓之這張嘴,“那譚兄還等什麼?慢走不送。”

譚啓之啞然無色,顯然是沒看到好戲,暫時還不想走。他乾笑一聲,道:“實不相瞞,我此次來府上,除了向師父問安,還有一事相求……”

話未說完,一個管事匆匆來稟:“老爺夫人,姑爺來了!”

林清羽寒聲道:“姑爺是誰?亂叫什麼。”

“就是小侯爺!”跟在管事身後的歡瞳道,“是南安侯府的小侯爺來了!”

這個時辰陸晚丞不在牀上睡他的覺,到林府來做什麼?

林清羽收斂了一下情緒:“我去看看。”

林父沉聲道:“我們也去。”

陸晚丞到底身份尊貴,他們若不出門相迎,怠慢人家,落了有心人的口實再傳去南安侯府,林清羽的處境怕是會愈發艱難。

譚啓之眼珠一轉,也跟了上去。

林清羽剛到院子,就見陸晚丞坐在輪椅上,由一個小廝推了進來。

兩人四目相對。

陸晚丞彎脣一笑,端的是芝蘭玉樹,謙謙君子:“清羽,你回林府,居然不帶我。”他見林清羽臉色感人,壓低嗓音道:“不是吧怎麼又生氣了……在自己家爲什麼還會生氣?”

這幾日陸晚丞臉上養出了一些血色,但膚色依舊比尋常人蒼白。他手中捧着一枚精緻的暖爐,一身緋紅的衣衫,外頭披着一件雪披,腿上還蓋着雪白的狐裘,卻絲毫不顯臃腫,反而是華貴俊美,更顯玉質金相。

陸晚丞癱在牀上時和醃過的鹹魚一般,下了牀……倒是人模狗樣的。

林清羽來不及說話,父母就走了出來。陸晚丞微微側眸,身後的小廝心領神會,一手拿過暖爐和狐裘,一手將他攙扶起來。陸晚丞站穩後,朝林父林母躬身拜道:“拜見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小婿來遲了。”

儀態雍容,大方得體,正是高門貴公子該有的風采。

林清鶴躲在哥哥身後,瞪着大眼睛看着陸晚丞:“哥哥,這個人好好看呀。”

林清羽冷眼旁觀:“錯覺。”

林父道:“小侯爺不必多禮,你有病在身,坐罷。”

陸晚丞坐回輪椅,目光落在譚啓之身上:“這位是?”

“見過小侯爺。”譚啓之上前恭敬道,“在下譚啓之,乃是林院判的門生。京城的‘常熹和藥鋪’便是我家開的。”

陸晚丞嘴角帶笑:“嗯?常什麼和?”

譚啓之忙道:“常熹和。”

陸晚丞又問:“什麼熹和?”

譚啓之隱約意識到自己似乎被耍了。然對方身份不一般,再如何耍他他也只能笑臉相迎:“是常熹和。”

“常熹什麼?”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

林清羽打斷二人:“冷風蕭瑟。父親母親,你們先進屋。小侯爺交予我即可。”

林母朝林清鶴伸出手:“清鶴,別總黏着你哥哥,到孃親這兒來。”

父母走後,林清羽壓低聲音詢問陸晚丞:“你吃錯藥了?”

單獨和林清羽說話,陸晚丞也懶得再裝了,眉眼低慢,一副被累到的模樣:“我是來給你撐場子的啊林大夫。”

“不需要。”事出反常必有妖,林清羽皺起眉,“平常這個時候你根本沒起牀。”

“是啊,我努力了好幾次才起牀成功。”陸晚丞笑道,“我爲你做到這種地步,就是爲了報答你對我的喂藥扎針之恩。怎麼樣,感動嗎?”

林清羽涼涼道:“並不。”

陸晚丞揚了揚眉:“那我走?”

林清羽略作思忖,道:“也好,你找個藉口回侯府吧。”

陸晚丞一哽,頓時覺得人間不值得:“……過分了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