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顧扶洲第一道請辭的奏本送到京中, 皇帝和心腹重臣就爲着此事商議了許久。有人認爲,顧扶洲統軍多年,在軍中深得人心, 威望素着。長此以往, 只怕衆將士只聽軍令, 不聽皇命。既然顧扶洲自請歸京釋兵權, 聖上大可隨他的意, 趁機將兵權拿回,也算是除去了大瑜的一個隱患。
以蕭琤爲首的另一派則對此種說法嗤之以鼻。如今西北戰事膠着,讓顧扶洲回來, 只會動搖軍心,讓敵軍有機可乘。顧扶洲常年駐守西北邊境, 打了無數的勝仗。光是他的名字, 就足以威懾一部分的敵人。顧扶洲若不在西北, 西夏軍定然趁機攻城拔寨。讓趙明威去守,他能守得住麼。
皇帝遲遲未有聖斷, 顧扶洲請辭的奏本從五天一封,變成了三天一封,最近幾日幾乎是一天一封。與此同時,趙明威彈劾他的奏本卻從五天一封,到十天一封, 彈劾着彈劾着, 突然又不彈劾了, 甚至在奏本上言:將軍雖甚懶, 然能帶我軍屢戰屢勝。已矣, 不欲究矣。
信使兵在京城和雍涼兩地拼命奔波的時候,西夏軍沒有閒着, 一月之內攻城三次。皇帝准奏的消息一日不到,顧扶洲就還是一日的徵西大將軍。每次敵軍進攻,他都會罵罵咧咧,怨天尤人好一陣,然後不情不願地從牀上起來,在沙盤前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什麼,聖上問顧大將軍怎麼不親自上陣前殺敵?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麼說吧,御賜的青雲九州槍早就在角落裡生灰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汗血寶馬也被他喂胖了一圈,還取了個難聽的小名。
可令人費解的是,顧扶洲每次都能帶他們打贏。不但能贏,還贏得漂亮。甚至有一次,顧扶洲指揮城防的同時,調了一隊精兵,趁着敵軍全力猛攻,偷襲了他們存放軍糧的城池,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算出敵方糧餉放在離雍涼不過一日馬程的小城的。總之敵軍攻城攻到一半,後方突然傳來糧餉被偷的消息。他們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只能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是顧扶洲拔清餘毒後第一次主動出擊。衆人皆以爲他又轉性了,他們德高望重,晨興夜寐的顧大將軍要回來了。誰想,顧扶洲不過勤勉了一日,得勝後丟下一句“先讓大家休息兩天再說”,便在賬中躺了兩日。
衆將領又迷惑,又覺痛心疾首,又不得不心服口服。無論如何,對戰場上的將士們而言,能打勝仗,能少傷亡幾個弟兄就是最重要的。趙明威這纔在奏本中寫道:算了算了,我們不想彈劾了,陛下也別追究了吧。
誰想顧扶洲得知此事後,專門找到他,語重心長道:“你不能半途而廢啊趙將軍。行百里者半九十,說不定你再遞一本奏本上去,就能彈劾成功了。”
趙明威訕訕道:“大將軍帶我們贏了這麼多次,雖說贏的方法和從前大不相同,但能贏就行,我等要求不高。”
顧扶洲責備地看着他,恨鐵不成鋼道:“你這也太沒出息了。難道你不想把我擠走,自己上位嗎?”
趙明威長嘆一聲,拱手道:“顧大將軍才智過人,末將自愧不如。這大將軍的位置,還是您來坐吧。”
顧扶洲幾乎要吐血:“你們……不能……這麼……對我。”
捷報傳入京中,皇帝果斷駁回了顧扶洲請辭的摺子。別看顧扶洲一口一個不想打仗了,想回京養老,真把他逼到戰場,他就能打勝仗給所有人看。既然如此,就讓他繼續在雍涼待着。皇帝還特意下旨,命林院判隨侍左右,確保大將軍無虞,順便找找他性情大變的原因。
顧扶洲就這樣,一邊心不甘情不願地打着仗,一邊繼續向皇帝請辭。皇帝的龍案上有一半都是他的請辭奏本,終於忍無可忍,這才召集衆臣於勤政殿商議此事。
天子盛怒之下,衆人噤若寒蟬,誰都不敢去觸這個黴頭。
皇帝橫眉冷豎,寒聲道:“朕已然駁了顧扶洲的摺子,他還接二連三地跟朕說同一件事。如此狂妄,是真當朕捨不得動他麼!”
衆臣心中叫苦不迭。西北戰事正烈,這個關頭確實不好動顧扶洲,可現在誰又敢和皇上說實話呢。
最後還是太子站了出來。蕭琤撿起散落一地的奏本,整理好放回案上,道:“父皇息怒。兒臣以爲,既然顧扶洲能贏,還是讓他繼續待在雍涼爲好。如今正是用人之際,能用之人,自然要大用。”
皇帝重擊桌案:“他如此歸心似箭,怎能替朕守好西北!”
“那就等他真的輸了,再換人不遲。”
衆臣交換着高深莫測的目光。兵部尚書道:“如果顧大將軍真的非回來不可,會不會故意輸給敵軍?”
蕭琤勾脣一笑:“若他故意戰敗,丟了城池,使得麾下將士傷亡不斷,如何還能在軍中立足?屆時父皇要收回他手中的兵權,武將中又還有誰會爲他說話。”
皇帝緩緩在龍椅上坐下:“這是個辦法。”
“再者,顧扶洲如此迫切想要回到京城,想必不是隻想養老那麼簡單。”蕭琤道,“兒臣懇請父皇,派天機營好好查一查其中原因。”
皇帝頗感欣慰,揉着額角道:“此事,就交予太子去辦。”
蕭琤見狀,關切問道:“父皇可是龍體欠安?”
皇帝閉目道:“老毛病了,無妨。”
衆人齊聲道:“望陛下保重龍體。”
皇帝揮揮手,示意他們退下。蕭琤走出勤政殿,喚來薛英,問:“父皇最近常有頭疼?”
薛英道:“可不是,陛下是在憂心西北戰事啊。”
“那讓褚正德給父皇看看。”
薛英道:“奴才馬上派人去。”
褚正德乃太醫院副院判,已有六十五高齡,整個太醫院就屬他最有資歷,卻一直被林院判壓了一頭,在副院判的位置上做了十年。
醫術和詩詞劍法一樣,有不同的流派。褚正德和林院判派系不同,政見不合已久,心中難免頗有微詞。因爲此層緣故,他對林院判之子也沒什麼好臉色。
林清羽到太醫院後,胡吉帶着他一一見過同僚前輩。旁人不管心裡怎麼看他,表面上都對他客客氣氣,唯獨褚正德一上來便道:“你就是寫出時疫方子的那個黃口小兒?”
林清羽道:“是。”
褚正德捋着須,搖頭嘆道:“旁人想進太醫院,少不得要寒窗苦讀數十年,參加萬里挑一的太醫署考試,然後至少再在太醫署研習三年。你倒好,一個剛死了丈夫的男妻,憑着一個不知真假的方子,考試也沒參加,不到弱冠就進了太醫院……世風日下啊。”
胡吉道:“褚太醫此言差矣。自古英雄出少年,林院判入太醫院時,也不過剛到二十。況且,林太醫的方子並非不知真假,確實是對時疫有奇效的。”
褚正德冷笑一聲,道:“凡事都須循循漸進,越是有奇效,越要憂其害。我只怕林太醫的方子就算治好了時疫,也會給病患帶來不少禍根。”
林清羽道:“有禍根的前提是,病者還活着。”
褚正德臉色一沉,正要再辯,就被勤政殿的小松子叫了去。胡吉道:“褚太醫就是這樣,你別放在心上。”
林清羽點點頭:“畢竟做了十年的副院判,能理解。”
他之前聽父親提起過褚正德。林父認可褚正德的醫術,也認爲單論資歷,應該當褚正德坐院判的位置。但在十年前,褚正德奉命爲一位寵妃保胎。皇帝子嗣稀薄,又是寵愛的女子懷孕,故而對此胎極爲看重。怎料寵妃在褚正德精心照料下還是莫名其妙地滑了胎。褚正德被問失責之罪,即便醫術再如何高明,也永遠只能是個副院判。
褚正德情緒都寫在臉上,沒什麼可在意的。反而是那些表面上對他言笑晏晏的同僚,更值得他小心。
林清羽初來乍到,這一日還算清閒。在太醫院當值結束後,他從北門出了宮,來到太醫署,直奔藏書樓。
此刻夜已深,藏書樓內空無一人,門口守着兩個侍衛。皇帝許了林清羽自由出入太醫署的資格,即便到了宵禁的時辰,侍衛還是給林清羽開了門,遞上燈籠:“林太醫有何吩咐喚我等便是。”
林清羽推門而入,一列列兩層樓高的書架出現在他面前,一眼望不到頭。傳言,想要把太醫署藏書樓的醫書看完,需要數十年之久。林清羽舉着燈籠,不過逛了兩圈,就找到了幾本民間失傳已久的前朝著作。
藏書樓的盡頭有一扇上鎖的鐵門,後面應該是放着大瑜建朝來數百年的皇室脈案。藏書樓對面則是千草堂,無論想要什麼奇珍異草都能在裡面找到。
這就是集天下醫學之大成的太醫署。
林清羽在藏書樓待了一個時辰,出來時已經到了四更天。他想起自己有一味藥在京中遍尋不得,便又去了趟千草堂。
他甫一進門,就瞧見堂內一人迎面走來。此人應該不是太醫署學子,但看他步伐從容,也不像是偷盜之人。
那人也發現了他,沉聲道:“誰?”
林清羽只覺這人的聲音有幾分耳熟。他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就知此人受了重傷。“太醫院太醫,林清羽。”
那人腳步驀地一頓。
林清羽擡起燈籠朝他看去,率先看到的是被血染透的黑衣和一把染血的刀刃。
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後,林清羽心中一動,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