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水始冰,地始凍,草木凋零, 蟄蟲伏藏。藍風閣院中的桂花樹清香不再, 唯餘層層枯枝。
侯府的另一頭, 是梁氏的院子。天越來越冷, 正房卻是春意融融, 生機勃勃。自從陸念桃嫁入東宮爲側妃後,梁氏逐漸有復寵的趨勢,南安侯甚至有意給她一部分的掌家之權, 連帶着病懨懨的陸喬松也重新振作了起來,四處尋訪名醫, 想治好自己不能人道的隱疾。
陸晚丞聽說後, 問林清羽:“陸喬松的病應該治不好了吧?”
林清羽肯定道:“這是自然。”
“那我就放心了。”陸晚丞咳了兩聲, 笑道,“清羽, 我們好像有事沒事聚在一起幸災樂禍,胡亂詛咒別人的惡毒小人啊。”
林清羽也是一笑:“當惡毒小人挺好。”
兩人說着話,花露走進屋給他們換熱茶。陸晚丞見她眼圈有些紅,表情像哭過一樣,問:“怎麼了花露, 誰欺負你了?”
花露撇撇嘴, 嘟囔道:“沒人。”
林清羽道:“是歡瞳?”
花露是藍風閣的大丫鬟, 敢惹她生氣的只有歡瞳。
花露本來還不覺得有什麼, 被兩個主子一關心, 反而委屈了起來,哽咽地說了事情的經過。原來, 最近京城中流行起了女子額間貼花鈿的妝容。花露瞧着新鮮,她沒有貼的,今早便給自己畫了一個。她幹活利索,給自己上妝手卻笨笨的,一朵梅花被她畫成了四不像,還不小心被歡瞳撞見,被好一通嘲笑,說她是東施效顰。
“歡瞳這傢伙,懂不懂尊重女孩子啊。”陸晚丞安慰花露,“沒事,回頭我替你罵他。你家少爺可會罵人了,肯定把他罵得娘都不認識。”
花露這才破涕爲笑。
林清羽道:“花鈿我會畫。我幫你畫,替他賠罪。”
陸晚丞奇道:“不是隻有女孩子會畫花鈿嗎,你怎麼會?”
“這有何難。”林清羽淡道,“花露,拿你的妝奩來。”
花露平時甚少上妝,妝奩東西不多,但女子常用的胭脂還是有的。林清羽取了一隻乾淨的筆,蘸上胭脂,一手執筆,一手挽袖,在花露眉間細細描繪起來。
花露籠罩在一片清雅的書卷香中,擡眼看到少君冷淡清麗的下頷,整個人繃得緊緊的。即便她對少君只有敬畏之心,此刻也是心跳加速,臉上陣陣發燙。她忍不住想,若少君沒有嫁入侯府成爲男妻,得俘獲多少姑娘的芳心啊。
不一會兒,林清羽放下筆,道:“好了。”
林清羽畫的是一小團燃燒的火焰,寥寥幾筆,生動而俏皮。花露看着鏡子裡的自己,驚呼道:“少君好厲害!”
陸晚丞笑道:“美的美的,肯定能亮瞎歡瞳的狗眼。”
花露害羞得臉頰泛紅:“誰要給他看。”
陸晚丞又道:“清羽,你這麼會畫,給自己也畫一個唄?”
林清羽反道:“你這麼感興趣,我幫你畫一個?”
陸晚丞樂呵呵的:“行啊。”
陸晚丞的花鈿最終還是沒畫成。下人來通報,說胡太醫來了。
對林清羽而言,胡吉是宮裡消息的主要來源。他即刻讓人請胡太醫進來,上上熱茶。
胡吉一見陸晚丞大白日不坐輪椅,而是躺在軟塌上,便知他情況不容樂觀。他識趣地沒有問及陸晚丞的身體,只向林清羽彙報宮裡的近況,尤其是東宮的境況。
太子一下納了兩位側妃,東宮裡熱鬧了不少。兩位側妃一個出自文臣之家,一個是武將之後,性子亦是一個溫婉,一個活潑。據東宮的小太監說,一開始太子對兩位側妃表面上一視同仁,私下卻更偏愛陸氏一些,曾經連續三日宿在陸氏那。可是後來,約莫是新鮮勁過了,太子對兩位側妃就冷淡了不少,偶爾去看一眼也是例行公事一般。
“我說什麼來着。”陸晚丞慢吞吞道,“對太子而言,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
林清羽眉間微皺。他還以爲陸念桃至少能受寵半年,是他高看陸念桃了。若蕭琤不常同她待在一處,那毒發的時機又要推遲。
陸晚丞如今的身體,哪還等得到那一日。
林清羽煩躁道:“沒用的蠢貨,爭寵都不會。”
“彆氣彆氣,”陸晚丞哄道,“陸念桃……咳,她是個聰明人,又極爲好強,她會想辦法獲寵的。”
林清羽閉了閉眼,讓自己平靜下來,問起旁的事。他聽說,南方一入冬便起了時疫,不知現下情況如何。
“情況很糟糕,洪州有幾個村子都空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南邊起了時疫,西邊又是戰亂,”胡吉越說越感傷,“聖上的龍體還遲遲不見好……”
提及西邊,林清羽想到了遠在雍涼的父親,問:“胡太醫可有我父親的消息?”
胡吉道:“院判大人到雍涼後,一直在幫顧大將軍解毒。也不知那西涼賊子是從哪尋來那等奇毒,院判大人百草試盡,仍然不見效果。顧大將軍一日比一日虛弱,我聽說,他恐怕熬不到過年了。”
陸晚丞漫不經心道:“那我豈不是要在九泉之下和這位顧將軍打個照面了。”
顧大將軍出身貧寒,十四歲從軍,用兵如神,建功無數,憑藉一己之力護得西境周全。而立之年無父無母,無妻無子,一杆長/槍便是他唯一的家人。
林清羽譏笑道:“上天便是如此不公。”
該死的人不立馬死,不該死的人卻不得善終。
胡吉走後,不久前對鏡畫花鈿的輕鬆氛圍蕩然全無。陸晚丞看向窗外,自嘲道:“難道我真的要比蕭琤早死?唉,好不甘心哦。”
林清羽靜了靜,道:“會有別的辦法的——一定會有。”
陸晚丞一笑:“嗯,會的。”
話雖如此,但憑他們兩人想要蕭琤猝死談何容易,他們甚至連皇宮都進不去。
早知如此,他不如棄醫從武。蕭琤叫他“小清羽”的時候,他就可以直接掐斷蕭琤的脖子,親眼看着他眼裡的光消失。
林清羽漸漸變得焦躁不安,他躺在陸晚丞的上鋪,整夜無法入眠,不得不給自己開了一副助眠的藥。
他到底怎麼才能讓陸晚丞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這日,陸晚丞午睡醒來,見林清羽不在,喚道:“花露,扶我起來。”
花露放下手中的活,扶陸晚丞起來的同時拿了個軟枕放在他背後:“少爺想要什麼?”
陸晚丞緩了許久,道:“左邊第二個櫃子裡有一個藥方,你拿去給藥房的人,讓他們以後就按照這個藥方給我煎藥。”
花露不太放心:“這是誰開的藥方啊,還是先拿給少君看看吧。”
陸晚丞笑笑:“沒事,這是岳父大人的方子。”
“原來是院判大人,那肯定是好方子。”花露喜道,“我馬上去。”
陸晚丞叫住她:“這件事,不用告訴少君。唔……不過他那麼聰明,肯定能看出來吧。”
不知從何時開始,林清羽開始親自侍奉陸晚丞的湯藥。一到喝藥的時辰,林清羽便回到房中。花露端來藥,他接過藥碗,一聞就知這不是他給陸晚丞開的藥方。
林清羽霍然擡眸。
陸晚丞衝着他笑:“怎麼了?”
林清羽指尖幾乎要扎進掌心。他搖搖腦袋,儘量平靜地說:“沒事。”
如果這是陸晚丞的選擇,他會尊重。
“你是什麼時候找我父親要的?”林清羽問。
陸晚丞也不隱瞞:“岳父大人離京的那天,我起得很早。”
林清羽淡淡一笑:“緣是如此。你不怕痛了?”
“能有多痛?”陸晚丞不以爲意,“女子都能忍受生產之痛,再痛應該沒生孩子痛吧?”
林清羽胸口像是堵着什麼,啞聲道:“你不是說,你命由天不由你麼。”
陸晚丞“啊”了聲:“那我想多看一眼雪,多看一眼……再走。”
林清羽沒再說什麼,耐心地喂陸晚丞把藥悉數喝下,而後一直陪着他,直到藥效漸起。
陸晚丞神色變化不大,額角卻是青筋暴起,沒多久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對上林清羽的目光,他用手擋住自己的眼睛,顫聲笑道:“你別看了,我現在肯定是五官扭曲,很醜的。”
林清羽將他的手拿下,握在掌心,輕聲道:“我要怎麼做,能讓你好過一點。”
陸晚丞分出神想了想,不知真假地說:“嗯……讓我佔點便宜?”
林清羽遲疑片刻,問:“你想怎麼佔。”
“放心,我不會太過分的,就是想聽你叫一聲……”
林清羽猜測道:“晚丞哥哥?”
陸晚丞確實是這麼想的。可是,看着林清羽難掩關切的神情,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他想再過分一點。
反正……反正林清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想表達什麼。
陸晚丞搖了搖頭:“不叫‘哥哥’,叫——‘老公’。”
林清羽怔了怔,無奈地問:“你知道‘老公’二字在大瑜是什麼含義麼。”
“我知道啊,是太監的意思吧。”陸晚丞想用平時調笑的口吻和林清羽說話,但是他太痛了,痛到只能勉強露出支離破碎的笑容,“但是實不相瞞,我畢生的夢想就是進宮去當太監。”
林清羽:“……”可以確定,陸晚丞已經疼得神志不清了,纔會說出這等胡話。
陸晚丞艱難道:“你能讓我佔這個便宜嗎?”
這有何不可。
林清羽用袖擺輕柔地拭去他額上的冷汗,低聲喚道:“老公。”
陸晚丞虛弱一笑,強壓下因爲疼痛幾乎要溢出口的呻/吟,笑得眉眼彎彎:“真好聽,謝謝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