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小侯爺和林少君真是給孤看了一場好戲啊。”未見人,聲先至。
來人長眉入鬢,眼眸狹長, 薄脣輕佻, 明明是風流俊美的相貌, 可一配上臉上那“孤知道孤長得極好”的神情, 立馬變得一言難盡。林清羽只瞧一眼, 便有種將他扔進冰水裡去油的衝動。
林清羽彎身行禮:“參見太子殿下。”
“既是在宮外,林少君無須和孤多禮。”說話時,蕭琤的目光就沒從林清羽臉上挪開過。“擡起頭, 看着孤。”
林清羽掩去眼中的陰冷,眼睫擡起, 直面蕭琤的視線。蕭琤深深地注視着他, 眼中浮現出一絲追憶和懷念, 喃喃道:“孤已經許久,沒見到這雙眼睛了。”
林清羽道:“殿下說的可是靜淳郡主的雙眼?”
蕭琤似大夢初醒, 眼中的情愫如潮水般退去,寒聲道:“是陸晚丞告訴你的?他究竟是如何……”
“看來小侯爺沒說錯,殿下確實對靜淳郡主舊情難忘。之所以對我刮目相看,也是因爲我有幾分像靜淳。”
蕭琤眯起眼睛,戲謔道:“沒想到陸晚丞一個久臥牀榻的病秧子, 知道得倒不少。可惜, 他終究是個將死之人, 區區一吻就能讓他暈過去。”蕭琤舔了舔嘴角, “林少君這等尤物跟着他, 實屬暴殄天物。”
尤物,代指美人, 算得上是一種稱讚。但此二字從蕭琤口中說出,只讓人想割了他的舌頭下酒。
“尤物?”林清羽笑了聲,“若我沒這雙眼睛,沒這顆淚痣,殿下還會覺得我是尤物麼?”
“林少君何必妄自菲薄。林少君容貌世間少有,即便沒有靜淳,也足以讓人一見傾心。”蕭琤走近林清羽,他身形高大,可將林清羽完全籠罩在自己身影之下,“小清羽,你上次孤送你的酒,你爲何不喝,嗯?”
林清羽極力隱藏着洶涌的惡意,退後半步,道:“在下已嫁爲人/妻,殿下如此調戲,想必不妥。”
“調/戲?”蕭琤湊近林清羽,嗓音低啞,“那你心動了麼。”
沒心動,但是想下毒殺人的心又強烈了不少。
狗東西能不能滾出他的視線。
蕭琤聞到林清羽身上若有似無的香味,舌尖頂了頂臉頰內側,道:“你身上好香……”
林清羽一刻也不想多留:“我和小侯爺的婚事乃皇后做主,聖上親賜。殿下如此不自重,是在打皇上皇后的臉麼。”
蕭琤望着他,勾脣笑道:“無妨。陸晚丞總歸活不久,孤有耐心。”
“那麼,我去照料我夫君了,”林清羽神色漠然,“恕不奉陪。”
“小清羽,”蕭琤叫住他,挑起一側嘴角,似笑非笑道,“終有一日,孤會讓你心甘情願地雌伏在孤身下——孤會等你。”
林清羽轉身走過迴廊,看到一片素白裙襬消失在牆角,回頭望了眼胸有成竹的蕭琤,低聲自語:“別等我,等死。”
長生寺有善岐黃之術的僧人爲暈過去的陸晚丞施了針。林清羽在一間廂房裡找到陸晚丞時,他已經醒了過來,手裡正捧着安神靜氣的湯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歡瞳站在一旁守着陸晚丞,看到林清羽走進來,道:“少爺來了。”
陸晚丞喝藥的動作一僵,隨即笑道:“清羽。”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
只要他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林清羽緩聲道:“你剛剛……”
媽的,還是很尷尬。
陸晚丞以手掩面,無力辯解:“真不是我挫,是這具身體太弱了。”他承認他剛纔近距離看美人看得上了頭,心跳快了那麼一點,但也不至於暈過去吧。
陸晚丞氣憤又鬱悶:“要是換我以前,我抱你跑八百米都不帶喘的。”
林清羽靜靜地看着他吹牛。
陸晚丞似乎被他的表情傷到了,垂頭喪氣道:“真的。清羽,你再信我一次。”
林清羽爲了照顧病人的心情,口是心非道:“我信。”
陸晚丞半信半疑:“真的?”
“嗯。”
陸晚丞展顏一笑。少年的笑容清爽明淨,猶如夏日暴雨過後的蒼穹,拯救了林清羽被油糊住的眼睛。
找回自尊的陸晚丞想起了正事:“對了,你見到蕭琤了嗎?”
“見到了,”林清羽冷笑,“他叫我——‘小清羽’。”
陸晚丞:“……救命。”
等陸晚丞緩得差不多,林清羽讓歡瞳收拾收拾,準備回侯府。三人來到前殿,歡瞳瞧見方纔給陸晚丞施針的僧人,道:“少爺,就是那位大師把小侯爺扎醒的。”
大師對上他們的目光,頷首示意。林清羽認爲自己作爲陸晚丞名義上的妻子,有必要親自向大師道聲謝,便讓歡瞳和陸晚丞稍稍等等。
林清羽早前聽說過佛門醫者相比尋常大夫,自有一套醫法。道謝過後,大師主動問起陸晚丞的身體,林清羽便同他說了一些。
歡瞳等得無聊,看着香客燒香跪拜祈福,道:“小侯爺,要不咱們也給佛祖上幾柱香?”
陸晚丞不甚在意地說:“行啊。”
於是歡瞳便向僧人要了六柱香,引燃後分了一半給陸晚丞。他跟香客學得有模有樣,跪在蒲團上,雙手執香合十,嘴裡唸唸有詞。之後,對着佛像磕了三個頭,再把香插進香爐裡。做完這些,歡瞳拍拍衣服站起來,見小侯爺漫不經心地拿着香,眼睛一直在往少爺和大師的方向看,又重新跪了回去:“小侯爺身體不便,就由我來代他向佛祖行禮。”
磕完頭,歡瞳道:“小侯爺,你可以向佛祖說出你的心願了。”
陸晚丞收回目光:“心願?”
“是啊。只要佛祖聽見了,一定會助我們達成心願。”
陸晚丞坐在輪椅上,看着大殿之上的金身佛像。莊嚴寶相,俯視衆生。
陸晚丞想了想,低笑道:“那就……希望他永遠開心。”
南安侯府門口,林清羽的馬車前腳剛到,梁氏和陸念桃的馬車後腳就到了。梁氏下了馬車,看到林清羽,本能地想躲,被陸念桃拉住:“母親是主母,他是少君,面子上的事還是不能省的。”
梁氏揪緊手指,臉上堆着笑:“晚丞,清羽,你們這是去哪了,怎麼也不和母親說一聲。”
陸晚丞面沉似水,怫然道:“我倒寧願沒走這麼一遭。”
林清羽抿了抿脣,伸手想去推輪椅,就聽見陸晚丞道:“歡瞳,推我回去。”
歡瞳“哦”了聲,全然摸不着頭腦,看看陸晚丞,又看看林清羽,推着陸晚丞走了。林清羽靜了一靜,方纔跟了上去。
其他下人亦是面面相覷。闔府上下皆知,府裡脾氣最好的便是大少爺,待人處事最是心大,從不斤斤計較。這還是他們頭一次見大少爺在少君面前冷臉。
梁氏也沒看明白:“他們感情不是一向很好麼,這是怎麼了。”
“正因爲感情好,纔會如此。”陸念桃解頤道,“大哥身子再不濟,終究是個男人,如何能忍受自己的妻子被旁人覬覦。即便那人是……”
陸念桃既是幸災樂禍,又有一種微妙的嫉妒。那樣一張臉,長在一個男人身上有什麼用。若她也能有那樣一張臉,又哪需耗這麼多心思。
這夜,陸晚丞和林清羽大吵了一架,鬧得藍風閣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別的院子的下人從藍風閣大門前路過,還能聽到東西被摜到地上的聲音。
陸晚丞指着林清羽,咬牙道:“我問你,今日你是不是同他約好在長生寺私會?!”
林清羽和他講道理:“我若是和他提前約好,爲何還要帶你去。”
“你是不是當我病傻了?”
“是的。”
“你素來不用香,今日去趟長生寺怎麼就戴上香囊了?”
“我隨手一戴,未想到他會喜歡。”
陸晚丞陰陽怪氣道:“呵,你心裡肯定巴不得我早點死,你好去另擇高就吧。”
林清羽平靜道:“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陸晚丞噎住:“你……”
林清羽等着陸晚丞吵回來。
陸晚丞壓低聲音:“你不能這麼說。”
“爲何?”
“因爲你這樣我根本沒法回。”
“那就先別吵了。”林清羽說着,一揮手臂,桌上的東西全被掃到了地上。
陸晚丞笑了笑,拿起架子上的花瓶正要往地上摔,就聽見林清羽道:“那是前朝遺物。”
陸晚丞立刻把花瓶放了回去:“那就是你的遺產了。”
一夜過後,屋子裡一片狼藉。花露和幾個婢女收拾了半日,把收拾出來的破爛拿出去丟掉。其中,就包括那個引起蕭琤注意的香囊。
初冬未至,菊花開得正好,藍風閣已經用上了炭盆,掛上了擋風門簾。
林清羽在書房裡讀着張世全從徐州寄來的信,眼底冷意漸起。末了,他提筆回信,信中只寫了三個字:繼續查。
“少爺少爺,”歡瞳咋咋呼呼地跑了進來,“小侯爺請您回臥房,說要給您看個好東西。”
林清羽狐疑道:“什麼好東西?”
歡瞳笑得開心:“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清羽走進臥室,只見他睡的軟榻沒了,屏風和陸晚丞的牀也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張上下一起的牀,正是陸晚丞提到過的上下鋪。
陸晚丞和木匠說着話:“上鋪這裡再加一個圍欄,免得少君半夜翻身掉下去。”
木匠道:“還是小侯爺細心,我這便加上去。”
林清羽:“……”終究還是躲不過這一劫。
“清羽來了。”陸晚丞特意讓到一邊,全方位給林清羽展示他和木匠的傑作,“怎麼樣?你看這個樓梯,我特意讓木匠做寬,方便你上下牀。”
林清羽張了張嘴,看到陸晚丞身上厚重的衣襖和相比他的手腕明顯大了一圈的衣袖,妥協:“你喜歡便好。”
陸晚丞讓木匠做的牀,雖然上下繁瑣,但睡着還算舒適。林清羽才睡下不久,半睡半醒之間聽見有人在耳邊喚自己的名字。
林清羽睜開眼睛,外面天還是黑的。陸晚丞站在牀邊,雙手扶着加上去的圍欄,笑吟吟地望着他。
睡意未退,林清羽的聲線比平時暖了幾分,也軟了幾分:“什麼時辰了?”
陸晚丞道:“剛過子時。”
林清羽以爲陸晚丞半夜將自己叫醒,是哪裡不舒服。現在看他能自己站起來,說話的氣息也很穩,可以排除掉這個可能。
林清羽難得犯懶,沒有坐起身,翻身側躺着對上陸晚丞的眼睛:“你這個時辰把我叫醒,是想做什麼。”
黑夜中,陸晚丞的眼睛璀璨如星辰:“清羽,我今天十八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