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的紅燭, 縈繞的墨香,朦朧的輕紗,和幾乎哭了一個晚上的林清羽……全都消失了。可身體上, 卻殘留着夢中的感覺。他好像仍然被林清羽緊緊抱着, 林清羽在求他, 求他不要走;還在罵他, 質問他爲什麼又要騙他。
片刻的失神後, 江醒霍地坐起身,低頭看着自己胸膛的位置,顫顫地擡起手, 覆了上去。
他的心臟急促而有力地跳動着,一下又一下, 沒有身重劇毒的狼狽, 也沒有萬箭穿心的痛苦。
他沒死, 他還活着。和前兩次不同,他的新身體沒有任何的異樣, 甚至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歸屬感。就好像……好像回到了他自己的身體裡一樣。
劫後餘生的喜悅只有極短的一瞬間。江醒來不及想他又一次死而復生的原因,赤着腳下了牀,打量起周圍的一切。
求求了,一定要是大瑜,一定要是有林清羽的那個世界。求你了。
一個可怖的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 他再去死一次, 是不是還有回去的可能?
牀榻旁打着瞌睡的太監, 玲瓏的宮燈, 柔軟的地毯, 刻着九爪龍紋的房柱,懸掛着的黑金色龍袍——他認識這身龍袍, 只有大瑜皇帝的龍袍是這樣的黑金色。
江醒四肢似乎麻木了。此刻之前,他絕對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會有如此強烈的,失而復得的情感。
他穿成蕭玠了。
無所謂,穿成誰都行,只要他還在這裡。
江醒下意識地擡起手,擋住自己的眼睛。眼淚從他指縫中溢出,他想擦掉眼淚,卻越擦越多,連視野中都出現了模糊的重影,讓他不禁懷疑這具新身體能不能支撐住這麼強烈的情感。
不可能撐得住,正常人都撐不住。
操,哪有這麼折騰人的。他真的以爲自己要死了,他以爲再也見不到林清羽,他……他還睡了林清羽。林清羽一直在哭啊,媽的。
現在不是腿麻的時候,他必須回到林清羽身邊,以最快的速度回去,林清羽還在等他。
夢裡的林清羽是在皇宮裡的勤政殿,他目前所在的地方應該是蕭玠的寢宮,兩地相隔並不遠。
江醒衝出寢殿時,只穿了一件貼身的寢衣,寒風刺骨,腳踩在冰冷的臺階上,他竟然一點都感覺不到冷。
一個宮女迎面走來,他來不及停下,也不想停下。
快到皇上起牀的時辰了,秀嬌嬤嬤端着熱水,準備去伺候皇上晨起。她還沒來得及踏入寢殿,就看到皇上從裡頭衝了出去,臉上不再是平常空洞麻木的表情,而是一種迫不及待的急切。尋常人就是求生逃命,也不會像他這般着急。
秀嬌嬤嬤整個人都呆住了。等小皇帝即將從她身旁飛掠過時,她才反應過來:“皇、皇上?!來人,快來人啊!皇上好、好像瘋了!”
她這麼一喊,興慶宮所有當值的宮女,太監和禁衛從四面八方躥了出來。江醒被幾個禁衛擋住去路,他張了張嘴,想讓他們滾,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又試了試,還是無法出聲。
……蕭玠什麼時候成啞巴了?
“皇上!”秀嬌嬤嬤端着水盆趕了過來,看到江醒凍得發紅的雙足,急道,“您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她照顧皇上許久,深知皇上雖然心智不全,卻是個聽話的孩子。他做什麼事都異常遲鈍,根本不可能跑得那麼快。
餘光瞟見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江醒心跳幾乎又要停住了。
這不是蕭玠的臉。這似乎……似乎是他自己的臉。
倒影中的少年長髮散落,眼角帶着淚痕,和他原本的臉不說一模一樣,至少有七/八分相似,而那兩三分的不像也多是因爲髮型和過去的習慣。
大瑜的皇帝是蕭玠,而他這具身體顯然不是蕭玠的。
恐懼從冰冷的腳底蔓延至全身。這些宮女太監他一個都沒有見過,禁衛的臉也是陌生的。
他到底是誰?
難道,他仍然在大瑜,卻不是在林清羽所在的時空?
絕望之中,他終於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怎麼了怎麼了?皇上出什麼事了!”
“鬆公公!”秀嬌嬤嬤病急亂投醫,“皇上變得有些不對勁,公公快去找林大人來!”
小松子一聽也急了:“這找林大人沒用啊。林大人又不會治皇上的失魂之症,應該去請國師來。”
一個太監道:“國師這兩天忙着爲西北戰事祈福,就住在延福殿,我馬上去請!”
所以他穿成了蕭璃?
此時,他便是修養再好,也忍不住要爆粗口:我/操/你/媽,你們玩死我算了。
江醒推開秀嬌嬤嬤和小松子,推開所有擋路的太監和宮女,不顧一切地衝出人羣。禁衛固然能攔住他,但他現在是天子。看他如此拼命的模樣,誰敢上去攔。萬一傷到了龍體,他們能有幾個腦袋給太后砍。他們只能在後面追着,在旁邊護着。
“皇上,皇上——!”
不知誰喊了一聲:“快,快去慈安宮稟告太后!”
江醒活了三輩子,從來沒跑過這麼快,快到四周的景物都出現了殘影,快到嘴裡泛起一絲血腥味。勤政殿的大門離他越來越近——
寶貝別哭啊,眼睛都要哭壞了,老公馬上就來了。
勤政殿當值的太監只覺得一陣風吹過,一個不明物就飛了進去,興慶宮一大波人跟在後頭。這陣仗不知道的還以爲西夏打到了京城,還破了皇宮的門。
勤政殿內的擺設和夢中的一模一樣,就連桌案上攤開的奏本都是同一封。
可他老婆呢?他那麼大一個老婆去哪了!
正殿沒有,偏殿也沒有,哪裡找遍了都沒有。林清羽難道真的去做傻事了……不可能,他的寶貝不會做任何和“蠢”字沾邊的事。
秀嬌嬤嬤看出他似乎在找什麼東西,問:“皇上,您想要什麼?”
江醒兩次穿越,自然知道維持人設的必要性。可他現在心火燒得厲害,早就把維持人設的事情拋到了一邊。他看到桌上有紙筆,毫不猶豫地跑上前,拿起筆正要寫字——
小松子靈光一閃,小心翼翼地試探:“皇上,您是想要林大人嗎?”
衆所周知,新登基的皇上只會對一個人有特別的反應——他只會對林大人一人露出笑容。
江醒猛然點頭。不用他寫,小松子就道:“林大人已經出宮了,想必是回顧府了。”
江醒再次低下頭,用筆尖蘸了蘸墨水,一滴汗從他額角滑落,在紙上暈染開來。
“你們看,”秀嬌嬤嬤顫聲道,“皇上是不是想寫字?”
衆人皆是目瞪口呆,正要圍上去一看究竟,一個聲音道:“國師來了!”
江醒動作一頓,朝門口看去。
慈安宮和延福宮離勤政殿都不算太遠,徐君願突然被叫來,不用梳妝更衣,來得自然比太后快。他對上江醒的目光,臉色微微變了變,吩咐道:“這裡有我即可,其餘人等都退下。”
秀嬌嬤嬤爲難道:“可是,皇上他……”
“你們留下也做不了什麼,”徐君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皇上的病,只有我能治。太后若是來了,記得先通傳一聲。”
秀嬌嬤嬤和小松子對視了一眼,帶着一衆宮女太監退下。勤政殿內只剩下江醒和徐君願兩人。
徐君願行了個禮,客氣道:“敢問閣下是何許人也?”
江醒龍飛鳳舞地寫下二字:【江醒。】
徐君願面露驚訝,沉思片刻,不由嘆道:“原來如此。”
【何意?】
徐君願笑道:“江公子魂歸故體,魂體相契。這裡,徐某給江公子道聲‘恭喜’了。”
【我爲什麼說不了話。】
徐君願道:“江公子放心,你不是啞了。只是這具身體有十七年未曾開口,總需要一段時日習慣。”
江醒不再糾結此事:【帶我出宮,去將軍府。】
徐君願面露難色:“這恐怕有些困難。”
【?】
徐君願看不懂此符號,但也能猜到江醒想表達的意思:“太后馬上就要來了,江公子覺得她會讓你出宮麼。”
江醒稍稍冷靜地想了想。溫太后愛子如命,顯然不會在這種情況下讓自己兒子離宮亂跑。
【那你把清羽帶來。】
江醒寫完,又補充了一句:【先告訴他,我沒死。】
“這倒是可以。”徐君願沉吟道,“不過口說無憑,江公子可有什麼證據能證明你沒死?”
江醒提筆沉思。他有太多話想要和林清羽說,但當下不是說廢話的時候,他在這裡少浪費一秒,林清羽就能少傷心一秒。
先讓林清羽知道他沒死,其他的情話,可以留着以後慢慢說。
還好,他們又有以後了。
【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江醒。】
江醒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