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虎帳盜符 軍中傷慘變 徵鞍解劍 道上贈嘉言

畢擎天在凌雲鳳寶劍威脅之下,宛如鬥敗了的公雞,垂首說道:“你要什麼?”凌雲鳳沉聲說道:“把你的兵符拿出來!”畢擎天道:“好,兵符在我懷中,待我給你便是!”說話之間,伸手作掏摸之狀,忽然橫肘一撞,一記“脫抱解甲”,反手擒拿,他料得凌雲鳳不敢殺他,這一招冒險施爲,竟使出了極狠辣的小天星擒拿手法。

但聽得“噹啷”一聲,凌雲鳳手中的寶劍,給他劈落,畢擎天正想張口大呼,卻想不到於承珠出手更快,就在他劈落凌雲鳳寶劍這一間,拍的一掌打出,事情緊迫,無暇考慮,這一掌竟是全力施爲,使出了“玄功要訣”中拍穴的獨門功夫,一掌拍下,封閉了畢擎天的七道大穴,即算他武功再高十倍,亦已無力動彈。

凌雲鳳冷笑道:“這廝真是好狡兇狠!”啪的一掌打了他一記耳光,畢擎天雙睛噴火,心頭怒極,卻是喊不出來。凌雲鳳搜他身上,不見兵符,急忙說道:“承珠妹妹,這兵符定在帳中,我給你把風,你趕快搜尋。”

於承珠把畢擎天的機密檔案,翻了滿地,只是不見兵符,心中焦急之極。忽聽得帳外人聲嘈雜,有一個極熟識的聲音大叫道:“畢擎天你擺什麼架子,敢不見我,於姑娘,是我來了,你快出來呀!”

這人竟然是鐵鏡心!想不到他也在這深夜,闖營求見,於承珠頓時呆了,凌雲鳳忙道:“快搜,快搜!”於承珠心頭一醒,忽然想起畢擎天爲人貌似粗豪,實甚精細,這兵符應藏在身上。如今既不在身上,也定當在離身最近的地方,想起進帳之時,他已卸下外衣,即將歇息,心念一動,伸手到牀上的枕頭底下一摸,翻起了一件外衣,果然底下壓着一塊金牌。

於承珠大喜叫道:“兵符到手啦!”只聽得帳外噼啪兩聲,鐵鏡心大喝道:“畢擎天,你再不放於姑娘出來,我可要動手啦!”似是有兩個人已給他推倒地上。

但見帳幕一揭,畢擎天的侍衛隊長闖了進來,軍隊紀律森嚴,本來不得畢擎天的吩咐,誰也不敢進入帥帳,但這個待衛隊長名叫顧孟章,當年是和畢擎天同時稱雄齊魯的大盜,素得畢擎天信任,爲人也工心計,見鐵鏡心在外面大嚷大鬧,畢擎天竟然毫無聲息,心知定有蹊蹺,恃着和畢擎天稱兄道弟已慣,進來稟道:“鐵鏡心定要求見,請,請大龍頭……”“定奪”兩字尚未出口,已是瞥見畢擎天給制住穴道的那副怪狀,說時遲,那時快,凌雲鳳那一劍也已劈面斬到。

顧孟章武功甚高,這一劍竟然給他避過,隨手一招“分洪斷流”,呼呼兩聲,左擊凌雲鳳,右擊於承珠。凌、於兩人豈肯與他在帳中混戰,凌雲鳳一劍挑開帳幕,於承珠立刻一把金花灑了出去。

那些人見識過金花的厲害,金光閃處,紛紛躲避,於承珠和凌雲鳳闖了出來,擡頭一望,但見鐵鏡心已被幾個高手圍住,運劍如風,拼命衝刺。於承珠禁不住心內一酸,想道:“我只當他在沐國公府內貪戀繁華,卻原來他還惦記着我!”這個時候,她哪裡還會想及鐵鏡心惹人討厭的地方,急忙挺劍撲上,給他解圍。

鐵鏡心得見於承珠,如獲至寶,大聲叫道:“於姑娘,我又來了,咱們快跳出這個是非之地吧,別理那個畢擎天了!”一時狂喜,劍招露出空隙,肩頭着了畢願窮一棒,說時遲,那時快,顧盂章已撲了出來,大聲叫道:“大龍頭受了暗算,這三個人一個也不能放走!”唰的一鞭,掃到於承珠背後,顧孟章武功超卓,這一鞭逼得於承珠回身招架,哪知顧孟章乃是聲東擊西,他的虎尾長達一丈,輕輕一抖,鞭梢倏地轉了一個方向,鐵鏡心正向着於承珠的方向飛身縱起,被長鞭一卷,“卜通”一聲,跌落地下,立時有人過來,將他擒了。

於承珠大怒,唰唰兩劍,欺身直進,在顧孟章長鞭飛舞之下,展開了一派凌壓的進手招數,顧孟章正要將她纏住,見她拼命,恰合心意,長鞭揮動,急忙搶上,先封住了於承珠的退路。

凌雲鳳叫道:“珠妹,你怎麼啦?還不快走!”於承珠陡然醒起了自己已奪了兵符,再不逃走,就要誤了大事,可是鐵鏡心爲她而來,她怎忍舍了鐵鏡心獨去。

凌雲風見勢危急,翻身殺人,反手一劍,噹的一聲,立刻把一名衛士的砍山刀削斷,顧孟章見她來得勢猛,揮鞭一接,只見劍光閃處,那條虎尾鞭又斷了一截,原來凌雲鳳手中拿的乃是於承珠的青冥寶劍。

凌雲鳳的劍法雖不若於承珠精妙,但奇詭狠辣,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兼寶劍在手,如虎添翼,唰,唰,唰,連進幾劍,除了顧孟章等幾名高手躲閃得開之外,外圍攻她們的三名衛士,都被凌雲鳳的劍尖刺中了穴道,滾在地上爬不起來。

凌雲鳳與於承珠殺出重圍,施展絕頂輕功,接連跳過三重帳幕,於承珠回頭一望,鐵鏡心已被縛入畢擎天的帳中,不覺嘆了口氣。

兩人逃出大營,跨上寶馬,不消一個時辰,就已跑出五十里外,離開了畢擎天駐軍的範圍了。凌雲鳳鬆了口氣,在馬背上回頭一望,但見於承珠臉上有幾點淚痕,凌雲鳳心中一動,道:“賢妹,你怎麼啦?”於承珠道:“沒什麼。”凌雲鳳道:“那個少年是什麼人?”於承珠道:“是鐵鏡心。”凌雲鳳笑道:“原來是御史鐵銥的兒子,我也聽說過他的名字,說他一表人才,果然不錯。”

於承珠面上一紅,心中想道:“可惜鐵鏡心空自生了一副大好皮囊,哪及得上葉宗留叔侄的英雄氣概!”凌雲鳳瞧她神色,見她久久不語,心中大疑,輕聲說道:“賢妹,你可是有什麼心事麼?”於承珠忽地掏出兵符,說道:“姐姐,你截了糧草,送到屯溪給葉成林吧,我不去了。”凌雲鳳說道:“你不去見葉成林。”於承珠道:“嗯,有了這道兵符,運糧官不敢違拗你的命令,你坐我這匹照夜獅子馬,先在溫州道上截糧,再東下屯溪,即算畢擎天派人攔阻,亦是追你不及,我去也幫不了你的忙。”凌雲鳳道:“你,你可是要回轉大營,救那鐵鏡心?”於承珠道:“不錯,他爲我而來,我豈可讓他落在畢擎天手上?我自有萬全之策救他,姐姐但請放心。”

本來在這樣情形之下,於承珠要去救鐵鏡心那也是出於情理之常,但於承珠那臉上的淚痕,那失神的眼色,連着那不自禁而流露出來的彷篁,已是瞧在凌雲鳳眼內,凌雲鳳也不禁惶惑不安,心中想道:“我只道她和葉成林是一對風塵俠侶,彼此有情,難道竟是我以前看錯了,難道她的心上人竟然不是葉成林而是鐵鏡心?”但覺於承珠捨棄了葉成林這樣的人,殊爲可惜,試探問道:“葉成林孤守在外,處境艱危,賢妹,你就不掛念他麼?”於承珠道:“今日之事,勢難兼顧,只有分開來做,你上屯溪,我回大營,各盡一份心力。葉成林有姐姐相助,我放心得很!”眼圈一紅,忽地翻身下馬返回原路去了。若在平時,凌雲鳳是要追上她和她細談心曲,可是情況如斯,救人如同救火,又哪容得她姐妹細細談心。

凌雲鳳哪裡知道,於承珠此際正是心中如絞!她讓凌雲鳳獨自去助葉成林,實是含有這樣的心意:要把葉成林讓給她!雖然這心意早在芙蓉山之時,於承珠聽得霍天都死訊那晚就已有了,可是如今纔是她在心中作了最堅決的割捨,要把她對葉成林正在萌起的愛苗拔掉,這對於一個十八歲的少女,真是最殘忍的犧牲,也需要最堅強的勇氣!唉,可憐她小小年紀,就接連遭受了兩次愛情上的磨折,而這一次的磨折,比起上一次來,更甚幾千萬倍!因爲她已經從心底裡愛上了葉成林,而鐵鏡心卻還沒有闖進她的心扉,僅僅是情海波濤中的一片浮光掠影。葉成林像大青樹一樣紮下了根,而鐵鏡心則不過像花盆中盛開的玫瑰,愛情的根苗並不是種植在深厚的土壤上!

再說畢擎天被於承珠用重手法封閉了七道大穴,仗着精純的功夫,經過整整一晚,雖然能通了三處穴道,也能夠動彈和開口說話了,可是那璇璣、中府、天閥、地藏四處大穴還沒有解開,而且於承珠的閉穴法乃是“玄功要訣”中極秘奧的閉穴方法,若不是會家來解,縱能強行運氣衝關,也要落個半身殘廢。

畢擎天自然知道這個道理,想起將來縱然能夠稱王稱帝,這殘廢的缺陷亦是無可補償,心中不覺涼了半截。他的手下尚未知道畢擎天有難以解救的隱憂,天明之後,紛紛進帳問候,並彙報軍情,但覺畢擎天脾氣暴躁,大異尋常,衆人均是惴惴不安。

顧孟章和畢願窮等一干人雖知道畢擎天吃了於承珠的大虧,見他已行動如常,也不敢再問,恐有傷他的面子。衆將官在帳中商議軍情,過了一會,顧孟章漸漸瞧出不妥,正想出言提醒,叫衆將官退下,忽見守營門的中軍,面色張皇,匆匆進來報道:“那,那位於姑娘又進來了!”

顧孟章吃了一驚,偷眼看畢擎天時,只見他面色陰暗,好像就要大發雷霆,卻忽地面色一轉,壓低聲音說道:“喚她進來!”

於承珠在幾十雙驚訝敵視的眼光注視下,緩緩走進,只聽得畢擎天哼了一聲,說道:“於姑娘,你好大的膽子!”於承珠冷笑道:“你有所求於我,我何須懼你!”畢擎天哈哈笑道:“只怕你也有所求於我!”於承珠道:“好,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做一次公平的買賣。”畢擎天道:“你說。”於承珠道:“鐵鏡心呢?”畢擎天道:“哈,原來你是爲這小子而來。”他雖然早已料到於承珠的來意,但由於承珠親口說出鐵鏡心的名字,畢擎天心裡仍是酸溜溜的怪不是味兒。於承珠面色一板,道:“不錯,我是爲鐵鏡心而來,但也是爲你畢大龍頭而來啊!”畢擎天沉聲說道:“怎麼?”於承珠道:“只有鐵鏡心能給你解穴,你不放他,你就準備做一個終身殘廢的草頭皇帝好了。”

此言一出,衆將官恍然大悟,畢擎天面上一陣青一陣紅,對畢願窮道:“好,你去把鐵鏡心放出來。”於承珠道:“不,讓我先去見他。”畢擎天一想,立即明白了於承珠的用意,那是爲解穴之際,不免肌膚相接,於承珠敢情是連手指也不願沾着他,所以要先傳鐵鏡心的解穴之法,假手鐵鏡心而爲。畢擎天妒恨交迸,卻是無可奈何,只好吩咐畢願窮帶於承珠去見鐵鏡心。

畢願窮將於承珠帶到帳後的一間木屋前面,扮了一個鬼臉笑道:“姑奶奶,你何以老是和我們的大龍頭作對?”於承珠道:“你又何苦老是跟着你們的大龍頭與葉大哥作對?”畢願窮心頭一震,內愧於心,再也笑不出來,尷尬之極,只好又扮了一個鬼臉道:“姑奶奶,算我怕了你啦。這是解開鐵鏡心鐐銬的鎖匙,你進去吧。”

鐵鏡心被囚在木屋內,正大發脾氣,聽得人聲,便大罵道:“畢擎天,你是什麼東西,俺鐵鏡心是頂天立地的男子,豈會歸順於你,你給我滾出去!”於承珠一腳跨入房,柔聲說道:“鏡心,是我!”

鐵鏡心眼睛一亮,許久許久以來,他沒有聽過於承珠這樣溫柔的呼喚,感覺心中甜絲絲的,什麼畢擎天,葉成林等所給予他的困惱,在這一聲呼喚中,全部化爲烏有,擡起頭來,瞅着於承珠只是癡笑。

於承珠給他解開鐐銬,鐵鏡心吸了一口長氣,低聲說道:“這不是夢麼?畢擎天怎麼許你進來見我?”心中驀一寒,顫聲問道:“難道是你歸順了他麼?”

於承珠啐了一口道:“你瞧我是沒有骨氣的女流之輩麼?”於承珠這句話其實是惱鐵鏡心與她相處許久,還不懂得她的爲人,在鐵鏡心聽來,卻以爲於承珠只看得起他,心中想道:“是啊,憑畢擎天那副樣子,怎配與我相比,她豈能歸順於他?”如此一想,心花怒放,又問道:“那麼,你是怎樣進來的?”

於承珠道:“讓你去救畢擎天。”鐵鏡心跳起來道:“什麼?要我去救地?”於承珠道:“不錯,正是要你去救他。”將畢擎天被她封閉了穴道,以及她準備傳授鐵鏡心的解穴之法,由鐵鏡心爲畢擎天解穴,作爲交換釋放的條件說了。鐵鏡心吁了口氣。笑道:“原來如此,我到這裡來,正是爲了與你走出這是非之地,如今可遂了心願了。”

於承珠道:“你又是怎麼來的?”鐵鏡心道:“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惦記你,是我向沐國公討了個差使,走出昆明,就一直上這兒來了。”於承珠盯着問道:“什麼差使?”鐵鏡心訥訥說道:“替沐國公拜表上京,奏明大理之事。”其實沐國公早已另派親信拜表上京,他派遣鐵鏡心上京,其實是爲了女兒。要知鐵鏡心雖然文武全才,卻不屑應考科舉,所以還沒有功名。沐國公一來是爲了順女兒的心意,二來是他自己也看上了鐵鏡心,心內早已把鐵鏡心列爲雀屏之選,因此藉個來由,請鐵鏡心代表他上京面聖。沐國公是邊疆重臣,異姓封王,料皇帝也要給他幾分面子,他再在奏摺中將鐵鏡心重重保舉,那麼鐵鏡心定可平步青雲,鐵鏡心也隱約知道沐國公的用意,可是一來他不敢私拆奏摺,二來他縱然料到幾分,也不敢在於承珠面前明說。

於承珠道:“我的師父呢?”鐵鏡心道:“張大俠夫婦也爲了護送波斯公主之事,上京去了。他比我早走十天,這時只怕快到京都了。”於承珠又問到:“你已知道了畢擎天排擠葉宗留的事麼?”鐵鏡心道:“就是因爲知道此事,纔到大營找你呀。我早就看出了畢擎天不是個好東西,葉宗留雖然稍爲懂得打仗,一個土頭土腦的礦工出身的人,卻不是畢擎天的對手,吃了虧也是活該。就可惜你偏和這些人混在一起,教我如何不急,所以我就是拼了性命,也要設法令你遠離此地。”於承珠一皺眉頭,淡淡說道:“是麼?”

鐵鏡心急道:“你怎麼還不知道我的心?”於承珠冷冷說道:“聽你的口氣,好像普天之下,就只有你是英雄豪傑,我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女子,怎懂得你想些什麼?”鐵鏡心叫道:“咦,我什麼都爲了你,你對我冷漠也還罷了,怎麼一見面就譏刺起我來?我說,以你的玉骨冰心,和這般粗人混在一起,豈不是污辱了你?咱們出去之後,在杭州或者在昆明築幾間精舍,或者讀書,或者練劍,似此清福,想神仙也當羨慕我們!”於承珠端起面色,正容說道:“我不配做神仙,也不想做神仙。我倒是想勸你暫時不必上京,我師父已進京去了,大理的事情,你還愁皇帝老兒不知道嗎?”鐵鏡心喜道:“但得咱們長聚,不進京就不進京!”於承珠慍道:“你怎麼總是纏夾不清,我勸你暫時不必進京,是想你上屯溪一趟。”鐵鏡心詫道:“上屯溪幹嗎?”於承珠道:“葉成林在那兒獨抗十萬官軍,正要有人相助。”鐵鏡心大爲失望,叫道:“葉成林這小子就值得你這樣掛心,什麼葉成林,什麼畢擎天,哪一個是能造就大事之人?值得我去相助他?對這些草莽英雄,我厭煩透了,承珠,你怎麼也像越來越變了?”

鐵鏡心固然失望,他卻不知於承珠更是失望到了極點,鐵鏡心抱怨她變了,她更痛惜鐵鏡心一點也沒有變,總是爲自己打算,總是看不起別人!她本來下了極大決心,要把葉成林捨棄,要把葉成林讓給凌雲鳳,可是此時此際,不知怎的,葉成林那樸實無華的形貌,卻突然涌現心頭,雖然只是幻影,這幻影卻遮蔽了站在她面前的,伸手可觸的鐵鏡心這個真實的人!

只聽得於承珠幽幽地嘆了口氣,黯然說道:“人各有志,我不會勉強你的,咱們不必談啦。”鐵鏡心打了個寒噤,叫道:“承珠,承珠,你,你聽我說。”於承珠淡淡說道:“不必說啦。你想快些出去,那就趕快學解穴之法,畢擎天恐怕也等得不耐煩了!”

鐵鏡心接觸到於承珠的眼光,但覺她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不敢再說。“玄功要訣”中的閉穴之法雖極秘奧、對於內功有了根底的人,解穴之法,並不難學。而且鐵鏡心又是個有小聰明的人,不過一頓飯的時間,他就學會了。

畢擎天果然是等得甚不耐煩,一見他們出來,心中大喜,卻故作矜持,板着面孔說道:“鐵鏡心,我看在於姑娘的面上,今日放你回去,你若然私下弄什麼手腳,哼,哼,那可怨不得咱家!”鐵鏡心仰天大笑,道:“你怕我給你解穴之時作弄你?我也怕你說話不算數呢。你是什麼了不得的人?值得我陷害你?我豈是像你一樣的卑鄙小人?好,咱們就在衆人面前說清楚了,我給你解穴,你讓我出營,誰若失言,就是狗蛋!”此言一出,畢擎天大是尷尬。

雖然顧孟章等一干人自於承珠來後,都已知道畢擎天定是穴道受制,所以才肯釋放於、鐵二人。但由鐵鏡心明白道出,總是傷了畢擎天的面子。

但見畢擎天面上一陣青一陣紅,心裡顯是憤怒之極,卻又無可奈何。鐵鏡心偏不放過,逼着他又問一句道:“如何?”畢擎天咬一咬牙,道:“好,就依你所說。”鐵鏡心眉飛色舞,大聲叫道:“你們都聽着了,我給你們的大龍頭解穴,等下我出去,誰都不得攔阻。畢擎天是這樣嗎?”畢擎天點點頭道:“是這樣!”鐵鏡心哈哈大笑,他料想畢擎天雖然心術不正,但畢擎天是個大龍頭,當着部下答允的事,不敢推翻,於是放心給畢擎天解穴。

鐵鏡心和畢擎天的內外功都自不弱,鐵鏡心運勁於外,畢擎天行氣於內,兩股內力,衝擊關元要穴,過了一柱香的時刻,畢擎天漸覺氣機通暢,璇璣、中府、天闕三處被封閉的大穴,已經解開,只有地藏一穴,還未曾打通,忽聽得帳外又是喧譁叱吒之聲。

但見畢願窮慌慌張張地進來稟道:“潮音大師不分皁白,見人便打,就要闖進帳中。”畢擎天眉頭一皺,道:“孟章,你去暫阻一下。”鐵鏡心運勁於掌,猛勁一拍,畢擎天“哎喲”一聲,倒在他上,衆武士大驚,便待上前,鐵鏡心大笑道:“行啦,四處大穴都已解開,畢擎天你說話算不算數?”畢擎天沉聲喝道:“讓他們走,願窮、章逢,你們都出去幫孟章攔阻那個瘋和尚。”

於承珠道:“我的師伯祖師是你們攔阻得來?待我再給你賣個人情,勸他走吧。”盈盈一笑,移步出營,鐵鏡心急忙亦步亦趨,跟在背後,出了大營,但見潮音和尚喝鳴叱吒,一禪杖舞得潑風也似,將衆武士打得跌跌撞撞,有兩匹馬在他的背後。其中一匹,正是於承珠的照夜獅子馬。

顧孟章和章逢雙雙趕上,那章逢是畢擎天的親軍統領,手舞兩柄開山大斧,有萬夫不當之勇,恃着大刀,飛步搶上,雙斧齊劈。哪知潮音和尚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極,在點蒼山比武之時,以鳩盤婆的神刀,尚且奈何他不得,何況章逢?潮音和尚正自殺得佐起,見雙斧劈到,大笑道:“來得好啊!”禪杖一揮,“轟”的一聲,震耳欲聾,只見章逢的兩柄大斧,都已脫手飛去,章逢虎口破裂,搖搖欲倒,顧孟章唰的一鞭掃去,潮音和尚連掃三杖,都給顧孟章避開,潮音和尚大怒,一躍而前,手腕卻反而給他的長鞭纏住,潮音和尚猛地一聲大喝,運勁一掙,那條長鞭登時斷爲幾段,潮音和尚大叫道:“你也算得是一條好漢,我不殺你,快與我去叫畢擎天出來打話。”

於承珠緩步上前,襝衽一福,道:“師伯祖,你老好啊!”潮音和尚道:“哈,原來你們都在這兒!好,我有什麼不好?不好的是畢擎天!咄,你這廝爲何還不去叫畢擎天見我?”後面這話是對顧孟章說的。於承珠道:“你老人家要見畢擎天做什麼?”潮音和尚道:“我一向把他當大英雄大豪傑,今日我從溫州回來,一路上碰到了凌姑娘,才知道他幹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咄,逼走葉宗留,殺死鄧茂七,這兩樁事果是真的?”於承珠道:“一點不假。”潮音和尚叫道:“好,憑這兩樁事,我就要向他問罪!”於承珠道:“若是他不服呢?”潮音和尚道:“我一杖把他打殺!”於承珠微笑道:“你一杖把他打殺,倒是容易,這殘局誰來收拾?你老人家來做大龍頭嗎?”潮音和尚嗔目說道:“我希罕什麼大龍頭?我也做不來!”於承珠笑道:“是呀,走了葉大哥,軍心已是不穩,就再三勸我們顧全大局,不可互相殘殺。你和凌姐姐路上相逢,匆匆一面,大約凌姐姐還未曾將葉統領的心意對你詳告吧?”潮音和尚呆了半響,道:“你的話也有道理。”於承珠一笑說道:“師伯祖,多謝你老人家給我帶回了這匹寶馬,咱們上馬走吧!”顧孟章等正苦於無法對付,忽見潮音和尚被於承珠三言兩語便勸走了,自是喜出望外,但細聽於承珠之言,卻又暗暗爲自己所擁戴的大龍頭感到慚愧。

潮音和尚雖被勸服,鬱悶難消,一聲不響地撥轉馬頭便走。鐵鏡心搶了一匹快馬,直追出十數裡外,才見前面那兩匹白馬緩了下來等他,鐵鏡心追上前去,只聽得於承珠問道:“師伯祖你上哪兒?”潮音和尚氣呼呼地道:“不知道。反正我不會留在這兒了。”鐵鏡心道:“是呀,管他們爭權奪利,鬧得覆地翻天,咱們纔不屑沾惹他們,遠走高飛,落得一個乾淨。”於承珠側目斜睨,心中甚不舒服,她本想勸潮音和尚上屯溪去助葉成林,見他氣憤未消,鐵鏡心又在旁邊冷言冷語,只得暫且把話忍住。

忽聽得馬嘶人鬧,一彪軍馬從山坳處出來,潮音和尚怒道:“好,我放過了畢擎天,他還敢派人來追我!”橫起禪杖,睜眼一瞧,卻是成海山和石文紈兩人,帶着十數騎人馬,衣甲不全,形容憔悴,竟是潰敗歸來。

潮音和尚道:“咦,你們怎麼落成了這個樣子?”成海山上前見過師兄,垂手答道:“小輩無能,慚愧已極,我們這支漁民子弟軍給官軍打敗了,兩千軍馬,才逃出了十六騎。”石義紈氣憤憤地道:“若是在水上作戰,咱們一命當十,偏偏給畢擎天調到山地去,弟兄們連馬也不會騎,光憑着一股銳氣打不了仗!”

成海山道:“兄弟們倒是盡了力了,憑着一般銳氣,在山地苦戰,也支撐了幾個月,可是傷亡甚重,一無援軍,二無糧草,倖免全軍覆沒,己算是好的了。只是我將兩千多漁民子弟帶了出來,只剩十六騎回去,叫我有何面目見故鄉父老。”

潮音和尚道:“哼,又是這個畢擎天干的好事!”鐵鏡心道:“幸虧你遇見我們,你們不回去也罷了!畢擎天已把葉宗留逼走,他把你們當作是葉宗留的人,你們再去見他,這就是自投羅網。”

成海山呆了半晌,作聲不得。石文紈道:“哎,可惜我爹爹不在這兒。師兄,你去了哪裡,這麼久不見你,你可知道我爹爹的消息嗎?”鐵鏡心面上一紅,道:“我上大理拜訪了張大俠一趟,也是前幾天纔回來的,未曾見過師父。”

鐵鏡心眼光一瞥,見成海山腰懸寶劍,詫道:“怎麼師父這把寶劍在你這兒。”石文紈道:“是於姑娘給我的,我不見了爹爹,就把它交給成師哥用,那晚到底鬧的是什麼事情?我爹爹忽然不見,這把寶劍又到了於姑娘手裡,這疑團一直未解。於姑娘,你現在可以說了吧?”於承珠道:“這把劍是烏蒙夫從御林軍統領婁桐孫手中奪來的,烏伯伯叫我將這把劍還給你的爹爹,可惜他已經走了。呀,只怕就是送還給他,他也不肯要這把寶劍了。”石文紈更是疑心,道:“怎麼會落到婁桐孫手中,爲什麼我爹爹又不肯要這把寶劍?”於承珠道:“你問你們的大師兄。”

這把寶劍實是鐵鏡心在臺州那一晚,被婁桐孫以父親的性命作威脅,從師父手中討來,送了給婁桐孫的,爲了此事,石驚濤傷心之極,從此不認鐵鏡心爲徒。這一年多來,鐵鏡心每一念及,悔愧無已。而今被於承珠當着師弟師妹的面提起,不覺面紅過耳,對於承珠也是大爲不諒,心中想道:“我爲你刻骨相思,幾番捨命,你對我那股冷淡也還罷了,而今又當着師弟師妹,令我難堪。”要不是他盼望於承珠回心轉意,幾乎就要發作。

石文紈人甚機伶,見師兄的神色不對,知定定有隱情,他們一向敬畏師兄,不敢多問。鐵鏡心思潮起伏,轉了無數念頭,忽道:“成師弟,你把這把寶劍給我,我見了師父再交給他。”於承珠正欲出言攔阻,成海山已道:“我年輕德薄,武功低微,佩這把劍日夜擔心,交給師兄保管,那是最好不過。”於承珠道:“這是石家之物,文紈,你們在軍旅之中,留着一把寶劍防身也好。”鐵鏡心憤然於色,石文紈躊躇半晌,仍是說道:“謝謝姐姐關心,我爹爹早已說過,鐵師兄雖是外姓,聰明才智遠非我所可及,將來這把室劍要傳給師兄,叫我不可多心。這話,爹爹也許未曾對鐵師兄說過,我卻早已知道。這把劍交給師兄,正是我爹爹的本意。鐵師兄,你接了吧!”

鐵鏡心料不到師弟師妹竟是對他如此敬愛,想起師父的恩義,內愧於心,眼淚幾乎要滴了出來,反而不好意思去接那把寶劍。石文紈倒持劍柄,直遞到了鐵鏡心手中,於承珠冷冷笑道:“石老英雄仗着這把寶劍曾幹了多少俠義之事,鐵公子,你可不要幸負了這把寶劍啊!”鐵鏡心面上一紅,但隨即想道:“不錯,英雄寶劍相得益彰,我有了這把寶劍,武林中人更要對我刮目相看了,若能仗着這把寶劍,做出一番大事,將來見了師父,也好說話。”如此一想,便坦然地將這把寶劍接了過來。

於承珠道:“文紈、海山,你們打算如何?”石文紈道:“這裡變出意外,我也不知該當如何了?”鐵鏡心道:“我要進京一趟,路過杭州老家。這裡不久必將大亂,畢擎天也定然覆敗無疑,我看你們大可不必再沾這趟渾水了,不如到我家中暫避一時,待清平之後,再去訪尋師父吧。”成海山劍眉一揚,大有不以爲然之意,鐵鏡心正想發話,於承珠搶着說道:“畢擎天確是難於相處,但葉成林還在屯溪,獨抗十萬官軍,不如你們上屯溪也好。”成海山道:“我與葉大哥雖然相交不深,卻也知道他是忠肝義膽的漢子,既然他正要人相助,我自該到屯溪助他一臂之力。紈妹,你呢?”石文紈毫不躊躇地道:“你去哪兒,我自然隨着你去。”鐵鏡心雖然暗怪於承珠多事,見他們去意堅決,卻也不便阻攔。

當下成、石兩人與師兄別過,帶了那十七騎人馬,撥轉馬頭,投向屯溪路上去了。潮音和尚道:“承珠,你呢?”於承珠想了一想,道:“我師父師母已上京都,我想去見見他們。”鐵鏡心大喜,道:“那麼咱們正好同路了。”心中還認爲是於承珠聽了他的勸告,故此遠離此地。哪知於承珠是另有一番心事,與鐵鏡心所想的完全兩樣。潮音和尚道:“我也想見見丹楓,那麼咱們就同路吧。”於承珠本來想勸潮音和尚也上屯溪,轉念一想,葉成林已有凌雲鳳、成海山、石文紈等得力的人手相助,潮音和尚只是匹夫之勇,去不去沒有大關係,有他同路,不怕鐵鏡心糾纏,而且師父進京,難保沒有危險,潮音和尚進京,自有他的用處,也便欣然道好了。

三人一路同行,鐵鏡心每每藉故與於承珠談說,但見於承珠的神態總是淡淡漠漠的,端莊之中帶着矜持,每當話頭說到她的身上便扯了開去,又有潮音和尚在旁,更是不便深談,饒是鐵鏡心自負聰明,對着於承珠這樣的態度,也有無可奈何之感,心中端的是又愛又惱,於承珠卻只當不知,一直把他當作兄長一般看待,尊敬之中,保持距離。感情真是一件奇妙的東西,鐵鏡心曾對於承珠刻骨相思,在離開她的時候念念不忘,而今朝夕相處,卻反而漸漸地冷下來了。

在鐵鏡心心裡,總以爲他一切都爲了於承珠,縱然於承珠不表示感激,也總該對他親近一點纔是,豈知於承珠竟是對他如此冷淡,比起在大理之時,又好似生疏了許多。尤其令得他煩惱的是,他每每於有意無意之間,試出於承珠對葉成林的心意。於承珠好像極力避免提起葉成林,一當別人提起他時,她臉上就不自禁地露出一種奇異的神色,眼睛也平添了光彩,卻又似帶着淡淡的哀愁、不安和惶惑,鐵鏡心在這方面最爲敏感,他在於承珠的眼睛裡看出了於承珠對葉成林的心意,再聯想起自己這次冒了這麼大的風險,趕來會她,她卻是一見面就勸自己上屯溪去助葉成林,看來她竟是極爲看重葉成林的事業。於承珠不愛鐵鏡心,也許鐵鏡心還能忍受,但當他感覺到於承珠將葉成林看得在他之上的時候,就大大地傷及了他的自尊!

因此,在有些時候,他會忽然想起沐燕來,想起沐燕的善解人意,想起沐燕談吐風雅,想起沐燕俏麗的顏容,想起沐燕對他的蜜意柔情,而尤其令他感到驕傲的是沐燕以那樣尊貴的身份,對他如是如此傾心!當然,若是將於承珠和沐燕比較的話,於承珠是巾幗之中罕見的奇女子,沐燕總似少卻那麼一層光彩,沒有於承珠那種令人心靈震撼的魅力!然而,作爲一個少女的話,沐燕卻又似更爲惹人喜愛。而且比起除了於承珠之外,所有的他所曾見過的少女來,那麼沐燕就更似鶴立雞羣。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和於承珠在一起的時候,不知怎的,會令他感到自卑,往往也就因此不安和煩躁,和沐燕在一起的時候,卻令他感到自己的高貴和內心的滿足,因而也就感到喜悅和心境的和平。

鐵鏡心和於承珠的感情,隨着旅程的縮減,距離反而越來越增大了,各人的內心裡,也越來越感覺到這一點了,只有潮音和尚還是一點也看不出來,還以爲他們是一對天道地設的“金童玉女”。

這一日踏進了浙江的邊境,這已經是官軍和義軍勢力的交界之處,一路上人煙稀少,走了許久,才發現路邊的一座茶亭,茶亭的主人是個老婆婆,她的兒子被官軍拉去當馬伕,她年紀老了,無法逃難,而且在她一生之中逃難的次數太多了,這一次她覺得自己已老,能活到幾時便算幾時,也就不想再逃難了,因此仍像往日一樣地在路旁賣茶。

他們趕了半天的路,正自感到口渴,便進茶亭喝茶歇息,和那老婆婆閒聊了一會,有兩個人從路上走過來,其中一人,叫道:“好馬,好馬!”說的是頗爲生硬的北方話,於承珠擡頭一看,只見一個蒙古裝束,相貌粗野的魁梧漢子和一個身材矮小、類似公差模樣的人走了進來。有分教:

驀地旅途逢怪客,疑雲陣陣更難消。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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