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東,白帝城。
秋汛之期,江水暴漲,正是身居上流的蜀地浮舟順流而下的大好時機。近歲以來,溯流而上的荊州舟師哨探也發現了不少從上游漂流下來的大小不一的船材木料,由此推斷蜀地的西涼軍正在緊鑼密鼓建造戰船,劍鋒所指之處,不言而喻。
但眼下這些事情,統統都被駐守巴東的劉琦拋諸腦後。
他的頭腦只剩下一件事情,自己荊州牧的位置,沒了。
劉琦的眼裡已經燃起熊熊怒火,他狠狠瞪着堂下戰戰兢兢的宋忠,咬牙切齒,猶如仇人見面。
此前想要返回襄陽探病被拒的他心中已經隱隱有不安之感,熟料這麼快,自己荊州之主的位置就被劉琮小兒攫取了。
劉琦在襄陽也有一批擁戴者,這使得他多少能夠獲知襄陽城中的一些事情,因此他一開始就沒有被宋忠的說辭所矇蔽,而是清醒地察覺到了襄陽命令的不尋常。
在接下來一通威逼敲打下,有大儒名聲的宋忠沒能頂住刀架在脖子上的壓力,索性一股腦將自己臨行前蔡家人的吩咐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劉琦。
這就印證了劉琦之前對劉琮、蔡瑁心思的揣測和當下自己這個長公子的不利處境。
“說,劉琮和蔡瑁是不是想將我等誆騙入城,然後施加毒手!”
宋忠身軀顫如簸箕,他哭喪着臉搖頭道:
“公子,在下也是不得已纔出使來此,州中內情實在不知呀。”
“我看你是嘴硬,來人,給我撬開他的嘴巴。”
劉琦一聲令下,堂上待命的侍衛疾步上前抓住宋忠,就要用短刃攪開他的嘴巴,當冰涼的刀刃貼着嘴脣抵達打顫的牙齒時,嚇得宋忠涕泗橫流,連連告饒。
“夠了。”
一直旁觀不言的劉備終於開口,阻止堂上劉琦侍衛的行刑。
平素以謙謙公子示人的劉琦兇相畢露,德高望重的大儒宋忠則像一條老狗般苦苦哀求,這扭曲人性、顛覆綱常的亂世衆生相,讓劉備內心着實厭惡。
劉琦看了劉備一眼,片刻之後,他揮了揮手。
“好吧,看來這條老狗的確什麼都不知道,把他拉下去。”
直到全身癱軟的宋忠被侍衛拉走後,劉琦才稍稍平緩了憤怒的心情,他重新看向劉備。
“叔父,家父已薨,蔡瑁、劉琮在州中竊居高位,又利用宋忠這條老狗想誆騙我回襄陽,我又豈能束手待斃,還望叔父助小侄一臂之力。”
劉琦此時已經被蔡瑁、張允私下擁立劉琮繼位的事情氣昏了頭腦,心中斷定自己若回襄陽,必死無疑,眼下唯有趁着劉琮在州中地位未穩之際拼死一搏,方纔可能有一線生機。
能征善戰,麾下擁有精銳部曲的劉備,成了他當前急需拉攏的人物。
劉備看着劉琦,從那雙充滿怒火的年輕眼睛裡,他還看到了蠢蠢欲動的野心。
“長幼之序,不可擅廢。蔡瑁、張允忤逆人倫綱常,天人公憤,備深受景升兄長厚恩,斷無坐視不顧之理!”
劉備慷慨正色說道。
劉表身死後的州中變故,他之前已與龐統、簡雍等人有過密議,這是州中一次巨大的危機,同時也是他正式介入荊州大權的機會。
“善!有叔父相助,大事定矣!”
得到劉備的承諾,劉琦喜形於色,這些年戰戰兢兢、謹言慎行,唯恐見惡於自家父親被剝奪一切的他從未像今日這般果斷和興奮。
“事不宜遲,三日之後,琦就以奔喪爲名,兵發襄陽城!”
···
九江,合肥城。
九江郡居於淮南之地,水網密佈,魚米豐饒,與毗鄰的廬江郡類似,北隔淮水,南臨大江,西靠大別山,自成形勝之地,容易形成割據勢力。
在袁術覆滅之後,這片膏腴之地上就盤踞着大大小小多股勢力。
這些年過去了,之前諸如劉勳、李術的大勢力已經敗亡,但諸如大盜雷緒、豪強梅成、陳蘭等小股勢力仍在,依舊盤踞兩郡,不時流竄攻掠。
原先揚州刺史劉馥在時,還能保得一方平安,但隨着劉馥在合肥城中黯然病逝,這片淮南土地很快又陷入到了動亂之中。
秦翊此時正站在合肥城頭上,眺望城外景色,思緒紛雜。
中原曹氏覆滅,刺史劉馥病死,傳言西涼軍即將到來,境內的雷緒、成、陳蘭等大盜、豪強接連發難,九江、廬江這兩郡土地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唯有江東孫家控制下的皖縣少數幾座城邑還算安寧。
人心惶惶之下,身爲降將的戚寄和秦翊心思也活絡起來,他們聯手挾持了劉馥之子劉靖,派遣使者前往皖口,準備將劉馥苦心經營的合肥城拱手獻給江左孫權。
皖城是孫家在淮南的重要據點,自李術之叛後,淮南事務一向也由孫氏宗親負責,孫翊死後由孫瑜接手,孫瑜不敢獨斷,緊急派人稟報孫權。
自今歲大破黃祖之後,雄心壯志的孫權將治所遷徙到了毗鄰大江的京徒,染指江北之地的野望已經是昭然欲揭。
他得報時大喜過望,合肥城作爲劉馥苦心經營多年的城池,在壽春城破敗之後,已經一躍成爲淮南第一大邑,江東舟師欲得淮南之地,扼守要衝的合肥城必須掌握在自家的手裡。
爲此,他親自派遣將領周泰、陳武率領舟師溯流而上,經巢湖趕往合肥城。
而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得到江東明確答覆的戚寄和秦翊內心也變得愈發焦躁。
他們看似只要江左的舟師一到,拱手獻城就能夠換取一生富貴,可在此之前,境內虎視眈眈的雷緒、梅成等大盜豪強,無不對這座合肥城垂涎欲滴,隱藏在暗處忠於劉靖的劉馥舊部咬牙切齒,恨不得活剖了他們。
還有傳言已經南下殺人如麻的西涼軍,這些身邊的遠近隱患,足以讓患得患失的戚、秦二人內心煎熬。
昨日,流竄廬江、九江兩郡的大盜雷緒忽然遣使獻質,想要歸附他們名義上的主公劉靖,原因竟是雷緒在北邊流竄之時遭遇了西涼軍,一場交戰後慘敗逃亡,勢窮之下只得請求向合肥歸降。
雷緒乃是淮南有名的大盜,極盛時號稱有十萬部衆,如今雖然慘敗,實力仍然不容小覷,若能得到他的歸降,不管是用來守城抵擋外敵,還是率衆投降江左提升地位,都有莫大的用處。
況且他已獻上獨子爲質,詐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戚寄、秦翊遂不疑有他,二人商議過後,就由戚寄率軍出城,前往肥水之畔收納雷緒的殘部。
留守城中的秦翊擡頭看了看天上紅日的位置,估算着時間,要是戚寄受降順利的話,此刻差不多也該返回了吧。
想到這裡,再望望城外方向,心懷擔憂的秦翊又開始患得患失起來。
此刻戚寄和他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休慼相關,免不得要擔心。加上他已經接到江左信使傳回的消息,江左的將校周泰、陳武就在這一兩日內抵達合肥,可千萬別在這個節骨點上,爲了一樁功勞,白白丟失了另一樁大功。
正憂慮間,城頭的兵卒已經手指西北方向叫嚷起來,秦翊精神一震,連忙扶着牆垛舉目遠眺,果不其然,在西北方向丘陵樹林間的官道上出現了大批人馬。
他開始屏氣凝神,目不轉睛地注視着這一支開向合肥城的人馬。
人馬隊伍之中,當先的是打着戚寄旗幟的親從騎兵,看到這熟悉的旗幟,秦翊終於鬆了一口大氣,他顧視身邊左右,笑道:
“戚將軍領着雷緒的部衆回來了!”
城頭上的守卒聞言精神也鬆懈下來,氣氛變得頗爲輕鬆,衆人指着城外的人馬指指點點,彷彿是在看着往日入城趕集的普通民衆一般。
很快,戚寄的親從騎兵就飛馳戰馬來到護城河邊,向城頭簡略說明了受降的情況。
雷緒殘敗之下只剩兩三萬部衆,其中以老弱婦孺居多,戚寄受降異常順利,只是受降之後意外遭遇了西涼軍南下斥候騎兵,在路上派兵驅散那些敵騎又耗費了一些時間,因此才耽擱到了這個時辰抵達合肥。
這不由讓秦翊心中大呼僥倖,幸好那些殺人如麻的西涼軍只是遭遇了雷緒的部衆,還未至此地,否則僅憑城中這些軍心浮動的兵卒,他們還真不一定能守住合肥城。
慶幸之後,秦翊當即下令打開城門、放下吊橋,派兵到城門接應,準備按照他之前與戚寄商議過的安排,只允許雷緒少量人馬入城,其餘大批部衆就留在城外築營歇息,以防這些賊兵作亂城中。
只是隨着城外戚寄和雷緒的士卒愈發接近,秦翊內心的狐疑愈發強烈,隊伍行進間雷緒的這些士卒與戚寄的士卒混雜在一起,氣氛詭異,加上戚寄遠遠墜在隊伍後面,只能讓人看出衣甲、身形,卻有意無意地低頭遮擋臉頰,讓人無法看清正面。
危險似乎在逐漸逼近。。。
“都給乃公列好陣型,弓箭都上弦了。。。”
爲防萬一,秦翊又派出了自己一名心腹前去察看,同時暗中下令城門外的兵卒列陣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