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完軍中的這樁變故,閻行繼續帶兵巡視營地,直到夜色愈發深沉,他才邁步轉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進到帳中,閻行揮手讓親衛幫助自己卸下沉重的鎧甲,然後慢慢轉動、舒展自己已經發麻的頸項和肩膀,看到隨後魚貫入帳的荀攸、周良、許攸、田豫等人,他不由有些羨慕。
自己身爲軍中統帥,必須盔甲鮮明堅實,才能夠時時刻刻讓陣前更多將士看到己方的主心骨,也能避免受到意外流矢的傷害。
因此,自己的兜鍪、鎧甲的重量,是遠超尋常將士的。
閻行看着諸人,愁緒稍散的他苦笑起來。
“憶當年,孤披堅執銳,親率鐵騎突陣復入陣,十蕩十決,殺得人馬浴血猶自酣戰不休,如今披甲巡視一番軍營,筋骨卻也痠痛起來,莫不是孤已經老了。”
“明公(將軍)正當壯年,氣雄萬夫,豈能言老。”
“想必是勞心軍務所至,明公早些歇息就會好了。”
諸位文武聞言連忙勸慰奉承,希望閻行能夠舒心釋懷。
只是往日善於逢源的周良今夜卻有些反常,他幽幽嘆了一氣,說道:
“良追隨主公多年,倒也清楚其中緣由。並不是主公老了,只是主公創業伊始,羣敵周伺,稍有疏忽即基業傾覆,與諸文武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懈怠,故沐雨櫛風而不知辛勞。”
說到這裡,周良突然停止了,話中意猶未盡,躬身說道:
“良憶昔年追隨主公,開創基業之事歷歷在目,心中感慨,一時失言,還請主公恕罪!”
閻行也聽出了周良話裡的一些弦外之音,他眉梢微擡,沒有立即開口。
一側旁觀的許攸見狀卻是冷笑出聲:
“周君話裡有話,不肯盡言,敢情是在面刺明公現如今心生驕逸麼?”
“哼,良一心爲公,縱然話中有失言之處,也需主公開口發落,豈容小人在此讒言挑撥。”
周良似乎早有預料,冷哼一聲,並不正眼瞧向許攸。
“你——明公,周良——”
“好了。”
許攸見周良如此輕視自己,勃然大怒,還想抓住機會向閻行進言彈劾周良暗諷之罪,但閻行卻果斷喝止了兩人之間的爭鬥,正色說道:
“大敵當前,且大軍行軍途中多有坎坷,軍中文武皆需勠力同心、精誠協作,毋要自相攻訐、別生枝節。”
頓了頓,閻行又補充說道:
“軍中跋涉艱苦,士卒多有怨言,諸君還需各司其職、安撫軍心,更需以今夜楊秋之事爲戒,約束好麾下士卒······”
眼見閻行下了論調,自荀攸、張遼以下文武不敢再多言置喙,皆唯唯應諾,以統帥之命是從。
閻行心知遠征烏桓之事勞師動衆、牽扯甚多,麾下各有心思,亦不復多言,揮手下令讓諸多文武退去。
等到衆人走後,閻行看着侍立一旁的傅幹、田豫,微微一笑。
燕趙之地才俊不少,閻行此行北上挖掘了不少人才,田豫就是其中一位,閻行看中了他的軍略,加上他熟悉邊事,因此將他留在了帳下參贊軍事,這些日子行軍途中,田豫就一直跟在閻行身邊聽用。
“國讓,孤此番長驅遠征烏桓,爭議甚廣,用兵之前,文武衆議紛紛,現下行軍途中坎坷,軍心更是躁動,今夜就出了這兩樁事情,你熟悉邊事,可有能爲孤解憂之策?”
田豫年輕幹練,濃眉大眼,長着一張國字臉,他這些日子跟隨在閻行的身邊,頗受信任和重用,通過觀察也漸漸弄清楚了閻行麾下諸多文武對待遠征烏桓一事的態度。
其中,關西文武傾向南下用兵,反對勞師遠征夷狄之地,軍師荀攸在征討烏桓一事上亦持穩重保守的態度。而新歸附的冀、幽士人、袁氏降將如許攸、田疇、張郃、公孫續等則支持用兵,積極獻力獻策推動征討烏桓。至於軍中宿將張遼、楊豐、典韋等多無明顯偏向,一切以驃騎將軍的軍令是從。
只是近來隨着行軍途中艱苦加劇、將士染病增多,軍中對遠征烏桓的這一方略的不同意見也開始變多。
礙於此事牽扯人事甚衆,不是可以輕易置喙的,田豫臉上露出了慎重的表情,他沉默了一會,還是選擇說道:
“豫慚愧,暫時也沒有解憂之策。”
閻行倒也沒有任何不喜,只是經過這些事情,他也沒有繼續處理軍務的興致,看了看箱篋裡的兵書戰策,突然想到了什麼,起身笑道:
“孫子曾言,兵者詭道也。孤此番用兵,佯裝先攻烏桓,三番兩次施壓袁譚,使其信以爲真,起兵陰襲大軍後背,孤趁機明彰其罪,大敗其軍,梟首南皮。”
“而後衆人皆以爲孤已除河北腹心之患,必班師凱旋,孤卻修渠運糧、大造船隻,堅定軍中討伐烏桓之心。虜寇聞風亦心懷惴惴,以爲孤率大軍水陸並進,剋期抵達遼西,陳兵濱海,蓄謀沿途伏擊大軍。”
“誰能料到孤另闢蹊徑、簡擇將士,出盧龍道,塹山堙谷,長驅直取柳城。以兵法論,孤用兵虛虛實實,深間不能窺,智者不能謀,可稱得上合乎孫子之道?”
談論到兵法和閻行此番用兵的得意之處,傅乾和田豫皆是親身經歷之人,也都躍躍欲試,只是礙於地位,還不敢立即開言。
閻行也看出了兩人還有顧慮,於是接着笑道:
“無妨,孤今夜是來了興致,想跟二子談論兵法,儘可暢所欲言,無失言之罪。”
傅幹追隨閻行比較久,熟悉自家明公的性格,知道閻行一向喜歡提拔新人,也喜歡和軍中年輕文武暢談兵法政務,藉機考察身邊親從文武的才能和潛力。
他決定搶佔先機優勢,於是率先發言:
“將軍用兵,有古名將之風,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尤其是派遣大軍水陸並進,在濱海道吸引虜兵的注意力,實則精選士卒從盧龍道疾馳長驅,可謂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妙用,當與韓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策相媲美,不使古人專美於前。”
這些話在討論兵法的範疇內,又趁機奉承了閻行的用兵才能,肯定了閻行征伐烏桓的選擇,藉着韓信的經典用兵案例撓中了閻行此次用兵的最大得意之處,饒是閻行閱歷豐富,聽到這裡也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有了傅幹接過閻行的話,闡述了此番征伐烏桓用兵之妙,帳中的氣氛也變得活躍起來,只是田豫心知自己作爲後手,若是同樣順着傅乾的話接着說下去,那就有些重樣膩味,變得是自己刻意吹捧閻行,縱然言之有物,無疑要落了下乘。
加上田豫對兵法的確有頗多見解,因此他沒有緊接着發言,而是低頭思索,醞釀着語言,以求順利將心中所思所想,以一種最恰當的方式在閻行和傅乾麪前表達出來。
閻行也注意到了田豫的思索狀,他等到傅幹後面說完了贊同自己用兵的見解後,笑對田豫說道:
“國讓熟讀韜略,對兵法可有新解?”
“將軍,豫略讀過前人戰守之策,其中尤以長驅奇襲、聲東擊西等策最爲矚目,用兵之將往往以少勝多、反敗爲勝,然豫竊以爲,古人之策可活用而不可效仿。”
“爲何?”閻行收起笑容,眼中的興致不減。
“正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名將用兵之策,往往因時因地而制宜,非單純遵循古人之道。僅以以長驅奇襲、聲東擊西之策而論,古往今來兩軍交戰不知凡幾,用攻守戰策者亦何止千萬,然彰注史冊者寥寥無幾,何哉?難道是隻有這幾位古人懂得使用此策不成,豫以爲非也,而是此等戰策用之者衆而成之者少,蓋戰陣之上變化叵測,唯有天時地利人和具備者方能取勝,故兵法言,昔之善戰者,先爲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
與傅幹推崇古兵法和名將戰例不同,田豫劍走偏鋒,點出了戰陣上奇蹟的不可重複性,許多戰役看似相同,實際上以具體實況還原分析,情況可謂是千差萬別。那些奇策更是需要辯證看待,並不是沒人懂得用,而是這些奇策實踐的可能性低,成功率也低,因此能夠出奇制勝的,除了人謀之外,也少不了天時地利等因素的恰到好處。
由此,還引出了己不可勝和可勝在敵更深一層的辯證見解。
說完這些後,原本侃侃而談的田豫免不了有些不安,因爲有傅乾的半談論兵法半恭維閻行的言論在前,他剛剛的這番論兵講武雖然說出了新意,但難免會拂了驃騎將軍心中剛騰起的得意之情。
因此,田豫正猶豫是否還要進行補充,以免驃騎將軍不喜而誤解自己的意思時,閻行卻哈哈大笑,拊掌稱讚道:
“國讓此言暗合兵家之要,不愧是有邊才的美譽,可以在軍中試爲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