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求取援軍,裴綰只能假裝毫不在意鮮卑人擄掠邊境漢人的暴行,他談笑風生、推杯換盞,在和軻比能、苴羅侯、瑣奴等人的笑談中,終於說到了河北出動大軍進攻幷州的事情,並隨後拋出了出兵相助、共破袁紹的邀請。
意氣風發、粗獷豪邁的軻比能聽到這裡,和苴羅侯、瑣奴等人相視一笑,突然通通不說話了。
緊接着,帳中伺候的奴隸相繼退了出去,氈帳中的氣氛一下子變得詭異起來。
裴綰有些不安地看向了副使解俊,解俊使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他們現在身處鮮卑人的大帳之中,只能夠靜觀其變,千萬不能貿然舉動,否則會惹來更大的風險。
果不其然,軻比能在沉默了一陣子後,還是率先開口笑道:
“裴君,我們部落接近漢地邊塞,常有商賈行旅,你們漢人州郡互相攻伐的事情我們也聽說了,只是這是你們漢人之間的事情,怎麼還要我們鮮卑人出兵相助,難道你們號稱戰無不勝的閻將軍這一次抵擋不住敵軍的進攻了?”
軻比能話裡隱隱帶着挑釁和試探,解俊唯恐裴綰少年心性,沒能忍住,正想接過話題,卻不想裴綰已經開口,出乎意料,在外交言辭上,他的表現倒是鎮定不亂。
“哈哈,軻比能大人與我們的驃騎將軍也算故交了,那在下也不隱瞞了。的確,自古勝負乃是兵家常事,河北的袁紹這一次出動大軍來攻,又聯絡了中原的另一支強大軍隊,我們的驃騎將軍以寡敵衆,確實有落敗的危險。我們漢地有一句名言,叫做“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因此也需要聯絡自己的盟友出兵相助。”
裴綰儘管已經沒有使用太難理解的漢話典故,但有幾句話想聽明白,卻也難爲了軻比能、苴羅侯等人。
這個時候不待解俊出言解釋,對面末座的胡牀上已經有一個身披毛氈的中年人將裴綰的話用胡語解釋得明明白白。
裴綰、解俊有些驚詫地看着那個中年人,這個時候他們才發現,這個中年人雖然髮飾已經和鮮卑人一模一樣,但卻不是鮮卑的貴族豪酋,而是一個漢人。
“敢問先生可是並地的漢人?”
解俊甚至已經從中年人的口音中判斷出他是幷州一帶的士人,當即出言相問。
軻比能聞言哈哈一笑,指着那名中年人笑道:
“這位祝先生,確實是幷州人士。祝先生,和驃騎將軍的貴使認識認識吧。”
中年人笑了笑,頷首稱是,然後看着裴綰、解俊說道:
“在下太原祝奧,原先乃是幷州刺史高幹府中的臣屬,雁門一戰,幷州軍被匈奴人和驃騎將軍的聯軍大敗,在下當時身處軍中,也險些重傷喪命,所幸被軻比能大人所救,又蒙軻比能大人看重,如今在軻比能大人帳下效力。”
聽完中年人祝奧的來歷,裴綰和解俊面面相覷,有些尷尬,畢竟從另一個角度說,現在坐在祝奧對面的己方兩人,可都是他以前不死不休的仇寇,甚至還是因爲己方的軍隊,才造成祝奧險些喪命、流落到鮮卑的部落之中。
解俊只能以“足下化險爲夷,定有後福”來化解這種尷尬氣氛,祝奧顯然也看出了對面兩人的窘境,他笑了笑,說道:
“二君不必介懷,你我昔爲仇寇,今爲友人,往日之事大可不提,還是說回來正事吧!”
“哈哈,祝君所言甚是。”
裴綰、解俊連忙點點頭,軻比能也很滿意祝奧的表現,對他投去讚許的目光後,纔對着裴綰、解俊兩人問道:
“這麼說來,二君這次前來,就是爲了結盟邀我出兵相助的了?”
“正是。”裴綰、解俊再次點頭。
但軻比能見狀卻又再次笑而不語,反而是對面的苴羅侯不客氣地說道:
“雖然你我以前都是朋友,但我們鮮卑人可不會白白去爲你們漢人賣命,而且也不怕告訴你,你們口中那位河北的大官,之前也派遣使者前來,厚饋我等珍寶、女子,還送來了單于的金印,許諾封我兄長爲鮮卑之主。現在的形勢,是你們弱小,他們強大,你說我們鮮卑的勇士,要幫誰?”
裴綰並不氣惱,點點頭,笑着說道:
“這位大人說的是,現在的形勢,確實是他們勢大,我們弱小。但是我這次出使,途中聽到草原上的一句諺語,叫做‘千羊在望,不如一羊在圈’,這個道理,想必軻比能大人也是明白的。”
“袁紹與軻比能大人並無半點交情,之前也曾遣使厚饋珍寶、女子給扶羅韓、步度根等人,他的只是在拉攏強者,想徵調鮮卑部落的騎兵而已,而我們的驃騎將軍則不同,他是在軻比能大人微末之時結成盟友的,軻比能大人能夠戰勝扶羅韓、步度根等人,也與我們的最初的聯盟不無關係。”
“如果驃騎將軍戰敗,那軻比能大人就會失去昔日一個可信的盟友,多了一個陌生的強鄰,以前的商路也會斷絕,大人獲取的生鐵、兵甲穩定渠道也會堵塞,驃騎將軍甚至還會聯合匈奴人、蒲頭部來進攻軻比能大人,這真的是軻比能大人願意看到的嗎?”
“哈哈哈——”軻比能聞言發出了大笑,他瞪了苴羅侯一眼,苴羅侯當即怏怏地低下頭向裴綰、解俊賠罪,軻比能則在一旁笑道:
“我這個弟弟,雖然驍勇善戰,可卻不善言辭,如有失禮之處,還請二君見諒!哈哈,裴君說的也是,我當初在西河,跟驃騎將軍是一見如故,還一起馳馬打獵、飲酒烤肉,嗯,只是嘛,出兵的事情,事關重大,不瞞裴君,我部落不僅與西邊的蒲頭部交惡,還與東邊的素利等屢有交兵,若是貿然出兵相助,只怕這些人會出兵襲擾我後方的部衆,所以嘛,這——”
“軻比能大人——”
裴綰見到軻比能似乎有意想要推脫,還想出言相勸,身邊的解俊卻偷偷拉了拉裴綰的衣袂,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欲速則不達,鮮卑人有意推脫拖延,裴綰縱然巧舌如簧,再說下去,除了會付出更大的代價,讓鮮卑人看出自己特殊的重要性,變得更加有恃無恐外,毫無益處。
“我等遠來疲倦,有些不勝酒力。軻比能大人既然有爲難之處,那想必還需要和部落中的貴人商議,我等就不叨擾了,先行退下歇息,靜候軻比能大人的佳音。”
解俊接過裴綰的話頭,起身行禮告辭。
軻比能呵然一笑,連聲稱好,也不再多言,起身相送,派遣末座的祝奧替自己送裴綰、解俊到爲他們準備的氈帳中,自己則又平靜地回到胡牀上,吃肉喝酒,臉上毫無波瀾。
···
三人一起步出大帳,在祝奧的帶領下,匯合其他隨從,往裴、解等人的帳篷而去。
看着沿途野蠻粗獷的鮮卑人,再看看前方的引路的祝奧,裴綰心思一動,忍不住用漢語輕聲問道:
“祝先生,久居胡地,不知可有思鄉之情?”
祝奧聞言轉過頭來,清癯的臉龐上兩隻眼睛緊緊盯着裴綰,聲音也變得陰冷起來。
“之前已經派人潛回漢地打聽過,太原淪陷,在下一家老小都死在了亂軍之中。”
隱隱感受到了祝奧的殺意,隨從們都變得緊張和警惕,裴綰也忍不住咳嗽起來,一時說不出話。
“祝先生,其實——”
“不必說了。”
解俊苦笑着想要勸解,但祝奧已經打斷了他的話,他看着裴、解兩人,冷然說道:
“你們的心思我都知道,你們想要我幫忙說動軻比能大人,你們還害怕我記掛舊仇,唆使鮮卑人出兵相助袁紹,我都知道。呵呵,放心吧,我爲高幹效力,已經家破人亡,不會再幫河北袁氏了,不過,你們,也別想讓我幫你們。好自爲之。”
···
“兄長,你要出兵相助那個閻將軍?”
大帳內,苴羅侯聽到自家兄長的打算,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之前我等不是還跟那個袁紹的使者約定好,要出兵幫助他打匈奴人和幷州的嗎,怎麼又要變成幫那個閻將軍了?”
軻比能瞥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呵然一笑,沒有回答,而是看向瑣奴,問道:
“瑣奴,你明白嗎?”
瑣奴也沉默了,他之前以爲軻比能會兩不相幫,先集中兵力攻打蒲頭部或者東部鮮卑素利等部落。
見到瑣奴也沒有明白自己的想法,軻比能哈哈大笑,拊掌得意笑道:
“是啊,這樣才能夠讓他們都放鬆戒心。我要幫那位閻將軍,可又沒說要出兵去幷州幫他們抵擋那位袁將軍的軍隊。”
“那大人是想?”
苴羅侯、瑣奴好奇地問道。
“代地、上谷!”
軻比能大手一揮,意氣風發地說出了這兩個地名,雄心勃勃的他想要征服的,可不僅僅只有鮮卑的其他部落,散佈在代郡、上谷等地的烏桓部落,同樣也在軻比能的征服之列。
眼下袁紹徵集了大批烏桓騎兵去進攻幷州,軻比能正好出兵進攻代郡、上谷,這樣不僅對自己部落最爲有利,而且還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幫助到那位閻將軍,繼續得到他的支持和援助,何樂而不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