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雄踞河北,虎視天下,不臣之心昭然已顯,未取三河之地,全因擔憂公孫瓚襲其背耳。若是坐等袁紹滅了公孫瓚,那隻怕下一次河北大軍兵臨的,就是洛陽、安邑了!”
···
結盟攻打河北之事,事關重大,自然不是區區一個王必就能夠說動的。
但是王必離開前,說出的每一句話,卻震動了堂上衆人的內心。
“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如今袁紹曝師在外,圍攻易京而不得,幷州形勝,取之可制河北,不知將軍可有意乎?”
從一開始大義凜然的討伐國賊的名頭,再到後面曉明利害、以利相誘的伎倆,這哪裡是朝廷大臣、司空來使該有的模樣,這分明就是諸侯割據、戰國紛爭時期,那些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縱橫說客。
故而嚴授在王必退下之後,免不得長嘆了一聲。
“韓非子曾言,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爭於氣力,而今之季世,爾虞我詐,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一如先秦戰國之爭多矣!”
只是這種嘆息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顯得蒼白無力,閻行麾下的其他謀臣,已經嗅到了爲明公壯大基業、發蹤指跡的機會,當即展開了一場有關聯合曹操、討伐袁紹的大辯論。
周良拱手說道:
“明公,袁紹陰謀襲擊許都一事,雖然未知真假。不過先前曹操遣使河北,逼得袁紹上表自陳,爾後袁紹又推辭官職,迫得曹操以大將軍之位相讓,這袁曹兩家看似和睦比鄰,實則齟齬叢生,其中內情乃是諸多朝廷大臣都心知肚明的。”
“而袁紹雄踞河北,擁燕趙之衆,虎視天下,除了三河之地受迫於河北之勢外,兗州的曹操亦復如是,大河千里,處處可渡,曹操口銜天威,驕氣日盛,又豈肯受制於袁紹其人。”
“因此此次曹操得了徐州,兵鋒正盛,已無後顧之憂,而袁紹則頓兵易京,師老民疲,彼輩以爲正是趁虛而入之際,欲分其力而搗其虛。此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既然彼等邀我軍同取袁紹,或許可藉機合力,平分河北之地!”
裴徽聞言當即搖了搖頭,分析道:
“話雖如此,但袁紹與曹操一向同盟密切,雖說因爲天子之事起了爭端,可袁曹兩家終究未曾撕破臉面。此時還需從長計議、見機行事,萬萬不可貿然聽信王必一面之詞,以免中了曹操的奸計!”
楊俊也點頭說道:
“西曹掾所言甚是,今日曹操既能以國賊之名征討袁紹,來日也能假借天子的詔令兵臨三河,久聞曹操狡詐多變,來使之言不可盡信,合謀同攻袁紹之事,俊也以爲當從長計議!”
主簿孫資也插話說道:
“既然如此,莫不如坐觀曹軍先與河北兵馬爭鬥,待到局勢明朗之時,我軍再行出動,或可——”
看着堂上的諸吏爲了此事要爭辯起來,嚴授當即出聲制止了衆人,他肅然說道:
“諸君各言利害,久之不決,莫不如先聽一聽明公之意。敢問明公,曹操的密信中,可還包含了其他信息?”
迎着嚴授詢問的目光,閻行微微頷首,只好說道:
“確實,曹孟德在信中有言,袁紹地廣人衆,非獨力可圖。若是孤同意聯軍,他將招攬泰山衆將,使其北上,攻略青州,以擾河北之側。關中、三河之軍則攻幷州、朝歌,分袁紹之力,而他將親率精兵,徑渡大河,直驅鄴城,搗敵心腹,三軍合力,一戰滅袁!”
“此外,他還提到中原、關中相距千里,聯絡不便,若有意共取袁紹,平分河北之地,只需回遣王必,即明忠君護國之心,待到開春解凍之際,三方人馬各歸統屬,遙相呼應,多路討逆,功勒金石。此乃千載一時,惟密惟慎!”
嚴授聞言眯起了眼睛,又問道:
“那明公意下如何?”
閻行在兵事上固執己見、力排衆議的事情之前已經發生過多次了,大多時候確實取得了意想不到的奇效,但也有的時候,出現了令人心驚膽戰的錯漏。
嚴授最擔心的,就是在這等攸關基業成敗興衰的大事面前,閻行是否會依舊選擇繞過將軍府的一干僚屬,自與戲志才、周良寥寥幾人商定,再私下傳令麾下諸將,將這些年來,好不容易打下的基業都豪擲一注,毅然要賭上成千上萬兵卒的性命。
閻行目光閃動,遲遲沒有開口,過了一會,才赫然一笑,慢慢說道:
“孤暫時也沒有拿定主意。長史以爲呢?”
語音剛落,嚴授霍然起身,花白的鬚髮當即隨聲顫動,他高聲說道:
“自初平年間以來,天下大亂,羣雄割據,然近年來諸方勢力交相侵吞,北方形勢趨向明朗,授以爲,當今之時,乃是三家鼎足之勢,河北、中原、關中三方將逐鹿爭雄,其餘如公孫瓚、張燕、袁術之徒,計覆滅之時不遠矣!”
“六國蚩蚩,爲嬴弱姬,更何況是三家角力。諸君各言進取之利,安知非螳螂耶,非黃雀耶。因此授以爲,明公當束兵養農,內修文德,萬萬不可再出關邀戰,自蹈險境。關中沃野,假以年歲,可成殷富之國,到那個時候,兵精糧足,進圖天下,何事不可成。此舉方爲王者之道也!”
嚴授的聲音擲地有聲,他指出北方的形勢已經明朗,弱肉強食,強者愈強,到最後只會剩下袁、曹、閻三家爭雄於北方,而這三家決勝,又牽涉到了整個天下的歸宿。
因此這個時候,閻行不應該再被外界的紛擾所幹擾,而應該藉着這個難得的和平時期,大力地發展自家在關西的實力,對於可能會出現的袁曹之爭,閻行根本就不應該涉足,甚至連救援公孫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也不應該再摻和進去。
閻行聽完嚴授的話,一直沒有再出聲,其他人見狀也沉默了下來,眼看着堂上的氣氛有所變化,閻行只好將目光轉向了一旁的戲志才。
戲志才也察覺到了閻行投來的眼光,君臣多年,他當然能夠體會閻行眼光的深意,於是他雖內心不願在此時反駁嚴授,也不得不出聲說道:
“咳咳,嚴長史乃是老成謀國之言,但在下思之,難免也太過保守了。當今之世,競逐於權謀、力氣,差可比擬於戰國之爭,正所謂大爭之世,只爭朝夕,值此進取之時,又豈可閉關自守,若是讓袁紹輕易滅了公孫瓚,則河北兵鋒,接下來隨時都可以指向我三河之地。”
“到那個時候,我方獨力與河北大軍爭雄,又在此前自絕於曹孟德,那隻怕曹軍也會攜恨趁虛來攻,衆矢之的,焉能久持,大軍疲於奔命,守河東則失河南,守河南則失河東,顧此失彼,左支右絀,山河有傾覆之危,只怕真到彼時,才真是覆水難收,悔恨晚矣!”
閻行在這個時候,也適時出聲,接過話頭,不給其他人機會,他大聲接着說道:
“諸君衆議紛紛,一時難決,此事牽涉重大,不可輕下決斷,還是思索一番之後,再行獻策吧,也容孤再靜思得失之衡,今日議事,暫且就先到這裡!”
這樁事情,商議的趨勢走向一變再變,閻行已經堅決表明了容後再議的態度,衆人面面相覷後,也知道其中的深淺,不再多言,連忙向閻行行禮告退,然後三三兩兩地走出了大堂。
荀攸本來也想離開,但閻行卻還是將他叫住了。
賈詡如今不在身邊,自己能夠聽取的最客觀的意見,當屬荀攸爲先了。
荀攸神色如常,他知道剛剛堂上的爭鬥甚爲激烈,只是因爲他身份特殊,這才恰恰好能夠置身事外,不涉足到深處的紛爭裡面。
而這,也正是閻行獨自留下他的原因。
“公達,你以爲,孤當不當與曹操聯軍,共取袁紹?”
“明公,此事牽涉重大,攸才學平庸,只怕無法當即答覆。”
面對閻行開門見山的發問,荀攸想了想,還是沒有給出明確的回答。
閻行倒也不惱怒,他摸着頜下的短髭,又問道:
“那你以爲,可有良策,促使袁曹兩家決裂,使得三河能夠在戰時置身事外?”
荀攸想了想,搖了搖頭。
“明公當知,三家博弈,除非憂患在內,否則又豈能夠有一家置身事外之理。”
“如此,公達,那孤明白了!”
閻行想了許久,突然一笑,也不再發問,內心似乎已經有了決斷。
荀攸見此,也不贅言,當即告退離開。他加速走出大堂之後,一邊梳理着之前堂上衆人的爭論,一邊思索着這其中牽涉到的衆多得失利弊。
毫無疑問,在三家勢力盡皆上得了檯面、勢力又如此靠近的情況下,無論是缺了哪一方,這仗都是很難真的打起來,就算是有兩家勢力先打起來,在第三家加入之前,也勢必不能出盡全力,而是適機留了一手,一起心照不宣地提防着隨時可能加入的第三家。
在這種情況下,作爲最不利的閻行一方,勢必不能夠坐以待斃,等待最糟糕的袁曹合兵來攻的可能出現。
所以,嚴授的建策看似穩妥,實際上卻是最不可能被一心想要掌控主動權的閻行所接受。
三河、關中一方必須牢牢把握住這個機會,爭取時機打破局勢,哪怕這其中依然包含着衆多不確定的危險因素。
而他們的主公閻行,也從來就不是一個會因爲獵物危險就放棄狩獵的獵人。
“聯曹攻袁,勢在必行啊!”
荀攸梳理完這一切,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對這亂世的光景,他是清醒者,也是糊塗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