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馬府。
下雪天的日子裡,馬騰在自家的府中依舊忙碌着。
今歲他在自家院子的菜圃裡新種的蘆菔已經趕在大雪來臨之前搶收了,因爲收穫的數量較多,除了儲存食用之外,剩餘的他還打算用來風乾,隨後醃製成多種佐菜。
剩下的幾畦冬葵、崧菜,是更加能夠耐寒、耐凍的蔬菜,倒是不急於全部收割完,馬騰準備今天給它們鋪上一層鬆散的秸稈作爲保溫的外罩,幫助它們渡過寒冷的冬夜。
這樣,接下來的日子裡,家中就可以每天採摘,吃到新鮮爽口的蔬菜了。
看着他嫺熟地使用鋤頭除去多餘的野草,親手捧着秸稈鋪灑在菜畦之間,在一旁幫忙的奴僕看在眼裡,都不免心生詫異。
這個頭上佈滿銀絲,身上落着雪花,面容蒼老,手腳枯槁,行動起來溫和又遲緩的老人,真的是傳說中的那個叱吒西涼的馬將軍嗎?
“嘿,總算好了。”
馬騰將手中的最後一捆秸稈鋪灑在菜畦間,這才心滿意足地站直了身軀,他的身軀依舊高大,只是此時的馬騰卻不免要扶着自己的老腰,微微皺起了眉頭,似乎是長時間的彎腰勞作,讓他的頭腦和腰部都有些難受了。
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馬騰看到了一旁臉露驚詫,但又很快低下頭去的奴僕,他淡然一笑,輕輕地抖去身上的雪花。
這一年多來,認識自己的人,都非常驚詫,驚歎昔日的西涼將軍怎麼衰老得如此之快,就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
但馬騰對此卻付以一笑,似乎滿不在意,只是在他心裡頭,都要比任何人要更加清楚原因。
試想一下,昔日的豺狼虎豹被人當成豬狗一樣馴服圈養着,內心哪裡能夠不迅速衰老,哀大莫過於心死,心境如此,又怎麼能夠不會變了一副模樣。
而看似寬宏大量的驃騎將軍,內心對待他們這些昔日強敵、今朝降人的態度,從當初的上林苑狩獵會宴一事,就可以看出足夠多的端倪來了。
不要說自己,馬騰相信,對於張猛、韋端等人而言,日子也是一樣難熬的,圈養日久、已經淪爲行屍走肉的楊定,就給他們如何生存樹立了一個良好的榜樣。
這讓馬騰有些時候在寒夜裡獨自驚醒的時候,會不免地羨慕起昔日的死對頭韓遂起來。
聽說他戰敗後失去了一切,只能夠逃到了大、小榆谷,依託羌人部落苟延殘喘。
可是眼下的自己,相比起他,又能夠好到哪裡呢?
老虎再牙口鬆動、利爪脫落,它也一樣是擁有赫赫虎威的百獸之王,而現下的自己,不過是一隻需要假裝搖頭擺尾,才能夠苟活於世的喪家犬罷了。
“別呆立着了,走,去後院看看我的那班小崽子們。”
抖去身上的雪花,馬騰已經邁開了腳步,向後院的方向走去,對於還低着頭的奴僕,他的態度就顯得格外的溫和,彷彿就像是一個與世無爭的慈祥老人。
奴僕們感激地看着他的高大背景,連忙快步跟了過去。
後院裡。
這裡有一大片專門開闢出來作爲演兵練武的空地,時不時傳來了呼嘯打鬥、兵刃交擊的聲音。
馬鐵、馬休、馬岱等幾個馬家年輕一輩,此時正不懼寒冬飄雪,打着赤膊,只穿了一條犢鼻褲,身上冒着騰騰的白氣,在冬日裡訓練武藝。
習武之人,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雖然冬日雪地,不利於訓練騎術射技,但其他武藝的訓練,絲毫不能拖沓。
對於出身涼地、滿門皆兵的馬家而言,這伴身的武藝,是萬萬不能夠落下的。
雖然馬騰一輩的長者,顯然是已經沒有了大展身手的機會,但對於馬家的年輕人而言,他們的前途依舊遠大。
這也算是馬騰在悲涼內心之中,唯一還留有掛念的慰藉吧。
場上的年輕人專注着自己的事情,沒有注意到馬騰的到來。而揹負着雙手的馬騰也靜靜地站着,目光柔和地看着這些寄託着自己和整個馬家厚望的年輕人。
他們有的在舉石鎖打熬力氣,有的在曲蛹、拔距訓練體能,還有的使用未曾開刃的兵器展開對決,這些年輕的軀體內有着充沛的活力,能夠讓他們不懼嚴寒,忘記勞累,他們就如同年輕時的自己,但是日後的他們又將會遠遠勝過自己。
老懷大慰的馬騰看着馬家的這些子侄們,露出了笑容,只是很快,他眉間的皺紋又重新扭結起來。
馬超不見了!
自從隨楊豐平定雍涼、屢立戰功之後,馬超再次得到了馬家人的諒解,馬騰也在狠狠訓斥一頓後,重新接納了這個忤逆父親、意圖兵變的孽子。
只是重歸馬家的馬超同樣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連馬岱這個當初的小跟班也不再親近了,這個冬季留在家中的時間,更是屈指可數。
“去把馬義這廝給我找來。”
馬騰在這樁事情上,不再和顏悅色,他板起了臉,讓人找來了府中監督馬家子侄練武的馬義。
當粗胖眇目的馬義來到帶有怒氣的馬騰面前時,他不免露出了畏懼和苦澀。
“阿義,孟起去哪裡了?
聽着馬騰的訊問,馬義有口難言。
馬超這種桀驁不馴的年輕人,能夠壓服他的人寥寥無幾,現下府中也就只剩下馬騰還可以勉強讓他俯首,其他人就別說是讓馬超聽命了。
“他,他,他——”
馬義欲言又止,馬騰看着他吞吞吐吐的樣子,胸中的火氣又冒騰起來,他催促喝道:
“到底去哪了,快說!”
“他在馬廄牽了兩匹坐騎,策馬出府了。”
“這大冬天的,還下着雪,兵營又無軍務,他一個人,能夠去哪裡?”
馬騰皺起了眉頭,死死盯着馬義。
馬義畏懼地低下了頭,囁嚅說道:
“聽曾跟他出府的部曲說,他這些日子,都是去找一個女子去了。”
“這,這種事情,你怎麼到現在才告訴我!”
馬騰眉頭皺得更深了,他揮手將一旁的下人都驅散離開,把馬義帶到了無人的角落裡,惱怒地訓斥道。
長安城百廢待興、人口稀少,爲了充實人口、復興百業,也爲了強幹弱枝,閻行不僅從關東的三河之地遷來了大批人口,還將關中的多個陵邑的豪族人口遷往長安城來。
這麼多東、西人口的聚集交融,當然給長安令司馬朗帶來了不小的麻煩和挑戰,但客觀上,也促進了長安城各行各業的恢復和迅速發展。
其中,就有陷人於溫柔鄉之中無法自拔的女閭。
馬騰以爲馬超血氣方剛,自幼又久處西涼苦寒之地,一到關中後慢慢就被這花花世界迷得睜不開眼、邁不開腿,以至於這些日子以來,一直久不歸家,迷失在了虛幻迷離的酒色之中。
“他到底去了哪一處?恩,你可知曉到底是什麼女子?”
看着眉頭緊鎖的馬騰,馬義愣了一愣,有些疑惑,但還是連忙接上話頭,說道:
“聽說是從平陵遷來的一戶何氏淑女,這些關中舊姓在被遷來長安之後,常有交攀會宴之事,想必孟起今日也是去赴那些舊姓子弟的宴會吧。”
“什麼,這個逆子!”
聽說不是女閭之中的女子,而是關中舊姓的淑女,馬騰不喜反憂,如果只是女閭之中的女子,那還容易處置,可竟然是關中舊姓的淑女,那這樁事情就變得愈發複雜棘手了。
馬家雖然號稱是出自茂陵馬氏,但他們在西涼的這一支,再怎麼靠,也只能夠是旁支疏族,況且馬騰身爲降人,受到了驃騎將軍府的重點關照,遷居長安城之後,他就一直深居簡出,從不敢貿然和這些枝葉龐雜的關中舊姓靠的太近,以免招來將軍府的猜忌,無端地惹禍上身。
在馬騰看來,這些關中舊姓,不是他們馬家可以隨意接觸的,平日裡他自己都刻意地迴避這一方面的宴會,可沒想到,身爲自己長子的馬超竟然不知深淺、膽大妄爲,一腳就踏入到了泥潭之中。
想到這些事情可以帶來了後續影響,馬騰內心不免打了一個寒噤,他再也坐不住了,連忙吩咐馬義說道:
“趕緊的,派人去把孟起找回來,不管他在哪裡,正在幹什麼事情,都必須將他帶回來,現下就去!”
馬義一看陰霾滿面的馬騰,似乎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忙不迭地點了點頭,轉身擺動着粗胖的身軀,一路小跑着往院子外跑去。
看着馬義跑遠的身影,心事重重的馬騰這才轉身回到了馬家子侄訓練武藝的場邊,此時場上熱火朝天的年輕人依舊沒有注意到臉上已經變得十分凝重的馬騰,只是馬騰卻也沒有心思再看下去了。
他將目光從馬鐵、馬休、馬岱等人的身上移開,想到了天資、武藝各方面都遠超同輩之人的馬超,內心不禁又沉了下去。
自己的這個長子,心高氣傲,若是事情真到了糾纏不清的地步,那隻怕自己現在所做的一切,就都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