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直視無畏的馬超,閻行淡淡笑了。
這是一張堅硬、冷峻、年輕的臉龐,他的身軀挺直,他的目光直視,宛如一塊頑固的花崗岩,他堅信自己的“先知”,堅信自己的武勇,所以他也會無知,也會無畏。
十載的光陰,如同的一個輪迴。
這讓他想起了一個人。
誰說翻越隴山,就只有兩條道,他自己就親身走過第三條路。
閻行還沒開口,他身邊的幕僚、掾史就已經相繼出聲訓斥馬超的無禮、狂妄,堂堂文武匯聚的軍議,又豈是他一個格格不入的質子可以指手畫腳的。
這儼然就是不把其他身份地位、戰績功勞遠高於他的人放在眼裡。
閻行揮手示意身邊的人息聲,他迎着馬超的目光,眼裡含着笑意,他伸出手指,指着帳外不遠處的一支待命的騎兵。
“那裡有三百騎兵,都是涼地弓馬嫺熟的健兒,你要是能帶走他們,孤就下令讓你去追韓遂!”
馬超愣了一愣,原本他還以爲在諸多文武的阻撓下,閻行會猶豫許久,沒想到就這麼簡單地答應了。
他轉身看了閻行所指的方向一眼,那裡卻是有一支待命的騎兵,而且身上的衣甲顯示他們都是隸屬於馬騰軍的。
馬超重新轉過身,又看了閻行一眼,然後一聲不吭,轉身大步就走了出去。
走出臨時搭建的軍帳,牽上自己的戰馬,馬超身上一陣輕鬆,雖然天空竟又悄悄飄起了小雪,但他絲毫不在意,快步地走到了那一支待命的騎兵面前。
熟悉的面孔寥寥無幾,但馬超還是能夠感覺到了那一股熟悉的氣息。
“涼地的健兒們,跟我走!”
馬超豪邁的笑聲一如往常,他矯健地翻身坐到了鞍上,大聲招呼着這些西涼騎兵。
但很快他舉起來的手掌就在風雪中變得僵硬起來,如同一塊冰冷的石頭。
他下意識以爲是雪花凍的,想要張闔手掌活絡一下,但掌心卻依舊傳來冰涼一片,以至於他不得不慢慢地放下了手。
整個過程,沒有一名騎兵跟隨上馬,他們或不耐煩地拍打着落到衣甲上的雪花,或是懶散地整理着身邊坐騎的鬃毛,唯獨沒有看向馬超投過來的眼睛。
他們當然知道馬超,但沒有中軍的軍令,沒有馬騰的將令,他們不會貿然跟隨馬超離開。
眼下的馬超是一個質子,他有該待的地方,但絕不是戰場。
馬超看着這些瞬間變得陌生的西涼騎兵,一時間落到身上的雪花像是針氈一樣,他渾身難受,卻無所適從。
他看着這些冷漠的西涼騎兵,突然也明白了,明白了帳中那些文武鄙夷不屑的目光,明白了閻行笑容下的深意。
原來,離開了馬超的西涼騎兵,依舊是那支驍勇善戰的西涼騎兵;而離開了西涼騎兵的馬超,卻不會是那個摧鋒陷陣的馬孟起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馬超低下了頭,看着胯下良駒潔白又有光澤的毛髮,他慘然一笑,但很快就再次倔強地擡高了頭。
“涼地的健兒,我們走!”
馬超催動馬匹,坐騎歡快地撒開四蹄,一騎絕塵而去。
留在原地待命的西涼騎兵,終於有人擡起了頭,望向馬超遠起的方向,只是靜靜地看着。
同樣看在眼裡的,還有悄然跟出到了帳外的裴綰,他看了馬超疾馳的方向一眼之後,就返身向帳中快步走去。
“將軍,馬超一個人騎着馬走了,要不——”
裴綰沿着一側,走到了閻行的身邊,輕聲說道。
閻行正與其他幕僚交談,但還是轉身看了裴綰一眼,搖了搖頭。
“隨他去吧,馬兒跑累了,自然是要回來的。”
···
臨時的軍議依舊在繼續。
不管是趙鴻、楊俊、鄭渾、杜畿等掾史,還是回師覆命的閻興、楊豐、鮑出等將領,他們的興致都很高昂,但即使是最樂觀、最激進的文臣將領,他們也都不得不承認,今歲的兵事必須結束了。
後續大軍推進到陳倉一帶,就必須停止進軍的步伐了,否則他們就有可能重蹈中平二年張溫先勝後敗的覆轍,陷入到糧草輜重接應不上、士馬兵卒精疲睏頓的境地。
這一歲,東西兩面的戰事實在是太頻繁了,不管是徵李傕、降馬騰、敗韓遂,還是平張琰、聯曹操、退袁紹,都忙不迭地緊緊湊在一起,使得閻行率軍東西來回奔波,就像一個兩手都牽着線,控制着兩方木偶的伎人一樣,在操縱局勢、縱橫捭闔之間,不知不覺也快變成了一個受局勢操縱的木偶人了。
士馬疲睏,身爲主帥,閻行可以掩飾自己的勞累,但底層的士卒不會去掩飾,在長時間的行軍打仗中,他們只會直觀、粗暴地表達內心的暴戾。
糧草不濟,荀攸、杜畿、張既等人的就地湊糧之策只能夠緩解燃眉之急,但依舊無法癒合連年戰爭在三輔之地遺留下來的巨大傷口。
今歲寒冬提前到來,軍中將士們缺少的冬衣、鞋襪需要提前趕製;入冬後的賑災救濟需要大批的糧食;明年的春耕夏種,需要充足的人力、畜力、種子、水源;預防明年的旱災、蝗災,需要提前儲存糧秣、修堰蓄源、佈置人手······
本質上,閻行不是單純地在與某一方勢力在爭鬥,而是在與整一個吃人的亂世抗爭。
所以,一場大勝的短暫喜悅過後,他必須再次投入到千頭萬緒的軍政事務之中的。
這其中,恰好又涉及了當下一樁緊要的事情。
那就是戰後陸陸續續被俘虜的韓遂士卒。
這個數字,軍中初步預計會有一萬五千上下,其中包括了各個部落的羌胡義從,漢陽、武都的氐人,金城、隴西的豪強部曲以及金城韓家的部分人馬。
若是按照以往對待張濟、郭汜等人的兵馬俘虜,河東都是斬殺頑抗的將校軍吏,吸納精選其中的精銳人馬,剩餘的俘虜則被剝去一切,成爲屯田、採鹽、冶鐵、通渠、築城、修路等等官營大工程中的一個小小個體。
但這一次,閻行卻打算寬恕和赦免他們,除了韓家的部曲將成爲關中官府新的勞役外,其他各家、部落的人馬,在軟硬兼施的一番告誡過後,閻行會下令分給他們一些口糧和牲畜,將他們按照家族、部落各自遣散,分別返回涼地。
這項決議,雖然有些小爭議,但是閻行依舊堅持原意,很快也就通過了軍議,準備後面幾日在軍中實行下去。
···
等結束了軍議之後,閻行麾下的將校各歸本部,掾史也各司其職,紛紛退了下去,原本是臨時搭建、略顯擁擠的軍帳一下子就變得寬敞開來。
不過閻行並沒有在這個難得寬敞的軍帳中多呆一會,他看着帳外紛紛揚揚的雪花,想了想,就帶着裴綰起身走出了帳外。
剛剛走到帳門口,就突然有一股冷風迎面撲來,閻行稍稍放慢了腳步。
跟在身後的裴綰一看,當即就讓帳外的親兵去將儲物的別帳裡將閻行的大氅拿過來,但很快就被閻行阻止了。
“文崇,以後你也是要領兵的人。一定要記住了,軍吏與士卒是秩序分明,但爲將者,卻需要與士卒同甘共苦。軍中還有的士卒沒有下發冬衣,這個時候,孤身爲統軍的將帥,又怎麼能夠披着大氅,穿行於行伍之中呢!”
裴綰跟隨閻行也有一段時間了,他熟悉閻行的脾性,知道閻行這個時候可不是在跟自己說笑,連忙點頭,認真表明自己已經受教,日後絕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閻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這才挺身走了出去。
帳外的雪,依舊還在下。
待命的歩騎已經轉移到了可以避雪的地方,只有一部分打掃戰場的人馬,還在鋪着雪花的土地上,不斷地留在他們長長的腳印。
這場白茫茫的雪,雪白晶瑩,看似覆蓋了殘酷慘烈的戰場,但卻無法阻攔層層黑幕籠罩下的黑暗。
天色將暮,閻行看着這場突然的雪,想起了一樁事情,忽然開口跟裴綰說道:
“文崇,記一下。明年回到河東,記得提醒孤遣使備禮,到荊襄去闢除一位叫張仲景的士人。”
“諾!”裴綰連忙應了一聲,伸手從身後的親衛手中接過筆墨,仔細地記了下來。
不過,他也被閻行的臨時起意激起了好奇心,好奇所在倒不是這位張姓的士人,而是閻行話中的其他信息。
這個冬天,閻行似乎要留在關中;明年,似乎也不急於對即將亂成一團的涼地用兵。
“將軍,這,,,要不先和河東那邊商議一下?”
閻行看着天空中的雪花,肅然說道:
“關中新定未久,還有太多事情等着孤去處理。孤暫時不能離開,至少要等到粟、麥種下之後,孤才能安心離開,有了糧食,就有了盼頭,人心自然就會慢慢穩定下來。”
“至於涼州那邊。”閻行笑了笑,繼續說道:
“就先讓孤的那位義兄先打着吧。韓遂元氣大傷,涼地想要趁機取而代之的人不知凡幾,韋端、張猛、邯鄲商、宋建,讓他們鬥吧,鬥得越狠越好。等到來年秋後,孤再騰出手來,一口氣收拾他們!”
聽了閻行的話,裴綰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他不禁也露出笑容,正想說幾句話應和這難得的輕鬆氛圍,突然耳邊響起了遠處的馬蹄聲。
裴綰循聲望去,似乎有一騎從遠方孤獨歸來,一人一馬被漫天的雪花所籠罩,看不清面容,但馬匹依舊矯健,騎士的身軀依舊挺直,就如同熔鑄的生鐵,如同堅硬的花崗岩,冰雪、嚴寒、寂寞、疲倦、飢餓都不能夠讓他們屈服!
或許,除了死亡,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令他們屈服了。
裴綰面露忌憚,他轉而看向了閻行,閻行看着籠統模糊的遠方,笑了。
風雪下的遠方依舊是模糊的,模糊使他們心生恐懼,但也使他們心懷期待,因爲無論如何,那裡終究會是白茫茫的,那將是嶄新的一片天地。
第六卷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