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中楊豐等將對段煨的怨氣,是隨着袁、曹出兵,雒陽內亂、久持無功等事情,慢慢積累起來的。
到了天子東遷,楊豐等河東系的軍將,胸中的怨氣算是積累到了頂點。
幸好關東消息在傳到軍中之前,段煨就已經決定進軍,擊破馬騰了。
於是這場怨氣,總算是通過擊敗馬騰、收復長安的一場大勝仗,消弭在無形之中。
不過,這不代表楊豐等河東系的軍將對段煨的詬病就消除了。
這一次,一聽到段煨還想要向閻行建策“堅壁清野,匹敵擊懶”的戰術,沉默許久的楊豐終於就開口了。
而聽了楊豐的話,段煨哪裡不清楚他話中所指,老臉一紅,卻是搶在閻行發話之前開口。
“老朽豈是不知大局之人,可正是因爲關東屢屢出了變故,這定奪關中的最後一戰,我等才需要慎之又慎。咳咳,畢竟天子東遷,對民心、軍心的影響也是有的。”
“所以,退敵之策,需得是萬全之策。疲敵之策看似不顧大局,實際上纔是真正兼顧大局的求全之策!”
楊豐面色冷峻,想要出言反駁,閻行卻是伸手止住了他。
“此戰,來時我也與叔升、子起等人商談過,諸將各言利害,久之不決,我自當內斷於心耳!”
既然閻行都這麼說了,楊豐雖然還有話沒有說完,但卻也不好再在這個時候說了,他旋即沉默下來,而段煨在見到閻行表態之後,也不再堅持自己的主張。
在談論了另外幾樁其他軍務之後,段煨、楊豐就知趣地告辭了。
等到他們退下之後,閻行這纔回到了大帳中自己的胡牀上,隨手將腰間的佩劍等物解了下來,一一放到了案几之上。
“將軍,看來這段徵西和楊偏將的分歧不小啊!”
裴綰鬍鬚還沒長成,但膽子卻是不小,他輕笑着地將幾卷軍書堆到了案几上,然後一面拿起閻行佩劍放到帳中的蘭錡上,一面笑着對閻行說道。
閻行聞言也含笑點了點頭,卻有些疲倦地眯上了眼睛,沒有開口。
諸將或是“勇戰派”,或是“慎戰派”,各言利害,自然是分歧很大,而身爲主帥,他才需要時時謹慎,做到不偏聽、不偏信,在耐心聽取各方意見後,斟酌考慮,根據情況,做出恰當準確的決策。
至於什麼萬全之策,那都是騙黃口小兒的,若有那麼多萬全之策,古往今來,那麼多名將也就無需爲此愁白了頭了。
眼睛雖然假寐眯着,可閻行內心的心思卻依然活絡着。
其實內心深處,閻行是主張短時間內決戰,以求儘快擊敗韓遂軍的。
早在抵達甘陵營中不久,河東留守的嚴授就遣人將他信中談到的那一車河東大棗給閻行送來了。
原本按照嚴授的量入爲出,解除了關東危機之後,河東只供應西征大軍一面的糧草,是可以支撐到年末的。
可是入秋之後,通曉觀星天時之術的嚴授察覺到了今歲氣候驟然突變的異常現象,他說星宿移位、天象有變,很大可能今歲寒冬會提前到來,來年甚至還會有災荒,所以各郡必須減種宿麥、儲備糧食、抽調民力、築堰蓄流,以備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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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授不好干涉關西兵事,所以在如常供應西征大軍的糧草的同時,也千方百計地節流,以減少開支。
閻行一向要求以身作則、上行下效,所以留守河東的嚴授也不等他吩咐,就將一車河東大棗送來了。
這是嚴授沉默無聲的告誡,也是要閻行提前體驗這種將大棗充當成口糧的生活,只要這樣,才能夠真正設身處地,做出恰當的決策。
想到這裡,不由泛起幾分苦笑的閻行突然睜開了眼睛。
轉身又抱着文書返回的裴綰見到閻行睜開了眼睛,以爲他披着鎧甲坐着不舒服,詢問閻行說道:
“將軍,可要解甲先休憩一會?”
閻行搖了搖頭,他待會還要再去軍營巡視,看看跟隨自己到來的歩騎人馬是否已經安頓下來,同時也要巡視營盤的守備,慰問軍中傷病的士卒,手中這幾樁軍務還沒有處理,他怎麼能夠解甲休息呢。
他此時突然睜眼,卻是要向帳中的賈詡、荀攸等謀臣問策的。
賈詡年紀大了,手中的動作也慢了下來,坐下席上察看案牘的樣子慢騰騰的,但若是細心留意,卻會發現他的眼睛依舊閃爍着明亮的光芒。
“賈公、軍師,你們都看過河東郡府快馬送來的文書了,若是我欲率軍速戰,如何?”
荀攸身子動了動,卻沒有急於開口,在關西的兵事政務上,熟悉雍涼風土民情、洞悉各家勢力的賈詡纔是閻行最倚重的謀臣。
賈詡見狀,也知道荀攸不會率先開口,之前段煨和楊豐的爭論分歧,他也有耳聞,但卻沒有表態去支持任何一方。
此時閻行表態並主動詢問,賈詡沉吟了一會,就開口對閻行說道:
“老子曰:知人者智,知己者明。勝人者有力,勝己者強。將軍若想取勝韓遂,當知韓遂其人其軍!”
閻行點點頭,也不避諱自己的出身。
“我本是金城的武宗豪家出身,韓遂之名,久聞在耳。他名著西州、出仕郡中,也曾交遊雒陽,跟隨涼州叛軍之後,更顯文韜武略,而北宮伯玉、李文侯、邊章、王國等涼地豪桀則一一折在了他的手中,可謂是西州翹楚人傑也!”
“至於其麾下之軍,無外乎三部。一部乃是金城韓家的家兵部曲,一部乃是金城、隴西各家豪強的扈從,剩下一部則是響應跟隨他出兵的羌胡部落了。”
賈詡微微頷首,閻行身處韓遂的對立面,能夠中允地看待韓遂的文武才能,確實是做到了“知人者智”的境地。
不過還有一些沒有點明的地方,卻是需要自己來補充了。
“韓遂名著於西州,老朽也曾與其相交,觀其成事之道,老朽以爲在於兩個字:‘狡’和‘厚’。”
閻行目光炯炯,聚精會神地聽着韓遂的話,聽到了“狡”和“厚”這兩個字,頓有所悟,但並不急於開口附和,而是繼續認真地聽着賈詡說道。
“韓遂之‘狡’,在於其用兵多變、陰險狡詐,韓遂之‘厚’,在於其恩結羌胡,深得人心。因此邊章、王國雖然也是士人名家、能得人心,但遜其多狡,故折在韓遂手中。北宮伯玉、李文侯羌胡之性,狡詐暴戾,卻不結人心,所以反被身居下位的韓遂戮殺。”
賈詡對韓遂的判詞,閻行很認同,他隨即又想到了馬騰。
觀馬騰的行事,他其實也是佔了“狡”和“厚”的兩字。只不過在狡詐多變和深得人心上,還是不及韓遂這位義兄,纔會在涼地屢屢受制於韓遂,由此不得不率軍東入關中,尋求機會。
收回思緒,又聽賈詡繼續說道:
“兩家軍力相當,將軍想要速戰取勝,無外乎‘用詐’和‘分力’二途,雖說兵不厭詐,但想要在多狡的韓遂的面前‘用詐’,還是困難重重的。唯一可行的,也就只有‘分衆’一途了。”
“但是長史剛剛說了,韓遂也是佔了一個‘厚’字,是深得人心的啊!”
剛剛閻行沒有向趙鴻問策,但是趙鴻卻是對這場與涼州聯軍的戰事格外上心,聽到賈詡說到這裡,自覺發現了破綻,不由脫口問道。
賈詡看了趙鴻一眼,淡然笑道:
“的確,韓遂恩威並施、以厚馭下,所以子弟部曲願效死力、各家豪強俯首聽命、羌胡部落雲集影從,這不是短時間可以圖謀取勝的。因此老朽所說的‘分力’,並不是去分化瓦解聯軍,而是分其心力、亂其軍心!”
“這——”
趙鴻一時噎言,不過心中還是存在着懷疑的。
賈詡既然說了這韓遂軍不是短時間可以分化瓦解的,那爲什麼就能夠篤定短時間內可以擾亂韓遂軍的軍心呢。
閻行心中也存着好奇,他看着賈詡,沒有開口,以目光相詢。
“短時間內擾亂韓遂軍羌胡部落最容易見效,計謀老朽已經想好了,而擾亂由金城韓家子弟、賓客組成的部曲軍心則是最難的。至於擾亂各家豪強武宗的軍心,是難是易,則要看將軍了?”
閻行聞言不由笑了,也沒再急着詢問,而是轉頭看向荀攸詢問道:
“荀軍師以爲呢?”
荀攸感覺到賈詡說完後還意猶未盡,心知他是有心保留,同時也留給了自己餘地,心中想到這一點的荀攸笑了笑,纔回應閻行說道:
“賈公之言,謀國之論。攸也只能拾前人之良言,爲將軍決勝再添幾分勝算。一是‘足食’,一是‘強兵’。”
聽到荀攸的話,閻行笑了。還未待再開言,卻已經有一名幕府佐吏從從帳外奔到了帳門口,大聲向帳中衆人說道:
“將軍,楊偏將派遣士卒前來通報,說是槐裡城的張中郎將遣吏士護送幾騎敵騎前來,說是韓遂派來的使者,想要前來拜謁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