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遂冷笑過後,話鋒一轉,森然說道:
“其實不管馬家父子是逃是降,對於大局的影響都不大。馬騰北遁,影響不到金城後方;若是投降,閻行也不敢過分依仗馬家父子等新降人馬。”
“所以,此戰終究還是我等與河東兵馬決戰,勝者全據關中、囊括三輔,至於敗者,就只能如同馬騰一樣,或降或逃了。”
聽到這裡,韓敞和李駢頓時會意,連忙大聲說道:
“大人、婦翁高見,此戰定能擊滅孱敵,全據關中!”
“哈哈!”韓遂大笑着捋了捋長鬚,旋即眼眸中又閃過一股寒光。
“這一次閻家不也來人了麼,那就派閻家的子弟作爲使者去一趟敵營,看一看這閻行到底是何許人也!”
“那婦翁打算以什麼名義?”
李駢聽到韓遂想要遣使敵營的打算,也聚斂心神,小心問道。
天下大亂,涼州是最先亂起來的,而這種動亂又是劇烈且持續的,聯軍上下已經沒有多少人會對漢室有畏懼之心,但爲了師出有名、收攬人心,身爲聯軍高層的韓遂還是會以一些“誅宦官”、“勤王”、“討伐李傕”的大義幌子誓師。
只是眼下宦官早已覆滅、朝廷也東遷到了關東、李傕更是不久前被馬家父子攻殺,韓遂出兵的大義幌子一下子就消失殆盡,在面對奉詔執節、督領司、涼、雍三州的閻行時,李駢實在想不出己方兵馬還有什麼“大義”的名分存在。
韓遂銳利的眼睛一下子就看穿了李駢的心思,他冷然笑道:
“就說遂忝爲安羌將軍,朝廷委以鎮守西陲、安撫羌氐之重任,深受天恩,唯有以老朽之軀相報。今歲秋日進兵關中,本爲討伐叛逆李傕而來,既然李傕已滅,那老夫也就要率領十萬漢胡大軍返回涼地了!”
“只是關中大亂之後,流民四散,奔逃於道,老夫又豈無憐憫人情之心,因此特地遣軍護送流民歸鄉,並且爲諸多歸義羌氐大人請封,以彰朝廷聖眷之明!”
韓遂這話說得輕鬆,但聽到李駢、韓敞耳中,略一思索,就不得不承認面前的父親、婦翁是薑桂之性。
李傕已死、進軍無名,在大義上韓遂的安羌將軍又比不上閻行執節開府、督領三州的驃騎將軍頭銜,但這種抽離於物事之外又時刻影響着人心事態的“大義”缺位,輕輕鬆鬆就讓老而彌堅的韓遂用這一手給化解了。
庇護士民、安撫羌氐乃是安羌將軍的職責所在,那韓遂所謂的“遣軍護民”、“爲胡請封”,就顯得名正言順了。
這一次,不等李駢、韓敞讚歎韓遂的高明,韓遂就已經提前伸手製止了二人的開口,他望着城外,一如望着許多年前遊覽過的長安城,悠然笑道:
“至於是進還是退,那就再看看咯!”
···
長安城外,城西大營。
董卓毀掉了一座東都雒陽城,李傕等人則毀掉了一座西京長安城。
雖然李傕、董承、馬騰等人沒有像董卓遷都焚城那樣將長安城付之一炬,但經過大軍奪城棄城、軍士放縱剽掠之後,昔日西京煌煌的長安城早已被掏空了元氣。
朝廷剛剛西遷到長安時,那種“車轂擊,人肩摩”、“張袂成陰,揮汗成雨”的盛況已經不復再顯,只留下了廢池喬木、青青野麥、寒鴉幾堆。
看着殘破落灰的宮殿官邸、空空蕩蕩的街巷、十室九空的里閭,耳邊聽到的,只有段煨留駐在城中的士卒所發出的悲愴號角,但閻行一行車騎來不及感傷,他們入城之後就沿着大街,匆匆又出了這座名都西京,趕往城西的大營。
城西的皇家園苑如今也已荒廢、四顧蕭條,昆明池中的湖水渾濁冰冷,段煨的大軍就駐紮在這裡。
將士們入據之初,放火燒了瘋狂生長的野草,獵殺了諸多遊弋覓食在四周的豺狼、野犬,驅逐了躲藏在園苑之中的流民,然後纔在這一片土地開始修建營地。
到了閻行等人抵達的這個時候,這裡已經不見了最初的亂象,儼然變成了刁斗森明、秩序井然的大軍營盤了。
只是料峭的晚風中,依舊還帶有那一股淡淡的草木灰的味道。
段煨親自出營迎接,衆人暢通無阻,在轅門下馬後一路疾行,魚貫入帳。
進到了大帳之中,閻行也沒有刻意保持着那股高高在上的威儀,他隨手摘下了兜鍪,搖晃了被壓得痠痛麻木的脖子,一邊湊到帳中的輿架邊上去觀看輿圖,一邊笑着對段煨說道:
“段公這一戰打得痛快啊,擊敗馬騰軍、一舉收復長安城,聲名遠揚,相信不久,關東士民婦孺都能夠知道段公的威名了,朝廷又要有新的賞賜了。”
戎裝在身的段煨對於閻行的話淡淡一笑,他也知道了雒陽城中變故、袁曹兩家出兵、天子東遷許都的一連串事情,這對於閻行麾下的一些文武來說,自然是一次不小的打擊,但在閻行的臉上,他看不到一絲喜怒哀樂的痕跡。
在快速觀察過後,段煨連忙出聲謙虛,並主動來到了輿圖之前,爲閻行講解起當前的關中局勢來。
“將軍請看,韓遂的大軍已經控制了汧渝之間的城邑,並且不斷派遣兵馬進駐美陽、武功兩城,扶風郡有大半是已經落入了韓遂軍的手中。”
“所幸,我軍在一舉收復長安城之後,中郎將張遼一部已經趕往槐裡城,加固城防、修築營壘,在長安城的西邊構建了一道屏障。而將軍在降服了馬騰之後,馮翊郡和京兆郡也都已經平定,除了商洛之間的樑興、武關的王忠這兩小股人馬,關中之地已盡在將軍的掌握之下。”
“因此,我軍先至,得了地理優勢。韓遂後發,則兵鋒正銳,槐裡之戰,實乃此番關中最後一戰,槐裡城的一得一失,都會幹繫到接下來關中局勢的走向。”
老將段煨指點着輿圖上的關中山川城邑,將兩軍形勢一一道來,閻行認真傾聽,間或頷首,耐心等到段煨講完之後才說出了自己的問題。
“韓遂軍的軍勢如何?”
聽到閻行問起韓遂軍,段煨環視了帳中一眼,同在帳中的賈詡、荀攸、趙鴻、裴綰幾人都各司其職,忙於整理、彙總帶來的和帳中的軍中文書、圖籍宗卷。
只有他們兩人站在輿圖前研談着當前的兵事,身爲自己副將的楊豐則在一旁沒有開聲,段煨趕忙回過神來,回答道:
“據張中郎將來報,單是武功、美陽兩城探知的韓遂軍,就有不下兩萬之多,若再加上後續從汧渝之間趕來的後續人馬,只怕有四五萬之多,韓遂麾下羌胡部落衆多,秋高馬肥、銳氣正盛,張中郎將建言不可冒進輕擊,宜駐重兵於槐裡城,抵擋涼地大軍的入侵。”
聽了段煨的話,閻行笑了笑,雖然段煨說是張遼的建言,但閻行還是從中聽出了段煨的意思,他看了沒有出言的楊豐一眼,笑着轉向段煨問道:
“那依着段公的意見呢?”
段煨也看了楊豐一眼,才又接着沉吟說道:
“兵法雲:避其銳氣,擊其惰歸。關中之地,我軍三分已得其二,但士卒久戰之下,人馬亦已疲憊,而韓遂取後發制人之勢,麾下羌胡又性堅剛猛。煨以爲,還需堅壁清野,疲敵爲上,野戰爲下!”
段煨的話是老成之言,而“堅壁清野、疲敵擊惰”也是中原王朝對付遊牧部落常見的以守代攻的一種戰略。
按照段煨具體到關中之戰的戰術來打,只要河東大軍和韓遂軍對峙拖到嚴冬,這一戰就算是河東一方贏了!
即使不能夠擊敗韓遂軍,但是閻行一方自始至終都立於不敗之地,完全可以熬退韓遂之後,再徐徐用兵,收復扶風郡西面的城邑。
只是閻行表面不動神色,但內心似乎並不贊同段煨的老成之言,他想了想,又笑着轉向楊豐問道:
“伯陽,你以爲呢?”
西征大軍之中,楊豐作爲段煨的副將,他的身份就是用來平衡軍中勢力的存在。因爲出征之前,閻行有關叮囑,所以楊豐雖然對段煨頗有微詞,但是一直沒有發作,依舊以主將段煨的意見爲準。
但現在閻行已經抵達軍中,楊豐自覺已經無需再相忍爲公,他斟酌了一番之後,終於果斷開口:
“將軍,豐以爲,此戰乃是定奪關中的最後依仗,有進無退,必須全力以赴,一決勝負。先前在新豐與馬騰軍久持不下,致使大軍滯留關西,這纔有了關東袁、曹兩家趁虛攻伐之機,此番若是再對峙拖延,看似有利於退敵,卻只怕不利於大局啊!”
先前段煨主張對峙拖垮馬騰軍的時候,軍中主戰派的楊豐等人就頗有微詞,認爲段煨只顧着自己的穩中求勝、保全名聲,反正耗得也是河東辛苦積攢起來的錢糧,這完全就是棄大局於不顧!
所以此時楊豐的話一說完,閻行還沒有反應,段煨卻是老臉一紅,搶先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