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紹至今都還記得,自己初得冀州,將沮授闢爲從事,向他請教佐國安民的大計時,沮授向自己說的話。
“雖黃巾猾亂,黑山跋扈,舉軍東向,則青州可定;還討黑山,則張燕可滅;回衆北首,則公孫必喪;震脅戎狄,則匈奴必從。橫大河之北,合四州之地,收英雄之才,擁百萬之衆,迎大駕於西京,覆宗廟於洛邑,號令天下,以討未復,以此爭鋒,誰能敵之?比及數年,此功不難。”
沮授當年的這一段話,與當初選擇掛印上東門、數騎出逃河北的袁紹定下的戰略,大致相同,相應步驟更是細化,擁有了具體實施的可能性。
這使得萌生惺惺相惜之感的袁紹欣悅不已,當場就加封沮授爲奮威將軍、監軍,惹得相隨的舊人許攸、逢紀等驚羨嫉妒,連連矚目。
冀州、青州、幷州、幽州,一步一個腳印,這就是沮授當時爲袁紹定下的戰略。
可惜公孫瓚軍力強大,黑山賊也甚是猖獗,沮授的戰略雖然大體沒錯,但步驟卻被打亂了。
袁紹不得不率先和公孫瓚的大軍、張燕的混合兵馬開戰,爾後再收取幷州、青州。
所幸自己的外甥高幹和長子袁譚的才能出衆,高幹成功在幷州站穩了腳步,招致四方遊士,將太原和上黨牢牢控制在手中,而長子袁譚更是英勇善戰,在平原郡攬士練兵,北排田楷,東逐孔融,將整個青州都併入到了己方的陣營。
不過這也有一點不好,就是長子袁譚的聲望在不斷上漲,使得喜好幼子的袁紹會面對更多來自沮授、辛評等人的勸阻。
聽着許攸、荀諶、審配等文臣謀士講述籠絡三郡烏桓的成效,袁紹得意地撫過自己的美髯,收斂思緒,將關注點放在自己關心的第一件事情上,開口問道:
“公孫瓚呢,還縮在他的那個易京裡面麼?”
聽到袁紹的詢問,謀士逢紀笑了笑,對袁紹說道:
“幽州有童謠曰‘燕南垂,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礪,惟有此中可避世。’公孫瓚對此深信不疑,在易京挖掘壕溝,堆積土山,築營駐兵,城內屯田儲谷,號稱儲谷三百萬斛,食盡此谷,足知天下之事矣。”
將軍淳于瓊也譏笑着補充說道:
“聽說公孫瓚又在土山上修築高樓,高達十丈,置鐵門,斥散左右,男兒七歲以上不得入內,其中只居住了公孫瓚的妻兒姬妾。”
“公孫瓚那武夫也住在高樓上極少下來,軍書文簿都是用繩子綁住拉上去的,日間想要傳令也只是讓婦人大聲傳呼,賓客親信、謀臣猛將盡皆被疏離,只怕不需我等出兵擒殺他,他倒先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了。”
被淳于瓊這麼一說笑,在場的人大多數都會心一笑,有的更是直接哈哈大笑起來。
的確,公孫瓚自從在鮑丘水被麴義率領聯軍人馬大敗之後,就一蹶不振,選擇龜縮在易京裡面,使得冀州北面的軍事壓力大減。
在場衆人都自信滿滿,認爲等到幽州稍稍安定之後,再派出大軍四面攻打,困守易京的公孫瓚勢力定可一舉撲滅。
當然,在衆人愜意的鬨笑聲中,很快也就有人提出了相反的意見。
一直板着臉的田豐咳嗽了一聲,掃視了在場衆人一眼,拔高聲音說道:
“公孫瓚雖然困守在易京,但是我聽說易地南臨易水,公孫瓚又在城外挖掘了壕溝十道環繞,堆積的土山高各五六丈,他在土山上修營駐兵,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公孫瓚所在的土山更是高達十丈,在上面登高望遠,可以遙遙指揮各支軍隊。”
“兵法有言,百樓不攻。更何況易京裡面儲糧充足,不乏精兵良將,之前麴將軍趁勝追擊,圍困易京,耗時良久,最終不得不糧盡退兵,撤退途中還被公孫瓚追及,我軍大敗,輜重盡失,將士死傷不少,諸君莫非都忘了麼?”
被田豐這麼一打斷,衆人的笑聲戛然而止,笑得最大聲的淳于瓊也覺得索然無味,只是礙於田豐在袁紹麾下地位不低,被落了面子的他也只能怏怏閉口。
袁紹雖然也有點尷尬,但畢竟他是知道田豐剛直的性格的,之前也被他直言進諫過幾次,於是呵然一笑,贊同說道:
“公孫瓚軍力雖衰,但易地易守難攻,公孫瓚在外又與黑山賊張燕等人有所聯絡,依舊是我冀州的首要之敵,確實不可大意輕敵,田公老成謀國之言,諸君亦當謹記!”
衆人見到袁紹都表態贊同了,連忙也紛紛附和贊同。
只是讓田豐談到了麴義兵敗一事之後,袁紹也被勾起了心中的第二件事情,他又出聲向逢紀、審配等人詢問:
“麴將軍,可還駐軍在河間境內?”
麴將軍,這是袁紹對麴義的敬稱,河北的衆多武將當中,只有麴義能夠享受這等待遇。
只不過,這份待遇,與忌憚也是等量掛鉤的。
這個麴義,原爲韓馥部將,先叛韓馥,韓馥引兵攻之,反被麴義擊敗,袁紹從這件事裡面看中了麴義領兵作戰的能力,於是遣使籠絡結好麴義,將麴義和他麾下的精兵,一併拉到了自己的陣營之中。
後來內憂外患的韓馥願意接受勸說,將冀州讓給自己,麴義這個內憂是出了很大一份力氣。
再後來,公孫瓚大軍南下爭奪冀州,來勢洶洶,局勢危急,結果界橋一戰,公孫瓚的精銳騎兵被麴義的先登營打敗,雙方形勢開始逆轉,鄴城等地也隨即轉危爲安。
緊接着的龍湊之戰、鹿腸山之戰、常山之戰,但凡麴義和他先登營主導的或參與的戰役,袁紹一方都毫無例外地獲勝了。
勝仗越打越多,於是麴義在面對袁紹時,不僅是腰板越來越直,口氣也越來越大。
袁紹身爲人主,不是沒有先見之明,他也擔心麴義和他兵馬漸成尾掉不大之勢,早在巨馬水之戰時,就閒置麴義不用,改用熟讀兵書的崔鉅業統兵攻打公孫瓚,結果袁軍大敗,死傷近萬人,使得傷了元氣的袁紹軍隊,不得不和公孫瓚軍陷入僵持。
去歲,袁紹爲了響應在幽州起事的鮮于輔等人,再次啓用麴義爲主將,麴義繞道代郡,迂迴攻入幽州腹地,在鮑丘水統領聯軍大敗公孫瓚,爲袁紹奪得了幽州大片土地。
之後麴義又趁勝包圍公孫瓚在易京,若非糧草不濟,聯軍散去,只怕這易京也要被他攻下來了。
眼下,撤軍途中吃了敗仗的麴義絲毫沒有敗軍之將的頹態,他將戰敗的責任全部歸給了供應糧草的後方,依舊駐軍在河間境內,和易京的公孫瓚對峙着,並不斷派遣騎士前來鄴城,向袁紹要兵要糧,嚷嚷着要率大軍再攻一次易京,生擒公孫瓚。
如今見袁紹當面提及,郭圖、逢紀等人連忙將麴義駐軍在河間的現狀向袁紹稟報,因爲知道袁紹的心思,他們對於麴傢俬兵驕橫跋扈,橫行不法的行爲,也毫不客氣地一條一條向袁紹稟明。
袁紹聽着聽着,撫着美髯的手不知不覺間就停了下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事情,過了一會兒,他纔看向一旁坐着的審配,出言問道:
“正南,初平四年,麴家兵馬救援野王城的事情,查得怎麼樣了?”
初平四年,甘陵、徐晃率軍攻打河內的張楊,張楊軍連戰連敗,坐困野王城,危機之下,不得不向鄴城的袁紹求救,袁紹在衡量得失之後,決定出兵,並派出了大將麴義領兵,前往河內救援張楊。
只是河東兵馬聞知河北援軍進入河內郡的消息之後,很快也也分兵前來攔截麴義率領的援軍,兩軍最終對峙於清水兩岸,衝突不斷,結果相拒期間,野王城發生內亂,張楊被亂兵所殺,野王城隨即也被河東將領徐晃率軍攻下。
援救野王失敗的麴義見狀,立即改變用兵方向,出兵擊敗了汲縣的呂布軍,佔據了河內境內的東北一角,與河東兵馬分割吞併了河內郡,盡力將袁紹一方的利益最大化。
但是,這一連串的戰事背後,還隱藏着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麴義到底是來不及救援野王城,還是根本就是在裝模作樣,壓根就沒有真正渡過清水與河東兵馬作戰過。
事情儘管過去了兩年,但真相卻慢慢地被有心之人揭開。
雖然麴義在軍中極力掩蓋自家爲贖回兒子,與河東兵馬私下議和的真相,甚至不惜爲此將知曉一點內情的軍士滅口。
但是世間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牆,要知道,被俘的麴英可是在衆目睽睽下被河東兵卒押着,繞着野王城走了一圈。
所以,袁紹最終還是從其他途徑,得知了一些關於野王救援戰的內幕。
過去的一年裡,袁紹一直暗中指派審配全權調查此事,因爲袁紹相信,不管調查的對象是誰,忠直剛正的審配一定會將這樁事情查個水落石出的。
現下真相已經被審配深挖出來了,但審配看了看周圍的其他人,卻有所顧忌,沒有徑直說出來,而是目視袁紹,做了一個向下壓的手勢。
袁紹見狀,對於審配的顧忌心知肚明,他甚至都已經能夠猜到真相了。
只見他冷然一笑,臉上也不見喜怒,轉而站起身來,悠悠說道:
“現在還不是時候,雒陽來使的事情,我等先看看劉景升、曹孟德以及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的反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