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辟,就是斬首示衆的死刑。
帳中衆人隨着閻行手指的方向,看到了滿頭大汗、渾身顫抖的侍中種輯。
就如同天子策書具有“其制長二尺,短者半之,其次一長一短,兩編下附篆書,起年月日,稱皇帝曰,以命諸侯王三公”的制式一樣,天子的詔書也是具有嚴格制式的,若是再加上蓋覆印璽的流程,還真不是普通人就能夠隨便矯造出來的。
楊定、張繡等人之所以能夠矯詔舉兵,全然是因爲楊定與天子親近的侍中種輯交好,通過侍中種輯利用職務之便,矯造出了天子詔書來。
這年頭兵荒馬亂,連朝廷都有旦夕傾覆的危險,何況是少年的天子。因此天子身邊的一些親近之臣,都不同程度與軍中的實權派保持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原本這是可以依仗的外力,現在卻成了催命的毒藥。
矯詔現在就在閻行、段煨的手中,只要按圖索驥、仔細排查,很快就能夠查到這份矯詔出自何人之手。
種輯牙關戰戰,渾身如篩糠的簸箕一樣顫抖着,眼看着這些如狼似虎的甲士大有撲上來之勢,他再也堅持不住,哭嚎着拜倒在少年天子的腳下,號泣求饒。
“陛下,此事全是楊定、張繡等人相迫,微臣迫於無奈之下,纔不得不爲其草擬詔書的啊!”
種輯的求饒落到帳中之人的耳中,各有不屑輕蔑、兔死狐悲的不同情緒。
閻行卻沒打算再與這班坐而論道的大臣虛耗時間,徑直揮了揮手,立馬就有兩名被甲持兵的甲士上前抓拿種輯。
“陛下,陛下,救我呀!”
種輯眼看抓捕的甲士就要上前,心急之下,想要湊近天子尋求庇護,可卻被護衛天子的伏完等人死死攔住,一下子就被兩名甲士給牢牢擒住了。
但大禍臨頭,掙扎不得的種輯還是忍不住地哀聲求饒。
對於苦苦求饒的種輯,少年天子微微側身,避開了身子,他也知道在護下董承一命之後,眼下再想要救下種輯,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若是執意相救,反而會變成了是自己暗中下詔讓楊、張等將舉兵襲段的可能,一旦因此惹得那班驕兵悍將們羣情洶涌、兵諫逼宮,那對東狩朝廷來說,就大大不妙了。
只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何況是自己身邊的親近之臣呢。種輯在護衛自己逃脫李傕控制的時候,也是出了不少謀劃的,眼下看到他就要被這些驕兵悍將殺死,少年天子猶豫了許久,終於還是開聲問道:
“卿等亦有近侍之人,何獨不能容朕耶?”
天子沒有明指向誰,但帳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問的就是平北將軍閻行。
只是原先還被侍中劉艾拋出的“八議”打斷了思路的閻行,這個時候卻怡然不懼,昂首挺胸,侃侃而言:
“臣以爲,宮中府中,俱爲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爲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法者,陛下與天下共之,不可輕也,軍中羣情洶洶,唯願陛下深思!”
說完之後,閻行也不待少年天子的反應,直接就讓甲士將還在哀嚎求饒的侍中種輯拉出去,徑直就在天子御帳所在的轅門前處斬,人頭就和張繡的頭顱一樣,用長矛插着,立在轅門前,血淋淋的,以此來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人心。
待到大辟之刑完畢,閻行幽幽嘆了口氣,看了看帳中又驚又懼、不敢直視自己的天子朝臣,笑了一笑,再次說道:
“陛下,昨夜裡兵戈四起,驚擾了聖體,還請好生歇息,潼關雖固,終非天子安居之所,明日還要啓駕,趕回雒陽,一路車馬勞頓,還需保重聖體啊!”
說完之後,目標達成的閻行這才和段煨向少年天子、朝堂公卿行禮告退,帶着一衆的幕僚、甲士,緩緩退出了御帳。
出了御帳之後,衆人的步伐明顯加快,只是到了轅門之處,看到樹立的長矛上種輯血淋淋的人頭,剛剛在帳中還嚴詞厲色的段煨不禁有些惶然,看着閻行問道:
“彥明,今日之事,我等是否做得有些過了?”
驟然聽到段煨有些忐忑的詢問,閻行微微一愣,繼而不禁失笑。
在挑戰傳統的皇權時,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夠安之若素的。他們面對着的,畢竟是開國兩百餘年的正統王朝啊,若是再將前漢的國祚也續進去,那就是享國已有四百多年的老大帝國了。
高祖皇帝三年亡秦、五年滅楚,孝武皇帝北擊匈奴、拓地千里,光武皇帝剪除羣雄、中興漢室,餘者如文景、明章,亦有璀璨輝煌的文治武功······
數百年來,君主的權威連同這些帝王的赫赫功績被不斷地加強鞏固,眼下雖然漢室已衰,但漢天子依舊是天下共主,今日閻行和段煨雖然仗着兵強馬壯,威凌天子朝臣,可當出帳看到種輯血淋淋的人頭時,出身將門、腦海中依舊烙有忠君思想的段煨內心還是不禁有些陣陣悸動。
今日自己權勢滔天,威凌天子,日後一旦權勢散盡,莫非也要步此後塵。
對於段煨突然生出的複雜情緒,顯然遠看得開的閻行笑了笑,正待開解,轅門外已經有騎士疾馳而至。
來人是率軍圍困楊定的楊豐特地派來稟報的騎士。
楊定帶着幾百殘兵,投降了!
聽了騎士的稟報,閻行淡淡一笑,他之前說出的“僅以免死”的話語,絕不是趾高氣揚的狂言。
楊定有護衛天子的大功,可也有矯詔舉兵的大罪,就算將罪責大部分都推到了寧死不降的張繡身上,依舊也只能夠是免死而已。
況且,就算是給身處絕境的楊定高官厚祿的承諾,謹慎老成的楊定又豈能夠相信,反而會適得其反,以爲閻行有心詐他出營,就更要拼死頑抗到底了。
眼下在軍中原有兵權、構成隱患的三將,一死一降,另外一個離死也不遠了,身側潛在的威脅幾乎是轉眼之間,就被自己一掃而空。
心情大好的閻行哈哈一笑,搓了搓手,看着肅殺清朗的冬日,笑着說道:
“段公無需多慮了!我看明日天時正好,天子可以早點啓程趕路,我等也可以早日幫天子興復漢室、還於舊都!”
···
“可恨,可恨吶,皆是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少年天子雖然沒有歇斯底里地喊出話來,但是青筋凸顯的手臂以及地上四碎飛濺的器皿足於顯露出他胸中的憤懣。
侍中劉艾、楊琦,議郎趙岐、趙彥,加上太尉楊彪、司徒趙溫、司空張喜等老臣,見狀紛紛一面避開器皿碎片,一面勸慰天子暫時消減胸中怒氣,閻行、段煨等人多行不義必自斃,姑且待之,莫要爲此氣壞了聖體。
可少年劉協聽了公卿近臣的勸解的之後,心中的怒火卻是更加熊熊燃起。
“今日之事,諸公也都看到了,閻、段之跋扈,更甚於李傕、郭汜。二人口口聲稱護衛朕還於舊都,可內心想的,哪裡是爲了什麼興復漢室,分明就與董、李二賊一般,想要挾持朝廷,號令天下,莫非諸公就無一二良策,爲朕解憂脫困麼?”
面對天子的詢問,帳中的公卿近臣中年輕的臉色尷尬,年老的老臉一赧,也只能選擇眼觀鼻鼻觀心。
原本軍中還掌有一點兵權的楊定、董承、張繡,轉眼之間就被河東大軍擊破,侍中種輯作爲天子近臣,更是人頭高懸,天子也不能相保。
閻行、段煨依仗兵馬,威凌朝堂的氣勢日炙,剛剛纔用種輯的人頭給這些大臣們一次震懾,現在大臣們哪裡還敢貿然給天子出計策啊!
可是天子已經年紀漸長,開始一門心思想要重掌朝政,不久之前纔不顧危險從李傕的控制下逃脫出來,現在眼看,離了李傕,還要繼續接受閻行的控制,哪裡願意選擇息氣,繼續忍耐。
那雒陽城分明就是另一個龍潭虎穴,乃至是囚禁自己的新牢獄。自己再這樣受辱忍耐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夠重掌朝政,做一箇中興漢室的有爲之君啊!
公卿近臣對於少年天子的執拗勁也有些頭疼,擔心天子這樣心生抗拒下去,遲早要在明面上和閻行、段煨發生劇烈衝突,衆人在面面相覷、商議一番過後,由議郎趙岐出班向天子獻策:
“陛下,還請暫且忍耐啊!老臣聽聞雒陽城自董逆遷都以來,宮殿損毀,屋舍成墟,閻、裴等人勉力經營。等到了雒陽之後,老臣就以此爲名義,向朝廷請命,出使前往荊州,說服荊州牧劉君助修宮室,遣兵詣雒陽修築宮室,輸送軍資。”
少年天子聽了趙岐的對策,眼睛瞬間變亮,按照趙岐弦外之意,若是能夠讓同爲漢室宗親的劉表出兵前來,那自己確實就可以依仗荊州的兵馬、糧草,來抗衡閻行、段煨等人,使得大權不至於完全落入這些驕兵悍將之手了。
只是稍稍考慮過後,劉協又開始擔憂起來,他心中也很明白,如今已然處於亂世之中,皇權衰微,人心不附,關東州郡那些長吏哪一個不是擁兵自重,各懷心思,就連天高皇帝遠的益州牧劉焉,聽說都有據川蜀稱帝的野心,這荊州的宗親劉表,真願意出兵挽救朝廷麼。
“趙愛卿,這劉荊州會願意出兵赴雒?”
趙岐面臨着天子的疑慮,也壯懷激烈,慷慨陳詞:
“陛下,今海內分崩,唯有荊州一地,境廣地勝,西通巴蜀,南當交趾,年穀獨登,兵人差全,州牧劉君,更是漢室宗親。老臣若能成行,必曉以忠義,可使其身自將兵來衛朝廷,與羣臣並心同力,共同輔助王室。”
“如若有辱使命,老臣定當撞死階前,以血陳明忠義,也以此死志,上報國家!”
說完之後,趙岐不顧年老體衰,親自跪拜下來,言辭懇切,劉協見狀哪裡還敢遲疑,連忙上前,伸出手臂將這位漢室老臣扶了起來,口中連連說道:
“趙公忠義之心,明昭日月,真乃我漢室柱石之臣,漢室中興,幾有望矣!”
帳中的朝臣也連忙跟着褒揚趙岐忠公體國,附和“漢室中興有望”的言語,只是在衆多大臣的附和聲中,一個微弱卻執着的聲音還在少年天子的內心中持續響起,就像是一柄錘子一樣,在不斷敲打着劉協的內心。
“劉表,他真的會來救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