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輯也跟着起身,向閻行行禮說道:
“將軍赤誠報國之心,輯實感佩,惟願將軍此番東向,能安撫河東,克平賊寇。如此,則國家之幸,君上之幸!”
閻行轉身看了看同樣動容的裴輯,他趁熱打鐵,連忙問道:
“文秀知我,卻不知巨光公之邀,乃是爲了——”
此時,裴輯自認已經試探出了閻行對李傕、郭汜等人的態度,他也不再忌諱,爽直答道:
“家父雖未對輯明言,但輯心知,定是爲了如今長安之局勢,朝中諸公憂心於此,實不在少數,今日能得將軍坦誠相告,雖無宴席,然得交心,輯也算不辱使命,能夠回府向家君交代了。”
閻行聞言點點頭,裴輯雖然聰慧,但終究年少,這種廟堂之事,絕不是他能夠置喙的,他這樣說,反而讓閻行又信了幾分。
這種波譎雲詭的廟堂爭鬥,雖因閻行心繫河東,不願於此時涉足其中,但能夠藉此事在朝堂之中得一二盟友,並在這種兇險程度不遜於戰陣的暗鬥中尋求最大利益,卻也是獲益匪淺之舉。
故而閻行臉色凝重,正色地對裴輯說道:
“巨光公乃國之重臣,忠君之心,豔亦欽佩。只是此事,攸關天子、朝堂諸公,子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文秀既已涉足,還需謹慎處之啊!”
“輯當謹記!”
裴輯恭敬地應答,閻行聞言頷首,又讓戲志才取來一枚符信,叮囑裴輯說道:
“此乃我營中密使之符信,還請轉交令尊之手,河東長安相隔數百里,若京都有事,可派遣使者持此符來見,我定親自接見,此事攸關大局,慎之慎之!”
裴輯臉色嚴肅,連忙應諾,他接過了閻行手中的符信,然後再向閻行等人告辭,匆匆離去。
待裴輯走後,周良走到閻行身邊。
“不過是閒處的一記落子,談何高謀。”
閻行沒有任何欣喜之色,神情淡然,回了周良一句。
周良愣了一愣,詫然說道:
“主公以一枚符信,換得朝中多位強援,隻言片語,又令屢番試探的裴文秀俯首折腰。今日我等雖遠赴河東以避李、郭等人之勢,可有此朝中內應,來日旌旗西指,關中之地定能一戰而定啊!”
說到末尾,周良言語之間也難掩興奮之情,一想到閻行裡應外合,擊敗如今的最大強敵的李傕、郭汜,然後他們這些人也跟着一同入主長安,他的內心就激動得顫動起來。
“內應?呵,我等以其爲內應,焉知朝中諸公,又不是暗中將我當成呂布,一武夫,一刺客,豈是我所望乎!”
被閻行這麼一說,周良心中的興奮也消散大半,而戲志才面露沉思,卻沒有出言,此前閻行對長安劇變的預測甚是準確,這給戲志才一種感覺,若是論及對聞喜裴家,對朝中局勢的瞭解,閻行顯然要比他們要看清的多。
閻行按劍而立,沒有去看旁邊戲、周兩人,他沉浸於思索,不喜爲其他人打擾。
這枚符信能換來多少朝臣內應、得力盟友,閻行並不期待,他只知道,它能夠讓自己這股即將入主河東的外來勢力,又與河東本土的裴家多了一層聯繫。
至於廟堂上漢室老臣和西涼軍之爭,裴茂歷經多番朝堂劇變,依然屹立不倒,又能夠獨善其身,自然是有一套自保之術的。
閻行還記得,裴潛在河東暗中襄助自己時,也未曾聽聞他有與衛、範等大姓爲敵交惡,他斡旋兩股勢力之中,遊刃有餘,兒子尚且如此,老謀深算的父親又怎會失算。
故而,主持圖謀剷除李、郭,匡扶漢室的,不可能是朝中的裴茂,聞喜裴家也還沒有這番勢力和聲望,在關中之地的長安城中,做出這樣一番大事來。
就如同閻行自知自己眼下的實力,還不可能成爲一股抗衡李、郭的勢力存在一樣。
他和裴家,不過是介身鄰近,坐看風起雲涌罷了。
裴茂聯絡自己,有助於他在朝中立足,自己與裴茂保持聯絡,也有利於自己接下來掌控河東一地。
而周良所猜想的,自己想利用朝中那些漢室老臣,再來一次長安劇變,裡應外合,除去李傕、郭汜,然後自己再手握大軍入主長安······
那不過是他因董卓、王允之事,侷限於陰謀詭鬥一隅,未能看清楚當今天下局勢的想象罷了。
大爭之世,奮發朝夕。但凡有逐鹿中原的志向的,都應該看到,眼下爭的戰場,已經不再侷限於廟堂之上,現在爭的,是廟堂之外的土地人口、兵力民心。試看內政屯田,生聚教訓,將士沙場效命,謀士縱橫捭闔,將軍黃沙百戰,氣吞天下如虎。
一味蠅營狗苟,不明大勢所趨,就算鬥過了李傕、郭汜,又如何與袁紹、曹操等人逐鹿爭雄。
念及當下,閻行胸中的豪情壯志奔涌欲出,握劍的手又緊了一些。
···
河東安邑,郡府大堂。
在得知了引兵西向的閻行被授予了河東太守之後,王邑就憂心如焚,朝中一旦爲西涼軍控制,而閻豔又一意要與自己爭奪河東,那自己被召回朝中的詔書,只怕此刻已經在路上的郵驛之間,不日就要抵達郡府了。
四月份,朝中董卓遇刺,六月份,李、郭等人攻破長安,九月份,西涼軍全面控制關中,閻行得授河東太守,名正言順地回師河東。
這短短的五個月裡,長安城中的局勢變化之快,爭鬥廝殺之激烈,令遠在河東的王邑,同樣憂心忡忡、心驚膽戰。
王邑在這段時間裡,還爲了河東北境之事而焦頭爛額,派遣到北境的官吏幾乎被架空了權力,能夠管轄到的土地、人口寥寥無幾,北境的土地、人口,大半都入了軍屯的管轄之中。
想要破除西涼軍的軍屯,王邑就非用武力不可,可惜河東郡兵畏敵如虎,對久負兇名的西涼兵是望而生畏,範先帶領的郡兵一直想要進入北境,可惜卻被徐晃等人多次拒之門外。
大戰不敢輕啓,小規模的戰鬥,河東郡兵又屢屢吃虧。無奈之下,王邑不得不放棄了用兵的打算,改由從朝堂和北境內部下手。
誰又能想到,朝堂之權,旦夕易手,用在朝堂上的諸多功夫,一時統統打了水漂。而分化河東內部的措施還未見成效,閻行就已經領着大軍殺將回來了。
此時郡府大堂上,功曹、五官掾、督郵、主簿等郡府大吏和諸曹掾史盡數聚集於此,和王邑共同商議河東之事。
“涼州兵馬攻陷長安,殺害司徒王公等諸多朝臣,又挾持天子,濫施政令,如今閻豔更是率軍鄰近,欲謀取河東,我等多是河東之人,又豈能坐視桑梓之地落於西涼兵之手,爲河東士民計,還請府君早作謀劃!”
範先臉色激動,在堂上大聲說道,聲音震得鄰近的一名掾史下意識都退了兩步。
王邑聞言揮動了一下手中的玉掻杖,又擺了擺衣袖,看着堂上的諸多郡吏,口中說道:
“我又何忍河東士民落於閻豔等人之手,奈何朝廷已有徵召文書,抵達河東郵驛,我又豈能夠違抗朝廷法度,邑已決意,交接郡府事宜,西行入京,面覲天子。”
“不可!”
衛固疾色發聲,連忙出列阻止,他急切之間,也顧不得堂上的功曹還未發言了。
等堂上衆人將目光轉向自己時,衛固連忙斟酌言辭,肅然說道:
“如今朝堂已經爲李傕、郭汜等控制,左馮翊宋翼、右扶風王宏之前應徵入朝,慘遭殺害,府君切不可再重蹈覆轍啊!”
王邑聞言,沉吟不語,手中玉掻杖也慢了下來。
宋翼、王宏等人的遭遇,確實是給了王邑這種被徵入朝的地方長吏一種濃濃的恐懼感,雖說王邑與宋翼、王宏不同,他並不是王允的黨羽,但他卻在河東與閻行暗鬥過,這也是結怨,王邑可不敢期望,閻行能夠以德報怨,不趁機報復他。
要知道,西涼軍的胡軫攻下長安之後,就大肆報復了往日的仇人,左馮翊功曹遊楚就死在了胡軫手中。
焉知閻行不是另一個胡軫。
衛固看到王邑心意有所動搖,害怕堂上有人再生枝節,連忙搶着繼續說道:
“府君,如今關東州郡抗拒朝廷任命的長吏,已不再少數,莫非彼等都是不忠於漢室之人不成,非也,實乃當今朝堂已爲西涼軍控制,我等此時順從朝廷之名,反而是削弱了漢室的羽翼,爲天子計,爲河東計,還請府君三思!”
說到這裡,衛固又急忙使眼色示意範先,範先當即會意,連忙又低聲攛掇其他幾個親近的郡吏,於是有十幾位郡吏同時在堂上下拜,出聲挽留王邑。
“還請府君三思!”
“還請府君三思!”
看到這麼多郡吏下拜挽留,王邑也微微變色,而其餘郡吏看到這麼多同僚下拜挽留,想了想,又有一些人一同下拜,出言挽留王邑。
王邑看到衆人異口同聲,他嘆了一口氣,親自下到堂來,首先將爲首的衛固扶了起來。
“君等以大義相留,又兼挽留之情,邑已知曉。可那閻豔,已領兵前來河東,而西涼兵甚是兇悍,郡兵非其敵手,就算我有牧民之意,奈何刀兵相迫,又豈能抵擋?”
聽王邑說起西涼兵的兇悍,堂上下拜的郡吏面面相覷,一時無言,而原本一些只是從衆挽留王邑的,此時也開始動搖起來,猶豫着要不要再起身。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偌大河東,豈無材勇。請府君下發檄文,募舉勇士,西涼兵雖強,我等也願率領族中子弟,爲府君而戰,爲河東而戰,不使匹馬渡過大河!”
範先一向是反對西涼軍入主河東的急先鋒,再加上他與閻豔的西涼軍結怨已深,又有族人的血仇在此,此時他慷慨激昂,誓要抗拒西涼軍進入河東。
當然,堂上也有其他郡吏出言質疑範先的,郡府功曹就率先出言。
“範掾部,如今郡中的北境就有少量的西涼兵盤踞,你前番領兵,多次想要進入北境驅除彼輩,尚不可得,如今又厥詞能率兵抵抗西涼大軍進入河東,豈不謬哉!”
“西涼兵一路自北向南,一路渡河東進,互爲策應,又兼兵馬強盛,勢不可擋,我等不可貿然與之爭鋒也!”
聽到別人說起自己幾次領兵想要進入河東北境,卻被西涼兵抵擋於外,範先一下子就被戳到痛處,差一點就要跳了起來,他臉色漲紅地說道:
“如何不能抵擋,我前番出師不利,全因有小人走漏消息,讓西涼兵有了防備,這才遭遇伏擊,更可恨那徐晃,原爲我郡府吏員,深知我郡兵虛實,竟然勾結外敵,投靠西涼軍中,爲其效力,這才造成我屢次用兵無功!”
“可如今若是我等戮力同心,對陣西涼軍,又有何懼!”
範先將自己的責任推得乾乾淨淨,他胸中其實也並無抵擋西涼軍的方略,說來說去,不過就是讓郡府再次擴充兵力,還有沿河佈置防線,可這並不妨礙他一力主張阻擋西涼軍進入河東。
王邑早已看清範先這等色厲內荏、志大才疏的脾性,卻不願當衆說破,他轉頭看向其他郡吏,緩緩說道:
“君等皆是我河東俊才,若是西涼兵入河東,郡府當真無一二良策退敵麼?”
衆多郡吏互相對視,往日裡,不乏有在兵事上誇誇其談的,此刻卻沒有敢越衆出言。
“衛君,你可有良謀?”
王邑看到衆人都沒有話說,他又將目光轉向了衛固,衛固是最先出言挽留他繼續牧守河東的,若是衛固也沒有退西涼軍的良策,那這河東大郡,就真的要拱手讓給閻行了。
按照王邑心中的思索,如今事到臨頭,若是讓閻豔執掌河東之地,範先、衛固等安邑大姓可謂是首當其衝,衛固平日裡頗有謀略,此時定不可能再藏私。
衛固心中確實有所謀劃,加上此時無人建策,王邑又親自出言詢問,衆目睽睽之下,衛固不再推脫,上前一步,正想要發言,不料卻有另外一個郡吏出言。
“府君,在下有良策退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