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西一處小聚落中
閻行帶着兩名親衛,跟着帶路的僕隸,踏着蒼白的月光,牽馬緩緩走入這處聚落之中,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這裡,閻行還記得,上一次和李儒見面,也是約在這一處小聚落裡面。
雖然那不過去是年歲末的事情,但如今重返故地,卻讓閻行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去歲初來此地,耳聞鼓聲陣陣,家家戶戶,一副驅儺祭神的熱鬧景象。可如今,萬籟無聲,鄉聚殘破,看不見半個活人的影子,只有他們自己的腳步聲,就猶如行走在鬼蜮之中。
走了一會,閻行等人還是拐到了上次見面的那一處民居,柴門是已經打開了的,院子裡面有兩個皁衣僕隸。聽到人馬聲,立馬就趨步迎接出來,其中一個僕役認識閻行,他恭聲向閻行說道:
“閻君,家主已經在屋中等待,請!”
閻行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將繮繩交給親衛,讓他們留在外面看守,然後邁步走了進去。
空曠的院子還是先前的那個院子,但在蒼白的月光照射下,斑駁凹陷的土牆黑白相間,配合這杳無人跡的死寂氣氛,饒是閻行藝高膽壯,走入其中之時,後背還是感到了一絲絲的寒意。
屋中這一次既沒有溫酒待客,也沒有飯菜佳餚,甚至乎連案几、牀榻、木架都搬得乾乾淨淨,只點了一支嗆鼻的薪燭,李儒就在昏暗的燭光中,背對着屋門,閃爍不定的燭光讓他的身影來回變幻,而他負手而立,一動也不動。
“李公!”
閻行看到李儒的身形,心中一動,腳步卻沒有停下,徑直走入屋中,向李儒行禮說道。
“彥明來了。”
聽到閻行的聲音,李儒也回了一聲,終於慢慢轉過身來,剛剛行完禮的閻行擡起頭,眼睛正好看到了李儒轉過來的面容。
李儒的那一張馬臉顯得有些消瘦,這讓他的臉盤顴骨更加突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昏暗的燭光中轉動不定,心中似乎在思索什麼。
閻行看了一眼之後,很快就收回眼光,做出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李儒開始將眼光在閻行身上慢慢來回掃視,過了半響,才悠悠開口說道:
“彥明戎馬倥傯,轉戰各方。常人皆言征戰之苦,可我看彥明卻依舊是神色奕奕,方知天生將種,才由天授,資質異於常人啊!”
閻行微微低着頭,態度謙虛,口中淡淡說道:
“李公謬讚了,行原爲邊鄙之人,縱馬驅馳慣了,也就不以爲苦,但資質卻還是與常人無異,哪裡稱得上將種天授。”
聽了閻行的話,李儒呵的一聲,冷笑起來。
“既非將種,卻有虎膽,敢違抗軍令,孤軍深入,焚敵糧草,建立功勳,莫非是早有圖謀不成?”
李儒這誅心的話一出,閻行臉色瞬間變了變,臉上淡淡的笑容也沒有了,連忙下拜,口中說道:
“屬下有過,不該與徐中郎將橫生構隙,誤了李公當初簡拔入軍中的一番苦心!”
看着下拜的閻行,李儒也收起了冷笑,過了一會,似乎又想到了什麼,口中才淡淡說道:
“罷了,今時已不同往日,你如今也是位居軍中將校之位,徐榮雖是軍中宿將,但偏私黨羽,打壓異己的事情我也知道了,你原有將才,再屈居其下,也學不到太多軍略。現下調你去河東,也是一樁好事,你力挫強敵,有功無過,不必多禮了!”
閻行這才恭敬地站回原位,就聽到李儒繼續問道:
“這一次派遣你去河東,乃是我一力向相國舉薦的,相國因爲勞心國事,沒有親自召你面授機宜,但你也需有所籌備。現今河東白波來勢洶洶,連下城邑,河東形勢岌岌可危,你胸中可有平定亂事的韜略?”
河東一地原本就是閻行心中首選的立身基業,對於如何平定河東的亂事,他在先前就考慮過多次,現下聽到李儒問起,雖然不知道是李儒的原意,還是董卓的授意,但還是很快地回答說道:
“河東之亂,曠日連年,白波之興,亦非宵小草寇作亂。此番白波復來,兵勢更勝往昔,連下永安、楊縣、襄陵、平陽、臨汾等城,就連蒲子、北屈兩地也先後淪陷,皮氏要津危在旦夕。皮氏若失,則白波南可威脅汾陰、解縣、安邑等地,西可渡河進入三輔,騷擾關中要地。”
“行蒙相國信重,李公厚恩,得以統帥驍銳,趕赴河東之後,自當與牛中郎將同心戮力,共御賊寇。白波賊衆有數萬之衆,不乏亡命敢死之徒,如今又是連下數城,氣勢正盛。”
“行之意,乃是先率軍穩固防線,安定軍心,伺機尋賊空隙,破敵一部,以挫白波士氣。待白波兵鋒轉衰之際,再收復臨汾,連通東西、最後勒師並進,一同收復河東北境。”
閻行侃侃而談,將河東的形勢、城邑一一道來,李儒聽在耳中,雖然口中沒有說什麼,但也暗中點了點頭,心知閻行是做了一番功夫的。
“謀定而戰、避實擊虛”是閻行一貫的作戰風格,用他爲將,不敢說河東的亂事能夠徹底平定,但至少能夠將局面穩定下來,不要讓戰局糜爛下去,威脅到雒陽和長安的安全。
想到這裡,李儒也出聲說道:
“好了,你這一番軍略,我自然會向相國轉述。如今乃多事之秋,你統兵討賊,切記不可再讓河東出了其他亂事。”
“行明白!”
李儒看到閻行恭敬地應諾,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又轉而說道:
“河東平亂之事,終究是牛中郎將爲主將,雖然相國已經令他委任前軍兵事給你,但你也需謹慎行事,謙遜侍上,不可再出現先前如同滎陽的事情。”
“朝廷已經西遷長安,河東與三輔僅有一河之隔,若從河東發兵,大軍不出十日,就能夠兵臨長安城下,此乃脣寒齒亡之地,這也是我力薦你前往河東的原因,你可明白?”
閻行察覺到李儒話中的深意,心中一動,他又看到李儒一臉肅穆的樣子,知道此事事關重大,也連忙點頭,表示自己會盡快平定河東亂事。末了,他又表達了一通自己的忠心,坦言會統領兵馬,在河東唯李儒之命是從。
李儒終究對長安的形勢還不放心,這也算是未雨綢繆,他也不會向閻行直言太多,看到閻行應諾又表示了忠心,他笑了笑,這才說道:
“彥明拳拳爲國之心,我已知曉,河東之事,事關全局,不容有失,你此此前去河東平亂,可還有什麼其他請求?”
閻行聽到終於輪到自己提請求了,他想了想了,開始說道:
“此番河東平叛,畢竟是先守後攻,調給在下的千餘兵馬中,行想要一曲蹶張士,用於防備白波賊寇。”
李儒聽到閻行不求其他,要的是一曲蹶張士,想了想,雒陽武庫中的兵械全在董軍的掌控之中,其中的弓弩已經裝備了不少士卒,調撥一曲蹶張士給閻行所部,也不算是難事,他就很快答應下來了。
最後,就在閻行以爲事情都交代完畢之後,李儒突然話鋒一轉,笑着說道:
“彥明,聽說你在雒陽還有一房妾室?”
閻行聽到李儒的話,他眼珠子轉了轉,口中迴應道:
“正是,不知李公——”
“河東終究戰亂不安,你爲國事履鋒冒刃,又怎好照料家人,長安已爲京都,關中有崤函之險,你將家人安置在長安,可保兩全,不知你意下如何?”
閻行聞言沉默,猶豫了一會,纔有些不捨地說道:
“李公美意,一切謹遵公意。”
“哈哈,好啊,那你明日前往河東,可將家人送來,隨同其他將領的家眷一同入京,你放心,我會派人在長安妥善安置你的愛妾,等你功成歸來之後,家人團聚,封爵蔭妻,豈不美哉!”
說完了這件事情後,李儒才總算是交代完所有事情了,閻行也隨即行禮告辭,離開了這處宛若鬼蜮的民居。
閻行走後,李儒負手立在屋中,這個時候他纔再次出聲說道:
“出來吧!”
隨着李儒的聲音響起,在側面陰暗的內室中又轉出來了一個人,他剛纔就躲在內室的陰暗處,一直在聽着李儒和閻行的對話。
他身材矮胖,膚色泛黃,儼然就是周良。
“那閻行的妾室,當真能夠讓他牽掛再三?”
面對李儒的問道,周良涎着笑臉,連忙答道:
“閻校尉的這名愛妾,乃是其鐘意之人,之前在滎陽,就已經是掛念不已,這次出征河東,原本就是想要將她帶到安邑安置的。”
聽到了周良再次的肯定答覆,李儒這才微微勾起嘴角,閻行如今正是血氣方剛之時,也是知好色、慕少艾的年紀,爲兒女之情牽腸掛肚,也是再正常不過的,能夠利用這一點,拴着他一半的心,讓他有些顧忌,李儒也就能夠徹底放心下來。
看着笑臉相迎的周良,李儒又不禁笑道:
“你原是我帳下刀筆吏,如今在閻行麾下,他可有疑心,行事可有專門迴避於你?”
“閻校尉知良原是李公帳下之人,相待以禮,行事倒是不曾專門迴避良,不過偶爾有些事情,倒也是隻和他麾下的心腹軍吏商議。”
李儒聽完點了點頭,他相信閻行也知道周良就是自己放在他身邊的人,能夠如此做,證明他還是忠於自己、暫無二心的,至於有些事情,沒有和周良商議,李儒也不以爲怪。
若是閻行什麼事情都和周良商議,那纔是怪事,只怕李儒就不敢舉薦他去河東平亂了。
“閻行此人可用,但也需要多加防患,從徐榮一事也可知,此人就是一頭猛虎,不得其法用之,終究是要掙脫枷鎖,竄入山林遠去的。你在他身邊,用事做事,我也無需你做什麼,只需要你將他日常行事,按例報知給我就行,你的功勞我都記下了!”
“諾,多謝李公!”
“好了,時候不早,你也早些回去,免得惹人生疑了!”
“是,李公保重,良告辭了!”
李儒交代完畢,也就打發周良回去。周良恭恭敬敬地行禮之後,才轉身退了出去。
只是退出民居之後,周良那一臉的恭謹之色也隨即變得有些玩味起來,他這枚李儒埋在閻行身邊的棋子,如今儼然已經是變黑爲白,他在心中暗暗想道。
“李公,你也是智謀之士,可惜這一次,你的一番打算終究是要落空了。猛虎,呵呵,龍行虎步,閻君此人又豈可純用伏虎之法待之。潛龍於淵,騰必九天,周良不才,也要攀附龍騰之勢去了,臨別贈語,你就多加保重吧!”
···
回到自家營地的閻行,在下馬之後,沉吟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回到自己的軍帳之中,而是邁步往另外一處帳篷走去。
等走到了自己的“愛妾”的帳篷外面,閻行又突然停住了腳步。
因爲,他看到帳中的燈火還亮着。
從帳外借着燈火,閻行可以看到,帳中人忙碌的身影輪廓。
想必她也是在忙碌着收拾行裝,準備明日離開雒陽這個地方,跟隨自己去河東吧。
帳中人,從一開始,閻行就在利用她,她的脫離苦海,僅僅是因爲閻行在女閭中臨時起意,打算以此來迷惑徐琨乃至徐榮而已。
他向其他人暴露他想要暴露的破綻,他告訴其他人,他也跟其他董軍將校沒什麼兩樣,他會立功升官,也會迷戀美色。
現下,閻行成功了,他不僅迷惑過徐琨、徐榮,還用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換得了李儒的安心。
但是,因爲自己,她也會從一個苦海,掉入另外一個苦海之中,而且,那一個苦海,後面會更加兇險。
閻行甚至乎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原本閻行打算到了河東之後,就讓她卸下那層迷惑性的身份,去做一個普通平凡的婢女,伺候情緒還不太穩定的閻琬,現在看來,終究還是不能夠了。
閻行嘆了口氣,將親衛留在帳外,邁步掀開帷幕,走入了帳中。
帳中人果然在忙碌收拾着行裝,不經意被來人嚇了一跳,等看到是閻行之後,才稍稍安定下來。但隨即又在臉上飛起一團紅暈。
“將軍,你怎麼來了?妾正在收拾行裝,帳中有些亂,將軍請往這邊坐,妾這就給將軍奉上溫湯!”
就像閻行不知道她的名字一樣,她到現在也還沒弄清楚閻行在軍中真正的官職。
“不必了,你叫什麼名字?”
閻行止住了她要去倒水的動作,口中平緩地問道。
那女子被閻行這麼一問,頓時愣住了,過了一會纔有些羞澀地緩緩說道:
“妾自幼生長於張府之中,乃是中常侍張,張讓府中豢養的歌伎,也隨了張姓,小名是蕊。將軍——”
閻行點點頭,不讓她多說,很快就說道:
“張蕊,我記下了。恩,你是本校尉的妾室,以後就無需親手做這些雜務了,我隨後會找幾個婢女過來伺候你。”
聽到閻行這麼說,那女子的心不由砰砰直跳,她水汪汪的眼睛看向閻行,一時忘記了答話。
“只是明日,你就不必隨我去河東了,軍中征戰,不可私帶女眷,你就隨其他將校的家人一同前往長安,那裡會有專門的官吏安置你的,你無需擔心。”
“這?”
那女子聽到閻行接下來的話,不由驚訝出聲,有些疑惑地看着閻行。
看着這個不施粉黛、面容姣好的女子,閻行不知爲何,心中一軟,鬼使神差地又多說了兩句,這本不在原計劃的話語。
“到了那邊,你安心住下,日後,總有相見之日!”
“將軍!”
聽了閻行的話,女子似乎明白了一些深意,她是中常侍府中豢養的歌伎,有些事情,她懂得比其他尋常女子多。
聽到了女子的輕聲叫喚,閻行原本想要離開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看向女子,卻是不發一言。
看着閻行一臉凝重的神色,那女子呆了一下,隨即慘然一笑,她總算也明白了什麼,也就沒有再將心中的疑惑問出來。
她強行忍住眼眶中的眼淚,儘量綻放出最好的笑容來,用最輕柔的聲音開始說道:
“將軍,今夜一別,不知歸期,妾蒲柳之姿,得侍將軍身側,已是萬幸,一定會記住將軍的叮囑的,將軍無需擔憂。嗯,臨別之際,無以回報,妾本歌伎出身,願爲將軍獻歌一曲,以表心中之情!”
女子的話說完,閻行也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他不再言語,就在帳中隨意找個地方坐下,而女子也慢慢移動帳中,帳中的兩人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女子慢慢開始唱道: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雖然沒有絃樂伴奏,卻這並不妨礙女子展現出她最柔美婉轉的歌聲來,她帶着無限深情,繼續唱道: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生逢亂世,她的身世就像風雨中的浮萍一樣,原本以爲萬幸可以尋得一處棲息之所,卻不料命運依然是要讓她漂泊不定。
想着這些,女子強忍住咽喉間的哽咽聲,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一曲歌畢,女子衣袖下襬,垂手而立,一切歸於平靜。
閻行也重新起身,邁步往帳外走去,不再反顧。
等到帳外的腳步聲消失之後,帳中的燭火晃了晃,沒能堅持住一絲光明,完全黯淡了下去。
黑暗中,隱隱響起了女子的啜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