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劉君還學過範少伯之學啊!”
范蠡興越滅吳,輔助越王勾踐艱難復國的故事爲世人所周知,他既是一名能言善辯的縱橫士、又是一名奇謀破敵的奇謀之士,更難得的,他還能輔助政事,指揮兵馬,滅吳之時,越國的舟師就是范蠡率領的,大敗吳國的舟師,從而擊鼓興師,一舉滅吳的。
班固的《漢書》中在藝文志中同樣收錄有《范蠡》兵法二篇。他的兵法與講究權謀兵勢的運用,既有“兵權謀”之術,又有“兵陰陽”之說,而且據說還記載了飛石的製造方法,又兼“兵技巧”之長。
兵法上有此三家之長,在商業的運作經營上,更是將“知鬥則修備,時用則知物”的理論運用得爐火純青,創造了“富比千乘,名動諸侯”的陶朱公經商傳奇。
毫不吝嗇地講,春秋末年的范蠡,就是一位全才的傳奇人物。
如今劉喬號稱自己學過范蠡之學,閻行自然會心有意動,他從來就相信這亂世之中,草莽之間也是有龍蛇潛伏的,不僅僅是隻有在潁川才能招攬後世的顯名的人才,在市井之中同樣也可能擁有才俊之士。
於是他笑容和藹,想要用兵法還是政事來考校一下這個劉喬,劉喬以爲閻行已經被他的才識給折服了,在心中也不認爲兩個軍漢能夠有多大的見識,所以也就毫不畏懼、誇誇其談,將自己知道的、聽說的一些軍政理論生搬硬套,配合上手中比劃不斷的動作,看起來倒像是煞有其事一般。
剛開始,劉喬還能夠偶爾有真知灼見的理論出來,可越說下去,要麼就是老生常談,要麼就是生搬硬套,完全不像是如他自己所言,是修習過范蠡之學的人。
閻行將他的底子摸了個七七八八,但臉上卻是不動聲色,他看到劉喬已經黔驢技窮,索性也就話鋒一轉,口中說道:
“與劉君評論潁川才俊以及范蠡之學,可謂相談甚歡,既然閒情雅緻已足,那我等也就可以談一談商賈之事了,我上月在河東征討白波,繳獲了白波的不少輜重,其中的珍寶器玩頗多,我輩乃是軍中之人,此物於自身,毫無用處,如今正好,就由劉君隨我到營中,幫我鑑別真僞、估量貨物價值,順道也再幫我找一些買家,將這些珍寶轉手出去,事成之後,我也必然有重金以謝劉君。”
聽到閻行這話,劉喬雖然說得口乾舌燥,水都沒有喝上一口,但還是瞬間一張臉都綻出花來,這等大樁貨物最是容易從中攫利,而且交易成功之後,從中抽取的利潤也甚是可觀,他連忙點頭哈腰笑着說道:
“一切謹從司馬所言!”
“好,那我等就動身吧。”
閻行揮揮手,劉喬也是即刻會意,向閻行、徐琨行禮之後,就轉身退下,往帳外準備、等候。
徐琨等到劉喬退出去之後,他立馬轉頭對閻行問道:
“彥明,爲何如此行事?”
剛剛閻行和劉喬談論他家鄉的風俗士人,徐琨就一直按捺着性子在旁邊聽着,腹中的困惑也是不少,因此劉喬一走,他立馬出言問道。
閻行笑了笑,他自然不能告訴徐琨,他是因爲聽到這個劉喬是潁川人,因此臨時起意,向他打聽他郡中的才俊之士,爲來年的東出兵事和招攬人才作準備。
所以閻行笑着說道:
“那劉喬性子狡猾有急智,又能言善辯,如果我等直接用軍市中的糾紛一事和他詰難,一張含糊其詞的市券只怕還不能夠直接將他懾服,到時候若是在軍市中以勢壓人,怕又是讓其他商賈人人自危,倉皇逃離軍市,所以我這纔要出言相誘,將他誘往軍中,到那個時候,他如入虎口之中,我等要如何拿捏,還不是一道軍令的事情!”
徐琨想了想,點點頭,不過又隨即問道:
“那郭嘉郭圖之言,你又是從何說起的?”
聽到徐琨還在糾結他臨時按捺不住出言相問的問題,閻行雖然心中一動,但卻依然笑容不變,依舊在打哈哈敷衍過去。
“那不過是我道途聽聞的一個潁川士人的名字,想要以此試探着劉喬倒是是不是潁川人氏罷了。”
害怕徐琨還要問其他問題,閻行連忙催促說道:
“好了,爲了避免這劉喬等候久了,起了疑心,驚恐出逃了,我這就動身將他帶回營中,你放心,這納妾的錢啊,我過一會,就派人給你送來,而且還是兩份,也給你納一個小妾,省的你夜裡常常往這邊的女閭中鑽。”
徐琨聽到最後,也不由被逗樂了,他哈哈一笑,也不在意,隨即起身,就和閻行一同出了帳篷。
出帳之後,閻行和徐琨各自帶着親衛,在軍市營門口分道揚鑣,徐琨宿夜未歸,那時因爲徐榮昨夜裡去城中的相國府赴宴,現在自然要趕在徐榮之前,回到自家的營地之中。
而閻行則帶着親衛,後面跟着騎着一匹駑馬的劉喬,還有他的兩個僕人,一同往閻行的營地行去。
···
到了營地之後,閻行在前往自己的軍帳之前,還故意繞路帶着劉喬前往新卒的訓練場地,去看一看士卒的操練,請他評點一番。
劉喬又哪裡是真的知兵事之人,於是他又是胡謅亂扯一通,再極力盛讚閻行麾下的士卒都是百戰強軍,果然一看就是氣勢不凡,個個都是虎羆之士。
閻行對他的拙劣言行也不加以戳破,笑而不語,轉而直接帶着他來到自己的軍帳之中。
進帳之後,劉喬還眼巴巴等着閻行派人搬來他那批需要尋找買家脫手的貨物,沒想到一經坐定,閻行卻是忽地變臉,一聲令下,派人將劉喬和他的兩名僕人都就地扣押。
劉喬一時間就驚呆了,他實在想不明白前一刻還笑臉相待的閻行爲何變臉如此之快,他連忙出聲詢問。
等到閻行將他夥同玉石奸商一同誆騙軍卒的罪行一塊抖出來之後,劉喬已經是面色灰暗,不過他還是有幾分急智,之前的他親手做的契約已經動過了手腳,因爲那名賣玉的什長大字不識,他那張市券的用詞也就趁機含糊其辭,物證他相信玉石商人還不會蠢到自己拿出來,所以他就大叫冤枉,希望能夠和玉石商人、那名什長當場對質。
看着這個駔儈還準備強詞奪理的樣子,閻行不由笑了笑,他繼續說道:
“你以爲在市券上到了手腳,我依照市律就治不了你麼,可你也別忘了,這裡乃是軍中,用的是軍法,讓你人頭落地,不過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聽到閻行的話,劉喬這個時候,總算是熄滅了心中的一點希望,他這才明白,閻行將他誆騙到了營中,原來就是要用軍法來拿他治罪的,至於犯了那條軍法已經不是重點,那不過是閻行的一句話而已。
他驚恐之下,不由得哭喊磕頭出聲求饒,表示願意捐獻出全部家產以供軍需,來換取他的這條賤命,看着已經面如土色的劉喬,閻行呵呵一笑,一邊讓一隊士卒帶着劉喬的兩名僕人前去搬運他在軍市之中的財產,一邊戲謔地問道:
“你以前不是說自己修習過范蠡之學麼,怎麼連我這點兵家的欲擒故縱的詐術都看不出來?”
劉喬這個時候,哪裡還不知道,自己的那點才識早就已經被閻行看出馬腳,他連忙又是一通磕頭求饒,口中說道:
“小人該死,一時被利慾迷了心竅,這才胡亂編造出來的,之前的那些話,都是從一名陽城友人口中聽到的,故而一時興起照搬過來,小人從未學過范蠡之學,但小人不是故意欺瞞司馬的,還請司馬饒命啊!”
說到後面,劉喬已經越想越驚,感覺自己都快圓不過去了,只能夠不斷磕頭求饒。
閻行到時眉頭挑了挑,揶揄地說道:
“那就有些意思了,你一個奸商小人,欺詐黔首,還能有這樣一個有見識的友人,你說說,他是何人?”
劉喬不斷磕頭,連忙答話說道:
“此人乃是陽城一酒徒狂生,喚作戲志才,因爲與小人相善,我等常一同飲酒博戲,他醉酒之後,好談論天下大事,因此這才從他口中得知諸多典故。”
“哦。”
閻行安坐在軍中的上首,摸了摸頜下的短髭,眼中閃過一抹吃驚的色彩。
沒想到倒是把這個人給忘了,後世戲志才之所以聞名,只要是因爲他在郭嘉的傳記中被提及到,是一名被荀彧推薦給曹操的潁川籌畫之士。
因爲他英年早逝,因此他的事蹟已經不祥,但就眼下,突然從眼前這個劉喬口中得知的隻言片語,似乎倒也是一位聲名不顯的俊傑之才。
閻行不由伸出手指扣動着面前的案几,口中有些玩味地說道:
“你跟我說說這個戲志才的事情,如實說,不得有一點誇大或者隱瞞之處,說得好了,我還能夠留你一命,說錯說少了,我就直接將你拉出去腰斬了。”
這是牛輔經常用來震懾軍中士卒的手段,閻行知道劉喬這種人物,最是貪生怕死,用腰斬這等酷刑來嚇唬他,卻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
那劉喬果然兩股戰戰,口中牙齒打顫着說道:
“戲志才,乃是陽城人,年已過三旬,而因爲寒門出身,又性格高傲,不喜求託於權貴豪門,故而雖少有才名,卻始終不得州郡舉薦,又不得郡縣徵辟,他索性不羈言行,自託於酒徒狂生,日日在市井之中廝混,與人鬥雞走犬、博戲飲酒作樂,小人首次見到他時,還是在一友人家中博戲,見到他的······”
隨着劉喬的話頭開啓,閻行也靜靜地在側耳聆聽。
劉喬和戲志才第一次見面之時,還是在一處友人家中博戲遇上的。
當時劉喬和人合夥在外行商,帶着一車貨物回到陽城之後,也算是囊中有些財貨的人,一進城就被幾個恰巧遇上的友人硬拉着帶到縣裡另外一個家中專門開設博戲的友人家中博戲作樂。
就在那裡,劉喬第一次見到了戲志才。
戲志才當時衣衫襤褸,餓得面黃肌瘦,只能夠臥在堂下的一處角落裡,因爲口渴又無水可飲,他竟然張開嘴巴承接屋檐下滴下來的雨水解渴。
劉喬看到出入的都是衣飾文采的人,沒想到在這堂下的角落裡竟然還能夠見到一個如此落魄的人物,而且看他襤褸的衣裳打扮,似乎還是一名士人,這就讓劉喬驚奇不已了。
他懷着一顆好奇之心,跟友人打聽是此人是誰?
得到了友人戲謔的回答,此人乃是自稱酒徒狂生的陽城戲志才,身無分文還喜好與人博戲,結果輸了錢無從抵賬,被人扣住在這裡,等着他家中的妻子籌集錢財前來贖他。
這種人劉喬行商各處,以往也見過不少,也多是一些落魄不得志之人,志向得不到施展,索性放浪形骸,沉湎於酒色博戲之中,碌碌無聞,窮困潦倒而死。
所以劉喬也沒有去搭理這種潦倒之人,而是跟着友人一同登堂入室,去參加博戲了。
之所以,會與戲志才發生交集,卻是因爲在博戲過程中發生的變故。
劉喬剛開始連博連贏,但一輸起頭,任憑友人如何攛掇,他卻也不願再博了,而和他合夥的另外一個商賈卻是輸了還想要贏回來,任憑劉喬怎麼勸都勸不住,結果反倒把身上的錢幣都輸光了,還欠下了一些債。
輸光身上的錢幣,那名商賈垂頭喪氣,想着先把他和劉喬的那一車貨物先分了,自己的那一部分先用來抵債,剩下的也還可以勉強支撐自己的用度。
可是一車貨物哪裡有那麼容易分的。
剛說到分一大缶蒼梧竹葉青陳釀之時,就出了問題,這個大缶的竹葉青陳釀雖然只有二石,但卻是陳年佳釀,酒價根據酒的品質從一斗幾十錢到千百錢不等,不同地區價格還可以再翻一倍,而這種來自蒼梧的美酒陳釀價格自然是最昂貴的那一種,如果能夠販運到京師之中,價格更是可以翻上好幾倍。
兩人都想要這缶價值匪淺又容易販賣的竹葉青,可是車上找來找去,一時間也找不到兩個同樣大小而且能夠各自容納一石的罐子,而且這缶美酒本來就是打算整缶賣出的,車上也沒有量器之類的,空出來的器皿只有一個六斗的小瓦罐和一個缺了個口子的一石半中瓦罐。
那名輸錢的友人想要分取貨物心切,就提議由他來倒,可竹葉青美酒斗酒就是幾千錢的價值,劉喬怕他用錢心切,侵吞自己那一半的份額,自然不願意他來倒,結果兩人就這樣吵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先前那個蜷縮在屋檐下角落裡被人遺忘的戲志才卻是突然出聲說道,這有何難,讓他來分,定然能夠讓雙方都滿意。
兩人正吵着也沒個頭緒,於是想了想,乾脆也就抱着試一試的態度來讓戲志才分酒,戲志才這個時候才微微提起點精神來,步履闌珊地來到兩人身邊,看了看裝着兩石竹葉青的大缶和那兩個罐子之後,開始指着那個缺了一個口子的一石半空罐子說道,這個罐子已經缺了一個口子,不能夠完全盛滿,不如就將它算作一石四鬥如何。
兩人覺得有些道理,也就同意了。這個時候,戲志才點點頭,也就開始分酒了,他先將大缶中的陳釀倒入六斗的小罐之中,等小罐倒滿了再將小罐中的酒倒入缺口的中罐之中,如此反覆,到了第三次的時候,算作一石四斗的中罐已經滿了,而小罐之中還有四鬥陳釀,大缶之中也有二斗陳釀。
接下來,戲志纔將中罐裡一石四斗的美酒全部重新倒入大缶之中,然後將小罐的四鬥美酒倒入中罐之中,然後再用大缶中的美酒將空出來的小罐再次填滿,如此一番折騰下來,大缶中有還剩一石也就是十鬥美酒,而小罐中已經填滿六鬥美酒,中罐之中則是四鬥美酒,正好將原本無法平分的美酒成功一分爲二,而且毫無偏私,恰到好處。
兩人頓時驚得目瞪口呆,吃驚之下,劉喬又讓戲志才幫忙分車上的其他貨物,戲志才也不推脫,他一邊聽着價格,一邊拔出一根野草在地面上算着,沒用多久,就成功將車上所有的貨物分成平均的兩份,讓兩人毫無可以置喙的地方。
友人分得自己那一半貨物,還了賭債,自知是自己爛賭理虧,所以匆匆忙忙地離開,而劉喬卻在驚詫之中,察覺到了戲志纔是一個才思敏捷的人才,於是主動替他還了賭債,還邀請他去酒肆之中飲酒。
兩人一經交談之下,劉喬更是吃驚,那個衣衫襤褸的戲志才博聞強識,近如潁川的山川風土、遠到幽並邊地的戰事情況,他都能夠娓娓道來,而且旁徵博引,劉喬自以爲自己還讀過兩年經書,而且行商四方見多識廣,剛纔是還能夠插上話,到了後面完全就是戲志纔在侃侃而談,天文地理,山川形勝、名人軼事、朝政兵事,戲志纔好像是無所不知,劉喬到後來都不知道當時的那場酒是自己是喝醉還是聽醉了。
由此之後,兩人算是結成了酒肉友人,劉喬每次行商歸來,都會去陽城戲志才家中飲酒博戲,戲志才家中一貧如洗,再加上他又不事生產,全靠着他的妻子在替人縫洗衣物維持家計,所以日子過得很是窘迫。
所以,劉喬每次在戲志才家飲酒博戲,都會故意輸掉一些錢,而戲志才毫不在意,對於劉喬故意輸的錢張手就拿,臉上也沒有羞愧之色。
反倒是劉喬在和他交談之中,被戲志才的卓越才識所折服,不由自主地感到自慚形穢,戲志才這個時候就反過來安慰劉喬,告訴他世人看低商賈,那不過是庸人之見罷了,跟他舉了諸如管仲、范蠡、桑弘羊、呂不韋等人的故事,同時還將范蠡之學中“知鬥則修備,時用則知物”的理論向劉喬闡述,劉喬學到了一些皮毛,運用到自家的生意上,倒也是有些助益,也因此有了他之前在閻行面前,將從戲志才口中得知的一些理論侃侃而談,還號稱自己學過范蠡之學的的情形。
話說到最後,劉喬痛哭流涕,連連說道自己悔不當初,不該**商勾結,不該欺瞞閻行,他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只求閻行能夠放他一命,讓他回家盡孝人前,從此安安分分做一個老實本分的農夫,不再出來行商和充當駔儈之事。
閻行耐心聽完了劉喬斷斷續續的一通言語之後,表面上依然波瀾不興,實地裡在內心已經對這個陽城的戲志才充滿了濃厚的興趣,窮困潦倒而又腹藏才華,這不就是自己想要尋找招攬的人才麼。
不過眼下他還有三輔那邊徵召皇甫嵩的事情要着手佈置,倒也不可能現在就開始去尋找招攬戲志才。
反正來年開春之後,討董之戰就要揭開序幕,到時候還有機會,也不急在這一時。
閻行揮手就讓人將發誓要痛改前非的劉喬帶了下去,先行扣押起來,等人都走光之後,他看着空空的軍帳,想着剛剛得知的有關陽城戲志才的事蹟,摸着頜下的短髭,臉色突然詭異一綻,連連笑道:
“陽城戲志才,酒徒狂生,有趣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