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皺緊眉看着龍牀上的曹丕。
他喚他來, 不及等到，身體已虛弱得撐不住，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曹丕的臉色很白, 白得怕人。裸露在外的手, 骨節分明。他, 瘦到脫形了, 渾身除了那張臉, 幾乎瘦得幹掉了。
忽然的心疼。
曹丕咳了兩聲。
“陛下，司馬懿，參見陛下。”司馬懿一揖到底。
“仲達, ”曹丕睜眼，虛弱地笑着, “我以爲, 你不肯來見我呢。”
最終, 曹丕還是將甄氏納入後宮，他們成親那日, 文武百官都去了曹丕府上道賀，獨司馬懿缺席，醉倒在家中，大病一場。之後，曹丕成爲太子, 他成爲太傅。再之後, 司馬懿落寞過一陣。再再以後, 他的官終於越做越順, 與曹丕也越走越遠。
“司馬懿不敢。”冰冷的不帶一點感情色彩的語調。
“仲達, 我的時候，不多了。咳, 咳。”大喘着氣看着牀前冷冰冰的人，心裡有些遺憾。
老天，如果再給他一點時間，待天下歸魏，他與仲達，還會有很多很多的可能吧。
“陛下病體沉重，不宜思慮太多。”至始至終，司馬懿都低垂着眼，沒有看曹丕，只有隔着衣袖都在顫抖的手出賣了他的心情。
“請你，請你輔佐睿兒，保他，一世平安。”
這是在學劉使君臨終託孤？司馬懿臉色一沉，殘酷的話語從脣中吐出，“司馬懿不才，請陛下爲太子另擇明師！”
“不，不，”曹丕的聲音有點驚慌，“只要你肯，只要你肯。”
司馬懿擡眸，看向他，冷冷一笑，“只要司馬懿不反，這天下，曹家就坐的穩？陛下，是這個意思嗎？”
“咳，咳......”大咳一陣，慘白的臉憋出一層紅暈，曹丕緩緩地道，“答應我吧，仲達。”
靜默。
“陛下不放心的話，可以下一道旨，讓司馬懿跟着陪葬，那麼，司馬家就再不會對你曹氏有任何威脅。”
嘆氣。他如何不想，只是，這最後的一點情分，也要生生斬斷麼？他不忍。
“仲達，握，我的手。”
緩緩對他伸出的手，瘦得嚇人。
“爲什麼，你還是要娶那個女人？司馬懿是你招之即來呼之即去的一顆棋子，是嗎？”司馬懿盯着那隻瘦骨嶙峋的手，心疼到無法自已，只能用大吼掩飾自己的慌亂。
曹丕只是靜靜地笑，“仲達，叫我的名字。仲達，你，握我的手。”
那笑扎進他心裡，扎的他眼都痠痛起來，水汽瀰漫。對峙良久，天地都暗下來，司馬懿長嘆一聲，上前一步，握住他手，“我不許你死，曹子桓，你聽好，你在，司馬家就忠於曹氏，你敢離我而去，我什麼都不會向你保證。”
“仲達，我有些累了。我是，有些累了。”
斷斷續續的一句話，竟逼出司馬懿的眼淚。
“我不許。”
“你扶我起來，我們再看看太陽好不好？”
太陽？此時，只剩下夕陽了吧。司馬懿沉吟不答。
“好不好？”
敗在這句哀懇裡，沒有扶他，而是俯身，一把將他攔腰抱起。
“啊......”低呼一聲，無力地摟住司馬懿，曹丕輕輕地笑了。
他好輕，太輕了，背脊的骨頭抵在他手臂，硌疼他的心。
司馬懿曾怕自己會爲了這天下，將他們二人的感情葬送，卻沒想到曹丕會先他一步。
只是他，將自己，也葬送了。
抱他到窗前，外袍緊緊裹住他，生怕他受一點寒氣。曹丕偎在他懷中，感到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得沉重而有力。
“太陽，要落了。從前，我們就是這樣看夕陽。”
從前，他就是這樣靠在司馬懿懷裡，指點江山。
從前，真好啊。
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子桓，子桓。”司馬懿喃喃地低吟，像要抓住什麼。
“答應我吧，仲達，我要死了，請你，替我好好照顧睿兒，輔佐他平定這天下，答應我吧。”他在這低吟聲中，再次開口，哀懇這位老師，像曾經幫助他那樣去幫助他的後人。
“我不許你死。”語音哽咽了，帶着幾分強硬的恐慌。
他衝着他笑，看着司馬懿目光中的不安與不甘，驚慌與無助。
這一生，他從未在這位司馬先生眼中看到這麼多的情緒這麼多的色彩。
“夕陽，真美啊。”等不到他的回答，曹丕輕嘆一聲。
“不及子桓。”
“先生，取笑我，我現在的樣子，一定，很醜。咳，咳......”
眼淚落到他臉上。
“子桓，在我心裡，一直是很美的，很美很美的。”在他脣上點吻一下。
他伸手，輕輕地替司馬懿擦去眼角的淚花，“仲達，我們沒有時間了。”
這壯麗山河，大好天下，再無人陪着共賞了。
仲達，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最初的最初，放開手，不染指這天下該有多好。這樣大的天下，總該有一個靜靜的地方是可以容得下兩個普通的男人的吧？
“我們會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子桓，不許拋下我。”老天，他怎會忍心拋下病重的子桓這麼久？竟真的這樣忍心不來看他？
靜靜笑着，曹丕的眼裡是深深的不捨。
他笑得太美，司馬懿浸在這微笑裡，醉了。待到反應過來，那隻手已軟軟地垂下去，眼前那張虛弱的面龐，那雙閃着微弱的希冀光芒的眼睛——永遠地合上了。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曹子桓！你不能這麼殘忍，你親手斷送我們的感情，現在連我的心也要一起挖走！你起來，曹子桓！”
懷中那具尚有餘溫的身子卻再不能給他任何反應了。
平地一聲炸雷，窗外的雨，傾盆而下。
夕陽，落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