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伍壹

很久以後, 劉禪常會同他糾纏一個長久來他都無法回答的問題。

“你那天去見誰了嗎,所以纔沒見到我父翁?”

其時劉禪已繼承了皇位,每每這樣帶點軟又帶點逼問的語氣直問他時, 他總啞然無言。

默然一會, 劉禪會自己揭過前話, 道, “丞相說了, 我父親託你照顧我,是真的嗎?”

“臣不知。”他艱難地答,喉頭聳動, 臉色慘然。

這許是他畢生難解的憾事,劉禪自然明白, 每一回見他臉色慘然無法言語的模樣, 也會牽疼心中一塊柔軟的地方。

他當了皇上了, 胸中的柔軟早已越縮越小,只是在面對趙雲時, 才嘭的一下脹大數倍,卻又在這事上強硬堅持,不管不顧他慘然的神色,堅持再問,“你答應了我父母照顧我!”

“有丞相照顧陛下, 先主總能放心……”

“師父……”他話裡帶嬌, 打斷趙雲話, “不許你這樣叫我, 生分了!”

“陛下……”

“師父!”劉禪話裡已是帶了怒了。

最終總是趙雲輕嘆一聲屈服。

也因爲此, 他常年在外,東奔西走爲蜀國江山打拼, 每一年,在劉禪的急召下才忙忙回宮,無奈地聽着宮內外紛雜的傳言,而一對上劉禪的逼問、撒嬌,又是不知所措。

他輕輕嘆一聲,道:“你別再問啦,始終疑我,我認罰就是。”

劉禪淺慄的瞳仁裡微微散點冷。

他一年年長大,早已出落成身姿頎長容顏秀美的少年,眸子裡還帶點不知從何時染上的如異域人士般的淺色光芒,宮外曾多有傳言,這必定是位天之驕子。然而他繼位後常有意無意對臣下露出點微微冷笑的模樣,彷彿這世間萬物與他並無干係,獨他一個遺世獨立,一些熱血的臣子,那心漸漸也就淡了。

唯獨對着趙雲時,他神色裡總是帶着兩分歡喜。這時候他勉力剋制情緒,溫言道:“師父罰自己還不夠多麼?每年我不下旨召你回宮你是決意不要回來的,您分明是在罰我!分明是要我再見不到您!”

鑑貌辨色,趙雲知他在生氣了,並不接話。

他原不是性子急躁的人,這幾年在外奔波,少遇故人,更是寡言沉默。終是劉禪耐不住,淺慄的眸子汪了水一樣盯住他。

他慌起來,結巴道:“怎麼還哭?小時候也沒這樣耍賴的。”

“那你也不理我呀!”劉禪扁扁嘴,話音頗爲委屈。

“我哪裡有不理你?”他有些無措,“你總要問些我答不來的話......”

“我怕你走掉。”劉禪扁着嘴,扯過他衣袖就在眼上胡亂地擦兩下。

趙雲簡直哭笑不得,怪他道,“要爲你擴土封疆自然要在外......”

“我不是說這個!”劉禪惱了,“師父心裡最明白。”

他臉色白了一下,面向劉禪,勉強地擠出個笑來。他因是武將,性子沉默又得先主器重,在軍中素有威嚴,很少要這樣小心地對人賠笑,劉禪自也知道。此時見他笑意勉強,心中牽疼,一腔火發泄不出,隨手拾起桌案的玉器,賭氣地擲下。

他俯身下去撿起碎塊,道,“這樣上好的東西,你打爛了,豈不可惜?”

“可惜?我想要給師父的東西,可是比這些玩意貴重多了。”

他跪下道:“請皇上准許臣與丞相一同前往岐山。”

“不準!”劉禪哼地一聲道,“怎麼?您就只受得起青釭劍一柄,我的東西就再不肯拿了?”

“有青釭劍已是很好了,臣本是武將,金珠寶物,要來也是無用。”

劉禪仰臉向天,光線在他側臉投下一片暗影,又射在宮殿內,將他身影拉得寂寞而修長。沉默良久,他沉聲道,“青釭劍是曹操的東西,那可不是我劉公嗣贈您的。”

趙雲一時不明他話裡深意,沉吟不語。他才轉身過來,俯身扶他道,“您起來吧,行這樣大禮學生怎麼受得起?”

“陛下......”他還要堅持。

“請起吧,天這樣涼,您的關節疼又要發作的。”劉禪幾乎要從扶變到整個抱住他了。

他慌忙起身。

天地,恍在這一瞬間,沉了下來。